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旷野】1.陈丰羽

1998年的大年初一,我早早地回了祠堂祭祖。

清晨的天色还黑得发齁,村里的各家灯火已如远野的星子一样挨个点亮。年前钦定的年轻人一早围在寺庙前,洗净手,焚好香,抬着神明老爷们走街串巷。队伍绕过每一条乡道,走过每一片田埂,力图让神明庇佑惠及村里的角角落落。神明老爷后面随着气质磅礴的英歌舞,先是时迁舞蛇开路,鸣鞭驱鬼,两侧则是挂黑须的李逵,挂红须的关胜,其他“梁山好汉”紧随其后,敲锣打鼓,吹弹奏唱。

受下岗潮的影响,今年潮水市行情惨淡,英歌舞比往年显得尤为冷清,锣鼓喧天也盖不住萧瑟的寒意,因此表演队伍舞得更卖力,好似卖了那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就能在新的一年拿到好彩头。

我带着两个堂弟挤进最前面,被滚滚人流裹挟着往前走,春仔向来不听话,一眨眼功夫,不知道跑哪野去了。翰仔拉着我的裤腿说,羽哥,给我看看关公。我让翰仔骑着我的肩膀上,眼睛穿梭在英歌队中,想把春仔逮回去。可表演的年轻人脸上都画着粗狂狰獠的脸谱,穿着或红或金的古装衣袍,看得人眼花缭乱,竟认不清谁是谁。

下午时分,迎老爷的队伍来到陈氏祠堂,我们全家人持着一炷香,齐刷刷地跪在神明的金身跟前。

大伯站在殿前,大声欢呼——

恭请各位老爷圣驾来临

祈求来年我陈家平安顺利

工商农党政

各行各业有丰收

学生聪明勤奋

为国建功立业

各家合顺安乐

社会安定和谐

全村团结奋进

众神赐圣杯——

大伯双手捧起杯筊,举到眉心,心里问福祸。杯筊落地,竟然出现了两个凸面,“阴杯",不是个好兆头。

大伯脸色一沉,四叔公连忙说,没事没事,神明老爷们刚出去外头玩了一趟,还没来得及把咱家的事放在心上,老大,你再掷一次。

大伯脸色略有和缓,重新举起杯筊,又掷一次。四叔公拍手大喊:“哎呀,是圣杯!祥瑞降临啊!”

众乡亲欢呼,互相道贺,说尽一年的吉祥话。大伯松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给表亲和晚辈们派发红包。

香烧到了尾声,只剩下尾指长的一小节,母亲和姨母们把贡品分给各家各户。有亲戚不满意,说今年份例少了。四叔公说没办法,下岗潮犹如发生在中国的一场大地震,震中虽在东北,余震却辐射了整个华南,咱们潮水市下海经商的人虽然多,却也熬不过经济下行,连给神明老爷们的供品粿点也较之以前逊色。

本来份例是不够分的,但母亲说,一户人家四个橘子一包糖,是必备的,少了一点,老爷都要怪罪的。

表家亲戚拿了自己的供品后,各回各家了,我留下来帮忙打扫祠堂,母亲偷偷往我怀里塞了一块黄色的符,包成菱形,栓了一根红绳,让我挂在胸口,她说她刚帮我问了土地老爷,老爷说我今年不是很顺,要改一改运。我笑着说,你儿子在警校学的是唯物主义观,不信运,也不信命,母亲嫌弃地啧了一声,说让你戴就戴着,话那么多做什么,惹人嫌。

大伯手里拿着一叠红包,给混得不好的晚辈说着吉利话。亲戚走后,他把没发完的红包攒成厚实的一摞,塞进我口袋里,跟小时候一样。

我哪里还好意思拿,连忙推脱回去:“大伯,您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出来工作三年了,应该孝敬你们才是。”

大伯拍拍我的肩膀:“没结婚就可以拿红包,不管你多大,都是叔伯父们的孩子,等你成家立业了,陈家的祠堂,也要留给你照看了。”

