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融身上真难闻,你们给她洗一洗头。」
陆雅婷微笑着颁布了这条圣令,几乎是同一时间,梁静就把许诺融的脑袋按进了水槽里。
水槽的味道很难闻,学生在这里洗拖把、洗抹布,教师往里倒茶叶,倒纸巾碎,下水道里埋着老鼠的窝,自下而上,返着死老鼠的腥味,许诺融觉得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把她的晚饭拱出食道,于是她紧紧闭上嘴巴,和脑袋上的那只画着红指甲的手做着无声的拉锯战。
梁静迟迟没有放手,许诺融还是喝进了一口脏水,连鼻腔也溅入了几滴,这一次,胃里的兔子跳出了她的嘴,变成昨晚还没消化完全的呕吐物。
“哎,她肚子里真的有卤鹅肉!”
陆雅婷怪叫着,和梁静嬉笑着躲在了一旁:“难怪她身上一股香料的味道,臭死了。”
上课铃响了,公主帮的三人跑出了厕所,留下狼狈的她。
那是上学期发生的插曲,如今想起来还惊心动魄,但这学期没有再发生了,应该算是一种进步吧?许诺融躺在床上瞎想,笨女人出去开店了,没人会来打扰她睡懒觉,但她还是赶在七点之前爬起来,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要请陆雅婷喝珍珠奶茶。
许诺融从床上坐起来,用力闻着自己的睡衣,仍感觉八角茴香的味儿还很冲,这事儿都怪笨女人,非要让她穿着这身衣服泡在潮湿逼仄的小厨房看炉子,害得她每天都一股咸臭味。
还好,校服干了,她专门选了阳光最大的时候晒的,有棉絮的清香,很好闻,应该不会被别人说了。许诺融满意地换上校服外套,把拉链拉到最高,走路回学校。
今天的课很无聊,又是看言情小说打发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公主帮三人会去后门买珍珠奶茶。许诺融没喝过,但她见过陆雅婷喝,店面不大,摆着一个透明柜子,柜子上放着十几种颜色的粉末,有香芋味柠檬味葡萄味可乐味,随便挑选,再加入一勺黑色的糯米丸子,就成了学生们最喜欢的珍珠奶茶。
3块钱一杯,不算很贵,许诺融有7块钱,可以买两杯,陆雅婷是公主帮的头儿,肯定要有一杯。梁静总是围着陆雅婷转,比较说得上话,也可以给梁静买一杯,燕燕生气的话,剩下一块钱就给她买辣条。
许诺融做好了金钱的安排,眼见就要放学了,班主任老蔡却拦着她不放。老蔡是个颇有奉献精神的老老师,总是活在自我感动的蜡烛梦里,在她眼里,谁少几分,谁退步了几名,比欺师灭祖的罪名还严重。
许诺融低着头,心想老蔡第一句话肯定又是“XX呐,你知不知道……”,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老蔡语重心长地说:“许诺融呐,你知不知道初中生不能早恋,尤其是这学期,中考!最重要的中考!上次模拟考第几名来着,第八,退步了两名,退步了两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过不了中考这条独木桥!你柜桶里都是些啥玩意儿,《青春废物的校园王子》,那些白痴小说有什么意义?能帮你多考几分吗?”
秘密被公开地调笑,诺融感觉心脏被高高揪起,再狠狠地砸在地上。老蔡涂着劣质口红的嘴张开又阖上,阖上又张开,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发黄的门牙还留着中午的菜肉丝儿,恶心得她差点吐出来。
太阳逐渐西移,体育生都走了,老蔡却没有闭嘴的意思,从小人书的危害硬生生聊到不要早恋。说来好笑,老师们总以为封闭了环境,学生就能一心只闻窗外事。其实学生们懂的比他们更多。她就亲眼看见梁静和燕燕躲在七楼女厕所里接吻,她进去的时候,梁静的内衣带子还一颠儿一颠儿地动,让她想起电线上跳跃起落的麻雀。
快六点了,诺融坐立不安,陆雅婷会不会已经走了?该死,她好不容易才磨到对方答应自己。
“不要跟陆雅婷学,她跟高一的谈恋爱了。”老蔡的声音忽然入了耳。
诺融一愣,脑子仿佛炸开了,陆雅婷?谈恋爱了?
