似白昼(六)

“这是为何?”

余笙急步走出外屋,眼神警惕的看着这群身着全甲的士兵,待到她走到这群士兵的近处,那肩甲上的徽记瞬间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这些天以来,她一直观看摩拭的图案,只不过一个是在青色镖刀上,另一个则是在这群活生生的士兵身上。

羽林卫!

“他是我明镜司的侦卫……”

余笙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为首的偏卫挥手打断,他缓步走到余笙的跟前,神情不耐的说道:“我们接到的命令便是收押明镜司的叛徒申暹,他的身份就不用都尉您再重复一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闻言惨笑的申暹,然后再重新将视线重新放回余笙的身上,那是骤然僵着的一张脸,完全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倒是有一丝愤怒。

“明镜司走水遭灾,我等抓获明镜司司正沈净,据他交代,他便是明镜司走水的纵火者,同为内奸者为申暹……”偏卫微微歪着头,继续说道:“受王司丞的嘱托,将受内奸关押的明镜司都尉余笙保护回明镜司。”

他冷冷地扫视打量了余笙一眼:“余都尉可是清楚了。”

余笙漠然的点点头,她转过身,眼角却瞥到远处一柱冲天而起的白烟。

那里是东市,军侯府邸的方向。

余笙心中一凛,薛石已经开始了行动,东市上空熊熊燃烧的烈焰便已经足以说明。但余笙知道这并不是他欲做之事的尾声,如果申暹所说是他们这伙人的共识,那么恰恰相反,这一切恐怕都是某种铺垫,某种已经徐徐完成的铺垫。

而这也许是那位司丞也想要看到的。

所以就这样结束了,自己追查这么久的案件,却也不过是这朝野政治倾轧的另一面体现罢了?

余笙内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濒临失败的感觉,这种感觉余笙仿佛似曾相识,这不免让她霎时间宛若重回六年之前的那晚刻骨铭心,此生都绝难忘怀的挫败感。

不!

她心生不甘,即便这一切已然有了命定,她也想要去那里。

哪怕只是见证。

余笙猛地拔出了站在她身前偏卫腰间的佩刀,整个人在一瞬间迸发出了一股子狠劲,那是仿佛困兽燃起最后一斗的厮命气势,她缓步向着倏然而惊的偏卫逼近,双眼的眼神之中杀气肆意。

“让开!”

“或是杀了我!”

弥漫的烟雾逐渐顺着风势向着城外飘去,夜色下冲天的火光似乎烧锻出来一片赤红色的霞光,在如同白昼光芒的映射下照出一副破碎的废墟轮廓。

薛石一瘸一拐的走到街上时,满身血腥的侯爷还在前方的不远处。

他其中的一条腿的筋腱已被薛石刚刚砍断,只能拖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滴滴鲜血从他的伤口逐渐地淌落在地上,在火光的摇拽映照下颜色显得格外的深邃,就仿佛是一滴滴晕染成片的墨迹一样。

薛石大口喘息着,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后背。

腹部那根折断的弩箭仍旧不停地向着体外淌血,血不停地涌出,将他的衣裳侵染成触目的深红。

眼前的侯爷和街坊的阴影似乎逐渐的变得扭曲变形。

恍若白昼的夜色也仿若在加速的深邃。

薛石脏乱的擀毡的头发在苍白的脸上垂着,随着微风轻拂下轻轻地摆动。

就像是小时候家门口的那棵柳树的枝条……

薛石猛地咬了咬舌尖,剧痛再次将他清醒了过来。他努力地加快脚步,逐渐靠近侯爷的背后。

薛石颤巍巍地握着沉重的长刀,随意地向着侯爷的背后斩下。

啪!