我算是祠堂里养大的孩子。潮汕的祠堂多是明清期间的家族富人出钱修建,目的是供奉祖先,福荫后人。每一年,长辈们会捐钱给祠堂,接济一下同宗的晚辈,譬如,有人上京赶考,祠堂会出钱资助点上路的盘缠,谁在外面混不好了,只要说一声,就能找长辈们要些钱财。

我爸是爷爷生的第三个孩子,他有心脏病,结婚没多久就去世了,留下我妈跟我。我妈是传统的农村妇女,不认识字,每天去工厂领点手工活儿干,赚的远远不够花。陈家的叔伯父们就合起来抚养我长大,直到三年前,我从警校毕业,进了市里的警察局。

家务活一般是女人干的事,一到过年,母亲永远是最忙的,备贡品,叠纸钱,迎来送往,准备年夜饭,一忙就是一下午,我想帮忙收拾,她不想我沾手,把我撵出去,我无事可做,蹲在祠堂门口,看翰仔跟邻居家两小孩玩弹珠。

翰仔是我大伯的独子,五岁,人胖手粗,他两个手指头一捏,还没人家脚指头长,自然弹不赢别人,正在外头撒泼打滚。他被大伯母溺爱得没边,玩不过就扯着嗓子哭,见没人搭理他,弹珠让地上一砸就跑了。

过了傍晚,英歌舞一结束,村里便显得冷清,偶有鞭炮声响,炸得人一激灵,特难受。可听习惯了又觉得少了不行,没有年味。

我衔着一根烟在嘴里,准备掏兜里的打火机,一朵白焰恰巧越到我眼前。

“哥,红包拿来!”

春仔嬉皮笑脸的冲我摊手,裤腰带上BB机晃了一晃。98年时,BB机这玩意儿还不是人手一个,我也心仪了很久,但听人说,以后BB机的价格会越走越低,也就不舍得买。春仔才读初中,三堂叔就舍得给他宝贝儿子花冤枉钱。

我从裤兜里翻了个皱巴巴的红包,拍他脑门上:“又大一岁了,学懂事点,别老气你爸。”

“知道了。”春仔直接撕开红包数钱:“怎么才给五十,买两串鞭炮就炸没了。”

我叫他好好读书,明年准备高考,现在国家需要高素质人才,考上大学就是人中龙凤了,还包分配。春仔抽出红包里的钱,撇着嘴骂我抠门,又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应该参加不了高考。

我说,你不高考怎么办?去你爸工地里搬砖?春仔嘿嘿笑说,我爸说了,考不好,就花钱让我去美国镀金,直接跳过本科,拿研究生文凭。你看洋人不高考,还不是照样培养出人才?

我眯着眼斜视他:“海外的人才,就是跟你一样天天抽烟喝酒还带妞儿到处玩的?你天天闲得没事干,能不能好好读点书,把你爸气死算了。”

春仔不耐烦地说我啰嗦,一只手不老实地往我裤兜里摸了个遍:“哥,你巡逻的枪还带在身上不?给我玩会儿。”

我踹了他一脚,问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春仔讨不着好,不敢提枪的事,又问我元宵节前,市里面有没有交警值夜班。

我抽了一口闷烟,把烟圈儿吹他脸上:“你给我老实点,大过年的,抽抽烟喝喝酒也就算了,再搞出飙车夜闯国道的动静,我第一个逮你进少管所。”

“问问不行嘛,小气。”春仔装模作样地撅起嘴,逗得我无奈摇头。这孩子心性不定,老想干出格的事,欠收拾,但总归是年龄小,以后还有机会改。

天色渐晚,村里稀稀拉拉地放着烟火,点亮了黑咕隆咚的不夜天。母亲喊着吃饭了,我碾灭了烟头,提溜着春仔的脖子往祠堂里带。

祠堂院子的地扫好了,我们便在外头支起来一张大桌子,把上供的食物摆了上来,工夫茶、烤乳猪、白切鸡、还有五颜六色的“粿”,神明老爷吃完就轮到我们吃了。

母亲把一只卤得油光透亮的卤鹅放在中央,说卤鹅是王婶儿自己卤的,油光透亮,春仔早就看中了鹅腿,嚷嚷着谁都不准抢他的。

王婶儿是谁?我问。

母亲指了指厨房。经过母亲一提,我才发现家里多了个帮手的女人。那女人在厨房洗筷子,宽腰厚背,脸倒是比身材秀气,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很会干活儿。