后来老蔡絮叨了些什么,许诺融没有记挂在心里,只知道她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主题:陆雅婷跟一个高一的谈恋爱了。
天黑了,诺融终于获得了自由,她第一时间跑到珍珠奶茶店,陆雅婷还没走,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小人书,见到许诺融后,漫不经心地说,自己要回家了。
别走。诺融慌张地拦住她:“我请你喝奶茶吧。”
“行吧,我要香芋味的。”
陆雅婷这才又坐下,低头继续看小人书。
陆雅婷很爱美,她每天都化淡妆,把校裤改成了扎腿的样式,让脚踝看起来很纤细,脖子上还带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头发留到腰间,发绳每天都换。
真幼稚。许诺融在心里暗笑,陆雅婷这点小伎俩,就像扔进卤汁里的芹菜,可以增香,却不能果腹,成熟男人哪个会拿芹菜当正餐?
成熟男人都喜欢笨女人那一挂的,好用,耐用,还不惹事。
老板从小盒子里掏出两勺紫色粉末,放在水里搅匀,又舀了一勺黑珍珠,搅和好后,封好塑料盖子,由诺融送到陆雅婷面前。
陆雅婷挂着耳机听音乐,自然而然地享用她呈上来的珍珠奶茶,门口传来一群男孩子的笑骂声,陆雅婷刚进嘴的吸管在舌尖上转了个圈后,又吐出来,奶茶吸到吸管中间就落下去,像许诺融起落不定的心。
那群男孩子十五六岁,都是长身体的年龄,高低不一,个子低的就吃亏,被归为没长大的小学生,个子高的如鹤立鸡群,占尽优势,聂彩就是人群中最出彩的一个。陆雅婷像融化的雪糕,黏糊在聂采肩膀上,其他男生也跟着起哄,让他们亲一个。
诺融感觉自己像一个目睹闹剧的看客,但其他人只觉得她不入戏。
“这人谁啊?挺漂亮的,你们班的?”聂采亲了陆雅婷一口,忽然问道。
陆雅婷撇了许诺融一眼,含糊地说道,嗯。
其他男生也看过来,他们发现,一直用鬓角发挡着脸的许诺融长得挺好看,甚至比陆雅婷这位大小姐要更加平易近人。
他们认为,像许诺融这样乖僻的女孩很好拿捏,想必也“很好追”,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逗她,用一些刚学的蹩脚的黄色段子。
陆雅婷看着诺融变成男生们的调戏对象,脸色更差,故意把手一拨,珍珠奶茶砸在地上,一滩紫色液体留在聂采的跑鞋边上,惹得他骂了一通脏话:“陆雅婷,你发什么神经,我刚打完球口渴得要命,正准备喝呢。”
陆雅婷大度地说:“许诺融有钱,让她再请你们喝呗。”
男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跟诺融讨要,诺融默默捏着自己的钱,小声地说,我的钱只够请一个人。
男生们不罢休,围着她闹腾,陆雅婷生气地把桌板敲得当当响:“哎哎,别闹了,诺融家是开卤水店的,明天叫她带点给我们尝一尝呗。”说完她就带头笑起来。
“难怪她身上有股味道。”
“哈哈哈,我最喜欢吃卤水鹅脚,你家有吗?”