一抹鲜血溅起。

侯爷应声摔倒在地,下背再度多出来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猛地回过头去,那怨恨和畏惧交杂的目光望着低垂着脑袋的薛石。

“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了吗?”似乎是知道侯爷无声的控诉,薛石缓缓说道:“再不开口,我下一刀更快更深。”

吱呀一声,侯爷身侧的府宅似乎听到街面的异动,将大门推开,模糊中隐隐有人欲要从里面走出来。

“当今陛下亲政前,太后娘娘试图延缓陛下亲政,永安王闻听此事后于燕郊的长乐村炮制了疫病的假象,意图制造太后娘娘德行不够,天心有感,降下疫难警醒天下……”

府邸里面的人瞬间将府门再度合拢,把所有的声音和可怖的真相都挡在了外面。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只有不出去,便能装作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会沾染上灾祸……

侯爷他知道自己喊出这些的同时,这些东市坊街上坐落的各个府邸都会装作并未知情,即便是那风向忽然改变,烧到他们的府邸,他们也不会出来。

所以他并没有向那边哪怕看上一眼。

他并不相信少年的诺言,血海深仇下,轻飘飘的言语又如何能够做得上数,现如今,他只能靠那座王府和王府的主人。

毕竟你也是他要杀之而后快的人。

侯爷如是想着。

侯爷喘息着,撑着身体再次费力地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继续向前。

“当时本侯洞悉其阴谋……”

一声呼啸凄厉的刀风骤然打断了侯爷的话语,寒光落在了他的臂膀上,大片的肌肉被划开,露出里面皑皑骨白和翻折出来的肌理,鲜血流淌着,仿佛某种迟缓地溢出。

“重说……”

“啊…!”悲愤的一声哀嚎后,侯爷咬着牙再度从地上站起:“本侯出于私心,偷偷派遣了两队羽林卫,将长乐全村全部屠杀殆尽,然后一把火将所有的证据和图谋都焚烧而空……”

他要活下去。

只要能够活着走过、爬过这段路,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街,自己就能活。

自己如今这副凄惨的模样又算得了什么?

自己口中所谓的陈述罪行又有谁敢信?谁敢查?

他们连门都不敢打开,听都不敢听。

活着,活下去,自己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军侯。

还是天上的鲲鹏。

他嘶吼着,在心里不断地对着自己不厌其烦的说着。

焚烧炙热得白昼般的夜色下,坊街上安静的甚至如同死寂,除了那仿佛永不息没的熊熊烈焰的噼啪作响,时不时的石头和木头破碎的响动,便只能听到他和那侯爷痛苦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那似乎没有尽头的东市坊街,忽然有了一丝昏黄的灯光。

那是安通桥上的壁龛内的灯火。

永安王府就在安通桥畔!

马上就从这噩梦中逃离出来了!

希望仿若就在眼前,侯爷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膝盖早已经摔磨得露出骨茬,他重重地跌在了地面上,剧痛使得他不禁眼前昏黑一片。

侯爷嘶吼着,仿佛深山老林中那些濒死的野兽,从喉咙处摩擦出怪异的嘶鸣。

发着憋在嗓间的低吼,侯爷痛苦地匍匐着爬着向前。

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薛石一手捂着腹部,亦步亦趋的就在似乎狗一般爬行的侯爷身后,手里拖着黑糊糊的长刀,刀上是干巴的涸血。

坊街上到处都是血,一道拖行一般的痕迹从头至尾。

这一路薛石不在乎是否被人发现,也不在乎一切尘埃落定后的下场。

只是喘息着,时不时地在侯爷停下来,闭上口的时候,砍上一记。

刀光再次闪彻如同白昼的街上,侯爷的身上再次添上一道血口。

不过,够了。

永安王府到了。

侯爷倒在地上,痛苦剧烈地咳着血,丝丝鲜血滴露在王府的台阶上轻微地溅起。

他终是来到了这座王府前。

一路的早已经就没剩下丝毫的气力,而眼下王府就在眼前,心中一直憋着的心劲骤然一泻,侯爷竟是连继续爬下去都做不到了,匍匐在王府的石阶下苟延残喘着向上望去。

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本来昏暗的光线逐渐亮堂起来,连带着他的眼睛也一并亮了起来,那扇代表着生还希望的府邸大门终究是缓缓地打开了。

“王爷!!”

嗤啦!

茫然的侯爷的脖颈飞溅起一道蒙蒙的血雾。

侯爷张了张嘴,似乎很是困惑。

他瞪着双眼,似乎想要转过头去问上一问薛石。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会放过你吧?”

薛石的声音含混的响起,带着一丝幽冷的气息。

让你一路行来,便是要你向着世人宣告你的罪行。

除却身体上的凌迟,更是精神上万刮。

是羞辱,是折磨,是酷刑。

更是偿还。

一声惊呼从府门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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