母亲说,王婶是普宁乡下来的,专门雇来照顾二伯的。

二伯喜静,一个人住在祠堂里,每年只热闹两回,新年和中秋,可今早却看不见人。我问,二伯去哪儿了。

母亲指了指祠堂里唯一一间还住人的房:“你二伯不舒服,在屋里头休息,等会他在房间拉铃,你再帮忙抱他出来。”

火锅热气腾腾地架在桌上,下着牛肉丸和海鲜,等着叔伯父们围炉而坐,我属小辈,往年都跟女人和堂弟们做一桌,大伯说,今儿天冷,阿羽过来一块儿喝杯酒,热乎热乎。所以今年我也被招呼上去一起吃。

第一锅海鲜烫熟了,我挨个分发到叔伯父们的碗里,先是辈分最大的四叔公,再是大伯,三堂叔,还有另一个空着的碗里。二伯身体不好,不能跟我们同用碗筷,我特意用开水烫过消毒了。

春仔开了客厅的电视,播着春晚,我们都不看电视,只为了图个气氛,听个热闹,蛏子熟的时候,黄宏正在我背后中气十足地喊着,“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一吃饭,大人们聊得都是下岗潮那些倒霉事,潮水市作为港口城市,受到的波及并不算大,反倒成了接纳外省下岗员工的首选之地,也就是人们嘴里“下海经商”的那片海域。

三堂叔说,这两年,很多外省人涌入潮汕找机会,天还没亮,就蹲在马路上等着找工作。潮汕人普遍比较懒,脑瓜子灵活,只喜欢做生意,不喜欢打工,外省人就愿意干本地人不愿意干的,价格还便宜,你看满街上蹬人力三轮车的,做苦力的,都是外省来的。

行情一差,很多人脸上都是愁云惨雾的,但我家里人却过得很不错。先是四叔公开了一间两百平米的茶铺,就开在潮水市的富人区,这年头,谁求人办事手里不拎点茶叶烟酒,行情越差,他反而赚得越多。

三堂叔更聪明,他没读过书,小小年纪就倒腾买卖,今年他花了十万块,在市中心买了一块商业荒地,雇了一群江西的农民工盖房,盖了七八层,转头又租给他们,一个房间收租五百,一年下来翻了十倍。

大伯批评三堂叔什么都没干,就靠左手倒右手,沾了一手荤腥。三堂叔乐呵呵地说,我帮国家解决了一批嗷嗷待哺的老工人,给他们房子住,安排活儿干,还一天包两顿饭,是积功德,老爷会保佑我的。

大伯问我今年过得怎么样。他是市局的领导,今年调到省政务厅协助工作,任务很重,没怎么回家。我说,我今年运气还算不错,主要负责治安管理,不忙也不闲,顺利的话,明年应该能评上治安大队的队长。

大伯点点头,说:“阿羽啊,今年潮水市有一个大项目,省级领导会经常下来视察,市容市貌很重要,本市的治安管理是薄弱项,三轮车随便乱停,摩的到处拉客,还有混混大晚上在国道飙车——”

大伯看了一眼春仔,春仔正招呼着领居家的小孩玩鱼虾蟹(一种赌法),他仗着自己年纪大,当庄家,没过一会儿裤裆下就囤积了一堆白花花的散钱。见大伯看他,他立刻以退为进,举起手投降:“大伯,我真不敢了,我最近都在忙学习,每天两点一线,哪儿都不去,您不信,问我爸!”

三堂叔低眉顺眼地笑道:“是啊,大哥,春仔最近学乖了,我看的特别紧。他要是敢再闯祸,我把他的皮剥了。”

大伯没有理睬,宽厚的手掌落在我肩膀上:“阿羽,今年维稳任务很重,机会也多,如果能做好,以后前途无量,大伯也会多多提点你。”

“好,我一定努力。”

祖宗灵位前的烛火一晃一晃,似在倾听。

大伯为我斟了一杯酒,看向我爸的灵牌:“陈家的孩子都要有出息,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光耀门楣,福佑后代。”

说实在话,我并不在意提拔不提拔,我爱当闲云野鹤,每天喝喝茶,上上班,一天也就过去了。人一旦闲散惯了,就不愿意让自己受累,但大伯的好意是不能拂了的,我一边点头说好,一边往火锅里下虾,空碗里的肉丸子冷了,我又用勺子兜了回来,单独拿到厨房加热。

客厅传来刺耳的银铃声,春仔耳朵最灵,喊了一声,二伯醒了!

