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台阶上飞溅而落的鲜血,徐徐地浸进那青石的表面,印上蜿蜒的红痕,丝缕顺着方形的阶沿边缘越浸越远,最终向下滴落。
薛石深深地呼吸着浓烈的血腥味,边咳边迈步缓缓走了进去,却见火光映照下一瘫倒在地,裆部被吓得湿漉漉的一片的宦官大口喘着粗气,惊愕扭曲的表情下,抖动的手指下意识地指着他,颤抖的指尖仿佛在空中画着什么,
青衣无冠,品阶不过是侍奉左右的下人领事一职。
按常理不该由他掌开王府之门。
薛石吃力的抹扯了一把污溅在眼目上的鲜血,向着似乎如常的王府府内望了一眼,心中逐渐了有了答案。
看来永安王早已猜到或是根本已然知晓今夜欲要发生的事情,恐怕这个青衣小宦便是今晚这座王府里,除掉王爷自己以外仅剩的下人了。
思定后的薛石费力的杵着长刀,幽冷的目光落在了显然是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景的宦官身上,却见其张大着嘴巴,除却刚刚那声惊惧呼声,他竟是半点声响也再无法发出,整个人圆目欲裂,宛若是抖糠一般颤颤巍巍的不断向后爬去。
“永安王.....何在?”
薛石再度咽下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开口问道:“他留你于此,只命你开门,未令引路?”
青衣宦官支吾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混划拉着的手指却颤巍地向着王府正中央方向的内进院子的方向指去。
所示之意,不言而喻。
既已明了所问之疑,薛石瞥眼看了那青衣宦官几眼,便不再理会,而是紧紧皱着眉头步履阑珊地继续向着王府的深处前行。
这座王府的宅院大门就这么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却安静的诡异,薛石这般一路看去,竟是真的如同他之前所想那般连一个人的踪迹都没有瞧见。
堂皇下一片幽瘆的死寂。
在火光盈天般赤红的映托下,仿若是与现实隔绝的虚幻所在。
跨过宅院的一进后,薛石很快便在二进院子的雨廊亭的石阶上,看到一个着玄色蟒袍的老者盘坐在那里。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薛石的到来,在看到薛石的一瞬间便叉手行了一个半礼。
薛石看着眼前表情淡定从容的老者,眼角不禁微微抖动。他缓缓垂下眸子,喘息着跨过身前似乎很长的路途,费力的走到了老者的身旁,徐徐地转过身后,他随手将手中充当了一路拐棍已经废掉的长刀扔在身旁的石阶之上,整个人剧烈咳嗽着艰难地靠在廊柱上,同那个老者一样,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凝望去:“永安王?”
“本王正是。”
“如此布置,知道我要来?”
永安王爷轻轻点了一下头,犹豫了片刻之后又缓缓地摇了摇头:“算,也不算。”
“我知道今夜会有人来,所以提前遣散了家眷和下人,既然结局已定,又何必再添冤魂血孽,不如简单了了。但并不知道来的人是你,更不晓得你会以这样的方式来。”
“你等今夜所行之事,实在是太过暴戾了。”身为永安王的老者叹息了一声:“此举与那妖后秉性举止又有何二致?”
“对于你们向长乐村中的百姓所做的事情来说,算得上暴戾吗?”
薛石嗤笑了一声,喘息着说:“不过是原样奉还罢了,刀斧加于他人时不觉暴戾,落于自己眼前和身上,便顿觉失了仁义,实在虚伪至极。”
“我没想过....长乐村之谋,到最后能会变成那般的结局....”
永安王爷沉默了半晌,轻叹道:“当时朝局危极,本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石猛地吐了一口血雾,眼前仿佛逐渐陷入一片昏暗当中,他的呼吸渐渐粗重:“朝局?那个死在你府邸门前的屠夫,死到临头还口口声声的蝼蚁、蝼蚁说个不停,好像他自己是什么金身永固的异种,而你这人嘴上倒是不说,所行所举表现出来的心中所想,却也是这般淋漓尽致的别无二致。”
“为了所谓的大义,为了所谓的巍巍皇权,你可以炮制出那子虚乌有的疫灾端倪,你难道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因此卷入所谓的朝局当中,瞬间粉身碎骨吗?!”
看着再度沉默不语的永安王爷,薛石嘲弄的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完全不在乎被无辜牵扯进来的百姓会不会因此而家破人亡。可怜我数百长乐村民,本分百姓,在你们这些宗室贵人们的心中,就是这般的命如蝼蚁。”
“一夜屠杀,一夜焚烧。无数的焦尸!不尽的怨魂!”
“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恐怕也比不过得到手里面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权势。”
薛石缓缓硬挺着脖颈,仰着头颅靠在廊柱上,望着被大火映照的宛若白昼一般的夜空:“这天,是真西皮黑啊....”
“本王当年所作之事,自愿一人承担之。”永安王爷沉默良久,脸上浮现一丝复杂的神情,说着从自己的身旁摸出来把手弩,他摩拭半晌后缓缓递给薛石:“本王知你是被明镜司所抚的长乐村遗孤,当年之事无论其对错是非根源责在本王,如今因果倒转,冥冥天定。既然你是那长乐村的遗孤,本王性命便由你来作为解决以此了断吧!”