“我也想吃,明天带给我吃一吃。”
聂采冷不丁地把脸伸到她脖子间,暧昧地闻了闻,说:“味道真重,你是把自己卤过了吧。”
诺融浑身一颤,推开众人跑了出去。哄笑声藏在风声里,像魔鬼的触手,无形地抓住她的手脚。
后来,许诺融用那一杯珍珠奶茶打入了公主帮的内部,陆雅婷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但许诺融甘之如饴,因为混入公主帮是一个“身份象征”,至少不会让她上完厕所回来就坐到一屁股胶水,也不会莫名其妙被辱骂。
——许诺融事迹记录(辅助材料,用于了解陆雅婷杀人动机)
我站在二十一中门口,眼前的男人叫谭建得,自称是金元区派出所的刑警,正叼着笔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你是许诺融?”他问。
“是。”我点头。
男人的指甲有点黄,应该是个烟鬼,可能是忌惮我的年龄,他不敢抽烟。只能靠叼着笔盖来磨牙。
今天一早,班主任叫了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出去,陆雅婷出去最久,梁静和燕燕次之,我相信,这位谭警官已经从很多人的嘴里听说过我和陆雅婷的故事。
他又问:“你认识陆雅芳吗?”
“不算认识,知道这个人。她是我们班陆雅婷的姐姐,高中部的,听说成绩很好。”
“嗯。她跟她妹妹关系怎么样?”
“陆雅婷老骂她姐是表子。”我低下头:“在她眼里,女生都是表子。”
“你跟陆雅婷的关系怎么样?”
我移开眼神:“以前她挺看不上我的,后来——我们和好了,我算是她的跟班,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谭建得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你是外地人,所以她讨厌你吗?我是东北的,一开始听不懂方言,也老觉得本地人排外。”
我舔了舔嘴唇,没说话。谭建得尴尬地梳了下头发:“扯远了,我听说你时不时请她喝饮料,还给什么公主帮的人送卤味?”
“我家是卖卤肉的,身上有味道,又不会说本地话,他们就不爱跟我玩。雅婷跟我不一样,她很受欢迎,所以——”
“所以你觉得依附于她,就能狐假虎威,不被人欺负?”谭建得露出笃定的表情,也许他觉得自己猜对了。
事实确实如此,我没必要跟陆雅婷过不去,加入公主帮,能换取其他人的怜悯和高看,至少能让我的日子好过一点。
建得继续问:“听说你们后来闹翻了,因为一个男生?”
我着急地摆手,手指头用力地搅动着衣角:“我没有和她争!是聂彩让我下课在自习室里等他,又说想跟我谈恋爱,陆雅婷是个太妹,不上道,而且她爸太凶了,不能惹,万一怀孕——他的力气很大,我踹了他,就跑了。”
建得若有所思,或许是觉得初中生的小打小闹很无聊,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线索。
我怯怯地问:“叔叔,您为什么问我陆雅芳的事?”
“她出事了,鼻子受了伤。”
“啊?鼻子?雅婷说过她姐的鼻子——”
我及时住嘴,谭建得却两眼放光,催着我问:“你知道什么了?陆雅芳的鼻子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我什么都不知道。”
谭建得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循循善诱地看着我:“孩子,你应该跟我说实话,不用怕,警察会保护你的。”
“雅婷经常说,她姐的鼻子很漂亮……而已,没别的了。”
谭建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送走盘问的警察,我一个人返回教室,腰间的BB机响了好几次,我不耐烦地按掉,又响,按掉,又响,连续弹出来四五条,发送者都是同一个人,聂彩。
我同谭建得说的话均是事实。
上个星期五,聂彩把我约到教学楼的一个空教室里,他急不可耐地吻我的脸,像一只发浪的猪,我用力地推开他:“你还是别亲了,我身上有卤肉香料的味道,不好闻。”
聂彩却笑得一脸讨好:“我最喜欢吃卤鹅,尤其是鹅的脖子。”
说完,他凑了过来,咬住我的脖子。
窗户动了动,出现了陆雅婷暴怒时微微扬起的眼睛。聂彩在我身上忘情地乱亲,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陆雅婷,目光又落在旁侧聂彩的脖子上,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笨女人吊在橱窗上的卤鹅,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笑了。
到底谁才是卤鹅?
今天天气很糟糕,回南天,走廊积了一层水,显得泥泞不堪。陆雅婷带着她两个跟班,堵住了我的去路:“许诺融,你平时不是走前门的吗?”