我要过去帮忙,王婶儿起来得比我还快,说,你们吃着,我一个人就行。

我六岁的时候,二伯确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一发病起来,身体就像被冻住一样,这些年,中药西药吃了个遍,苗族巫医,佛祖菩萨,能求助的路子都用上了,还是没办法痊愈,只能延缓发病的时间。以前他还能借助辅具直立,今年就彻底不行了,进进出出只能靠轮椅。

王婶儿连人带着轮椅,把二伯抬了出来。我一抬头,看到二伯那张瘦削病态的脸,一时心神恍惚,勺子掉进锅里,溅起的几滴热汤烫得我缩回了手。

二伯,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羽。他笑着用枯瘦的手拍拍扶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又颤颤巍巍地翻找着上衣,好不容易找到三个皱巴巴的红包,给了我们小辈一人一个。

围桌更热闹了,大人们推杯换盏,继续聊着家长里短,我看着二伯颤抖着夹着丸子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还记得,二伯年轻时候非常英俊,瘦成薄纸的双肩常常把我扛起来,去够芒果树上还发青的芒果仔。他的双腿跑得很快,带我去赶集,总能抢在第一位,我们蹲在甘草水果摊子前,等老板切好凤梨和番石榴,淋上酸甜的话梅汁水,叔侄二人齐齐咽下口水。

回想起来,竟是很久远的事了。

14岁那个夏天,我一直都记得。

「阿羽,你说,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个炎热的晚上,二伯躺在床上,绝望又无助地望着我,枯槁的手在病床上蜷起,棉被抓出复杂的褶皱。

我知道,他迫切希望我为他说两句辩解的话,我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衣服,不发一言。鲜红色的女童连衣裙,像二伯咳出的一滩血,黄色小皮靴和尿袋混在一起,翠绿的小背心盖在他咳在地上的脓痰上。

二伯被人拖出家门,脑袋压进泥潭里,他掀着眼皮看向我,那一瞬间,二伯从鲜活的人变成了一滩死水,婆娘们发出刺耳的骂声,像裹挟着风速的石头,把他砸得血肉四溅,面无全非。

“阿羽,陪二伯喝一酒。”

二伯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愣神道:“您不能喝酒,我给您倒杯水吧。”

“喝一点,不碍事。”

二伯今天高兴,吃得热火朝天,嫌热,脱了上衣,露出嶙峋的脊背。他冲我敬酒,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匆往喉咙里一倒,辣得舌根子微疼,一股酸涩的劲儿直冲脑壳顶。

二伯酒量浅,没两杯就满了,不愿意再喝,叫我帮他扶正了位置,脸对着电视机,看那英和王菲在台上载歌载舞,她们唱“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在温柔的歌声里,仿佛一年比一年充满希望。

我怕二伯着凉,给他盖上一件薄毯子,他的裤管空荡荡的,摸下去像摸两根细细的钢管。二伯右手支着太阳穴,疲惫不堪地说道:“阿羽,你的大疙瘩响了。”

为了方便警局随传随到,我也配了个大哥大,此时正扣在沙发上乱响。我以为是好兄弟建得跟我拜年来着,接过电话,几句吉祥话还没说完,就被建得紊乱的呼吸声打断。

“阿羽,打扰你过年了,小公园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鞭炮声太吵了,我有点听不清,又问了一句:“什么?尸体?”