可是递过去的手弩却是没有人来接,永安王爷诧异的看过去,一旁的薛石却是不知何时已然没有了呼吸。
余笙身体微僵,她恍惚地望着东市坊街上这血流满地的血腥景象。
在死命相逼,将想要将自己强行带走的羽林卫逼退后,她便以金牌之令,抽调了一匹马,扬鞭疾驰之下,赶到了东市的坊街上。
烈焰废墟之下,那一条猩红的拖行痕迹指引着她一路行来。
她恍惚地从军侯府邸一路沿着凌乱的血脚印,缓步走到了永安王府。
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侯爷,再望向寂静无比的王府深处,她的心底蓦然生起一丝不愿相信却莫名笃定的直觉,她逐渐加快步伐,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府邸,跨过了一进的院子。
然后在盈盈堂皇之下。
看到了薛石...的尸首。
余笙看着仰头问天,了无生气的靠在廊柱上的薛石,不知为何眼眶瞬间一热,眼前的宛若炼狱般景象缓缓模糊起来。
余笙跄然的跌退了几步,那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的永安王爷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勾勒出的剪影,在她的眼中清晰了片刻,随即便又再度模糊起来,视线在模糊和清晰之间逐渐的切换,似乎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觉不着,只是定定地望着薛石那双死也不肯闭上的眼睛,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
余笙渐渐走到薛石和永安王爷的跟前,仿若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是缓缓地跌坐了下来。
“你是他的同伙吗?”永安王爷轻叹着再次将手里面的手弩递了过去:“生死有命,他这一路已生机断绝,能够撑到我这里已经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可惜,于他本人来说,究竟是未能竞其全功。”
“不如,就由你来给完成他未竟的事情。”
“比如,杀掉你?”余笙看着递到手边的手弩,诡异地惨笑着看着永安王爷:“你这么想死,难道是觉得你死了,陛下就能够看在死者为大,宗室脸面上,让你嫡子来做下一任的永安王?”
“到时候,下一道旨意,说您死于贼寇之手等等...”余笙猛地收住了癫狂的笑容,双目迸射出明亮的精光:“朝廷中如此信任的重臣,皇室中德高望重的王爷通通卷入了当年屠杀平民的案件之中?这件事情如果公布于天下,那朝廷的威严,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当今圣上又该何以自处?!”
“让圣上本该顺利承当的亲政,莫名地染上一层治下之民的血,难不成是在说圣上亲政不详?!”
”更何况对于谋划着要亲手掀开这层帷幕,用此案件彻底稳固皇权的圣上来说,王爷已然成了阻碍。”
“所以无论如何,不管当年王爷谋划本心为何,是否心向圣上,为大事计,都要死在今夜,死在圣上欲要发动之前。”
“是啊。”永安王爷幽幽叹息:“天子之身,岂容沾染孽污,圣上欲收拢权力,要掀开当年之事为刀兵,收割如今朝堂,本王自然首当其冲,若要执迷不悟,怕是也不过是稍损帝王的面皮声明。到时候暗惹圣怒,以妄猜圣意,行祸乱天下的罪名就要扣在永安王名之下。”
“本王一人身陨无妨,以命还命实属因果报应,但吾永安王爵之位岂可因本王断绝?”
“原来如此,所以今夜王爷才这般行事。”余笙缓缓地拂过薛石的双眼,轻轻地将其合上:“我的永安王爷,您果真竟是打的这般主意。”
“可是我又怎么能如您的愿呢?”余笙冷冷地看着闻听她言而神情愕然的永安王爷,恨声怒道:“我当然不会杀你,我反而会留着你,留着你的性命让朝廷、圣上,让天下人来审判你,将你做过的事情大白于天下,让你所期所盼统统毁于青天红日之下,化作痴心妄想的丝缕青烟!”
永安王爷怔怔地望着怒色的余笙,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叹了口气,慢慢地收回了递过去的手,半晌后脸上轻轻地抽动了几下,缓缓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在余笙仿佛料定一般冷漠的目光下,他竟直接倒转手弩,径直的向着自己扣动了弩机!
扑!
猩红飞溅于余笙全身。
她缓缓闭上眼睛:“长乐、申暹、石头、法度、公理......”
自己用言语逼杀掉永安王爷,算得上为那些葬身火海和多年后以身为刃的他们报仇雪恨了吗?
为当年被掩盖的法度公理伸清翻楚了吗?
她苦笑了几声,轻晃着脑袋,似乎欲要将这一切全部从自己的眼中扫去。
今夜之后,当年的长乐之案便会“大白”天下。
不过对于申暹等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于余笙而言,也不再重要了。
许久,一抹凉意逐渐点落在她的脸上。
余笙慢慢睁开双眼,却见无数苍白徐徐在她的眼前落下。
下雪了。
余笙怔怔地望着骤然而临的雪花,不由得呆住,空中最初不过是一片零星的细碎,在渐渐高昂的北风卷地逐渐稀稀落落,最后渐转急骤,成为延绵不绝的天地大雪。
靖安京都那因多处骤起大火而焚烧的焦黑,缓缓被这突入的皑皑白雪彻底的遮盖下来。
一眼望过去,好一片白茫茫大地。
似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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