“对,一个女尸。”话筒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建得应该正在骑摩托:“我刚把面煮上,就接到一个报案电话,你来看看就知道了。对了,尸体腐烂了一段时间了,有味儿,记得戴口罩。”

寒冬腊月,外地警察都回老家了,只有本地的警察坚守原地,建得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他媳妇是潮汕的,今晚正好轮到他值夜班。

此时,大伯的大哥大也响了,话一出口,全家都安静了,院子里只剩下倪萍播报节目的声音。

他按下电话对我说:“市局打来的,说金元区派出所只有谭建得一个人值班,让你过去协助调查。”

我说好,穿上外套带着枪就要往外走。母亲追了上来,非要我喝一口糖水讨个甜头才能走,又神神叨叨地转向地主老爷,希望老爷保佑我平安回来。

我急匆匆地喝了满嘴甜,特意挑了个最厚的口罩戴上,跨上院子里那辆斜靠着墙的二八自行车,赶往案发地点。

* * *

小公园不是一个公园,而是一座中山纪念亭,为缅怀孙中山先生而建造。

20世纪初,远赴东南亚创业的华侨们有了些闲钱,携巨款回来建设家乡,当时就修建了以小公园为中心的骑楼建筑群,交通枢纽、百货大楼都围绕着这块地来建,曾经也算客似云来,繁盛一时。

后来,时代变迁,华侨港商接连搬走,小公园成了老市区,骑楼没什么人住,只剩下少数本地人在一楼经商、摆摊,卖一些廉价的衣物和本地小吃。

骑楼外形别致,雕廊画柱,青苔覆面,二楼三楼几乎是空的,门锁腐烂,一盏灯都没有,黑洞洞的,像盲人久不见光的眼睛。有的窗户紧闭,雕花栏杆还完整,残留着往日繁华的气息,有的门户破败,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栏杆,窥不见里头的风景。

临近夜晚十一点,建得穿了一件新的棉袄,站在路灯下面抽烟,想必勘测过现场了。

建得见我理他八丈远,把烟掐灭说,阿羽,你还是老样子,闻不得一点腐尸味。

腐尸的臭味无孔不入,最爱往棉絮布料里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老觉得手指头刺挠,捂着鼻子催着他说,你抽快点,最好把那包红塔山全点上,把味道散走。

建得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你这毛病怎么搞的,咱们在警校都摸了多少回尸体了,法医课也上了两学期,还这么敏感。

我自己也烦,哪有警察闻到腐尸味会浑身起疹子的?可能天底下就我一个不入流的。

建得等我拿好工具,带着我往里走。骑楼巷子里幽深阴暗,冷清得过分,像荒芜的鬼城。如果换做以前,就算死了人也很难被发现。但最近潮水市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也就是大伯说的“大项目”。

第十一届世界华侨交流会开始启动,中国有申请举办的意向,但举办城市还没有定下。潮水市是海滨城市,背靠珠三角,毗邻港澳,潮商遍布东南亚,理所当然被列选为候选城市。

全球的候选城市有五十五个,能不能成,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老板姓听得到风声,见不到雨点,只当是个口号,没人把事放在心上,但市政领导不这么想,这两年经济形势低迷,哪个城市能举办侨交会,哪里就有更多招商引资的机会,街头巷尾都是创文创卫的影子,道路也干净了许多,连小公园这个人烟稀少的地儿也安排了一些巡逻的人。今晚打电话报案的,就是一个参加巡逻的保安大叔。

建得带我来到一处三角骑楼,这处骑楼在比较偏僻的地方,东南方向,与小公园中心拉开了一段距离。大叔拿着手电筒给我们比划,他说,这一栋骑楼的房东是本地人,因为过番去泰国做生意,几十年没回来,锁也都腐烂了,算是废弃的房子,加上旁边又有一些危楼,他平时都不上去,只是在楼下粗糙地巡逻了一遍。

骑楼里没人没食物,老鼠都不爱来,但这几天他路过的时候,总是听到地板上有动静,老鼠穿梭而过,他觉得奇怪,上去查看,结果就看到三楼躺着一具女尸体。

建得走在最前面,创开门时,尘埃乱飞,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鼻而来,老鼠和蟑螂像浪潮一样,从女尸身上褪去。

死者去世了一段时间,身体腐烂了,只剩下骨架,但衣物是完整的,长袖背心加短裙,女孩,高中生。手腕上带着一个女式手表,款式很时髦,应该不便宜。

建得冷哼着说,凶手可真会选作案地点,死者死了一个月,也就是说,是死在世界侨交会传出风声之前,那时候,骑楼很冷清,夜间走路能听见蚊子的叫声,若不是突然加强了巡逻,这起命案至少要一年后才会被发现。

死者的书包扔在旁边,我戴上无菌手套,翻开里面的书,高二,笔记做得认真,密密麻麻填满了整本书,应该是三好学生那一类的。我心里难受,这孩子跟春仔差不多大,大年初一却躺在无人问津的荒废骑楼,着实可怜。

我拉了警戒线,简单地封锁了案发现场,把大叔交给楼下交接的同事,让他回所里做笔录。

一只老鼠从死者鼻腔冒出,又钻进嘴巴里,一路很顺滑。难怪我老觉得尸体的脸不对劲,原来是鼻梁骨被削掉了一块。

死者右手捂住脖子,掰开一看,那是一个深嵌入骨的伤口,直径一厘米左右,恰好插在动脉上,凶器被凶手拔走了。

建得掀开死者的裙子,叫我过去。我不愿意,心想老子就是怕验尸才转做治安管理,你他娘怎么又来让我验尸。

“那是你们区的案子,我不方便掺和。”

“快点。我老婆还说大年初一不让我沾尸体呢。”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检查了一番说:“髋骨上没有受伤,下面没有侵犯痕迹,明早带回所里去解剖吧,致命伤应该就是动脉那一刀了。”

骑楼早已不再通电,黑夜隐瞒了许多线索,建得蹲在地上撒鲁米诺,发出荧光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脖子和鼻子,跟伤口吻合。

“出血量不对。”建得指着地面:“鲁米诺能检测出稀释了上万倍的血液,死者的致命伤在动脉上,应该会喷出大量的血,地面这么干净,很不正常。”

死者的髋骨处躲着两只小老鼠,受惊后跑了,我说,骑楼里几十年没住人,老鼠都饿得皮包骨,不怕人了,说不定血都被老鼠舔走了。

建得不置可否:“你家老鼠能是拖把啊?动脉血会喷射,就跟大庆油田一样井喷,现场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奇怪么。”

也是,抽动脉血很疼,死者是学生,皮娇肉嫩的,一定会挣扎,但从死者的姿态来看,没看出来什么挣扎的痕迹,凶手应该是个男人,力气很大,能在一瞬间将凶器插入死者脖子上,一招毙命。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我说,骑楼会不会是第二现场?

建得思索着,说看样子不太像,凶手要把尸体从别的地方运过来,肯定要走楼梯,楼梯也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拖上来会留下拖拽的痕迹。从窗外吊进来,则会留下血痕。如果凶手是个很有力气的男人,倒是可以抱着死者上来。

三角骑楼的窗户是破的,月光漫不经心地投射进来,就像前女友虚情假意的关心。往窗外望去,骑楼斜对面的一楼是一家钟表行,墙上柜子挂着各式各样的西洋石英钟,贵的,便宜的,一应俱全,在那个年代,谁家能有一台石英钟,就算得上有排面。

潮水市不大,来来往往都是熟人,钟表行的掌柜是我四叔公前妻的一个亲戚,这家钟表行开了有十七八年了,早上十一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闸,雷打不动。生意冷清的时候,掌柜就坐在柜台后面看报纸。说来也巧,潮水市不大,来来往往都是熟人,钟表行的掌柜就是我四叔公前妻的一个亲戚。

此时,钟表行已经拉下卷帘门,应该是要收摊了。

建得速度很快,用胳膊挡住卷帘门,说要带掌柜回所里问话。老人家不理睬他,嘴里叽里呱啦骂着一连串潮汕脏话,骂得还贼赃。建得听不懂,只一味要拉他走。我连忙冲建得使眼色,说老人家七十多了,你大过年的让他去蹲派出所,要是有个心脏病高血压,咱两都完蛋了。

我只当聊天一样,跟掌柜寒暄,问他今天生意如何。

掌柜看今天生意冷淡,难得有个人陪说话,便喋喋不休地跟我唠家长里短,好不容易才绕到三角骑楼上。

他说,年关将近,小公园比平常热闹一些,上个月十五,月娘特别亮,他看到一个男人在三角骑楼门口徘徊,还上了楼,不过他没有看到什么女学生。

我问,那个男人什么样儿。

掌柜说,看身形大概四五十岁,很壮实,戴着一顶雷锋帽。

我问,知不知道当时几点?

掌柜说,夜里七八点,那时候我正在给顾客校表,印象很深刻。

“不对,怎么会是半个月前?”建得不相信,“女死者至少死了一个月了,那群保安天天巡逻,如果是半个月前死的,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我说,死亡时间也有可能被抹掉,南方水汽重,骑楼里长期没人居住,潮气重,而且还有老鼠蟑螂大快朵颐,加速了腐化,具体还得等验尸报告。

建得又问掌柜,知不知道男人来干嘛的。

掌柜摇摇头,说每天往来小公园的陌生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只是个做生意的,哪能见一个人就去问一嘴。

建得又问,男人后来有出现过吗?除了很壮实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外貌特征。

掌柜被问得不耐烦,说自己老花,能认得个人影已经是尽力了。

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我们只能初步锁定几条信息:第一,死者身上一共两刀,致命伤在大动脉,鼻骨被削。第二,凶手为男性的可能性较高,三十岁至五十岁,住在附近,且力气巨大,能在一瞬间将凶器插入骨头。第三,现场血量不对,怀疑存在第一凶案现场。

我掏出包里的柯达相机,给死者拍了照,建得如获至宝,三番五次叮嘱我,等照片洗好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发给他。

1998年的时候,各种刑侦手段还不发达,破案手段有限,连一台柯达相机都是罕见的宝物,警察大多数靠经验判案,如果逻辑线推算得大差不差,案子就算结了。

大年初一,我不想跟尸体对着,封锁完现场就交给其他同志。但建得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他向来做事认真,不放过任何一宗冤案,想必还会继续查下去,我走的时候,他还蹲在现场排查。

小公园不在我们局的管辖范围,后来,我忙着到处拜年走亲戚,没有再管这件事,倒是死者的惨状依然记挂在心里。

正月十五,元宵夜。村里正在迎灯笼,放烟花,建得给我打了电话的时候,我正拿着一根香帮忙点火,春仔和翰仔爱放响的,吵得人心烦意乱,我满耳朵尽是炮声,听不见建得说什么,便把耳朵往话筒里凑:“说大声点,我在院子里带弟弟们放炮呢。”

“阿羽,我查到死者了。”

建得的声音很冷,裹挟着海滨城市的湿气和阴冷,仿佛世界被一分为二,我这边是热闹的太平盛世,他那边是荒芜的旷野。

建得说,死者叫陆雅芳,82年1月12日生,二十一中高二三班,跟一个月前的少女失踪案一致。

陆雅芳,很陌生的名字。我不明白建得为什么用沉重的语气告诉我。

我问他,陆雅芳是你旧识?怎么这么紧张?他却说,陆雅芳是谁不重要,她爸的身份却很不一般,文旅局局长,负责跟进世界华侨会的投标。

翰仔偷偷躲在角落,擦亮了一枚震天响,往祠堂里扔。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揪住翰仔的领子大吼:“炮呢,你把炮扔哪里了?”

翰仔脸色惊恐未定:“二、二叔房间里。”

窗户里闪过一瞬火光,炮还没炸!

“建得,我忙点事儿。”我用肩头夹着大哥大跑进房间,炮滚到床底下,冒着一小撮烟,二伯躺在床上看书,问我怎么了,我顾不得解释,飞快把他抱出来。

“阿羽,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听。”

轰——震天响炸开了,我迅速接了一桶凉水,往床底下一泼,还好,火苗及时灭了。

我摊在沙发上喘气,这才有空回话:“建得,陆雅芳的爸是当官的,你执意查下去,便有可能会搅乱官场的浑水,就像用逗猫棒去招惹一只沉睡的雄狮……很危险。”

“我知道。”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建得的声音仿佛从荒芜的旷野传来,振聋发聩。

“不管背后躲着什么权贵高官,只要是我手里的命案,我都要排查万难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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