我平静地说:“两个门都可以走,谁规定我只能走前门?”
“装屁啊!”陆雅婷的力气很大,把我推到地上:“你跟聂彩搞上了?抢别人男朋友,你可真恶心!”
我默默捡起自己洒落一地的书,扬起脸看她:“聂彩最喜欢卤鹅的味道,你不知道吗?”
陆雅婷小脸煞白,一巴掌扇了上来,我没有动,只觉得嘴唇作痛,用舌尖舔掉猩红的血。
陆雅婷呆呆地站着,像卤肉汤里被夹掉的那一小撮可怜的芹菜,落寞又痛苦。
我站起来,手指头轻轻点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别惦记着男人了,你姐死得那么惨,鼻子都被人削掉了,不去关心一下么? ”
“你怎么知道?!”
陆雅婷在我背后歇斯底里地尖叫,梁静和燕燕追了上来,但我没有回头。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菜市口,笨女人租的临时档口。
笨女人在推车的后面剁鹅肉,刀很锋利,她的刀工也好,剁下的肉从不拖泥带水,块块分明,码整齐了,装到饭盒里,乍一看还是原来的样子。
笨女人切肉切得肉屑四溅,她的胸像两个充盈的布袋,剁肉的时候一用力,手起刀落,布袋随之荡起波浪。男人们总会围过来,用本地话说一些下流的玩笑。
笨女人也跟着笑,没脑子似的。
笨女人是外省人,卤的肉不正宗,在遍地是美食的潮汕地区,我们家的东西没有任何优势,有时候一只鹅都卖不出去,笨女人只能想到笨方法,靠擦边和拉低厨裙来吸引人,每天赚个三瓜两枣,勉强供我读书。
我爸是纯正的潮汕人,去江西玩的时候认识的笨女人。他不知道怎么把笨女人骗了过来,给她生孩子,我爸嫌弃我是女孩,没法给他继承香火,扔下笨女人跑了,连住在哪里都不说,只留下一桶卤汁。
笨女人就靠着那一桶卤汁,灌饱了一个一个张嘴的鹅,鹅吃得饱饱的,肚子很满,要裂开了似的,晃晃悠悠地挂在推车上风干。
晚上7点,菜市场收摊了。女人收拾着推车上的厨具,我也帮了忙,把东西收进抽屉里。笨女人心虚地站着,生怕我骂她,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是一本日记,她喜欢偷看我的日记。现在我长大了,心事不需要记在本子里,她要看,就随她看了。
“诺融,你晚上要吃什么?妈妈做。”
笨女人小心翼翼地问我,惶恐的样子像一只乞讨的狗,她总觉得对不起我,害怕我不满意。
我说:“把剩下的卤味吃完,再煮个粥。”
笨女人如临大赦,点头如捣蒜:“吃掉好,吃掉好,别浪费了。”
笨女人做的卤味很难吃,其实也不怪她做得难吃,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作呕。
笨女人给鹅的边角料淋上卤汁,我尝了一口,十年来,味道没变过,还是我爸留下的那一桶。听说重庆那边有一种火锅叫老油火锅,想吃的时候捞上一锅,吃完后把油又再打捞起来,反复提炼,一直熬,一直熬,熬得骨头都溶解在油里。
我没有什么胃口,只喝粥,笨女人却吃得喷香。
我说,今天警察来找我问话了。
她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说。
笨女人哦了一声,继续吃肉。
我又问:警察找你了吗?
女人停下筷子,细想了一下,说,没有,没有警察来。城管倒是来了,说菜市口外面不能摆了,市里在创文创卫,怕影响市容市貌。
我点点头,两人双双无言。
等她吃完,我收拾筷子,笨女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幽幽地说,档口要关了,妈在别的地方找到新的活儿,等正月过后,就只做那边的。
我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我把碗筷放进水槽里,捞起卤汁桶里的残渣,里头有茴香、桂皮、八家、还有一块煮得稀烂的骨头。我捞出那块骨头,扔进下水道里。
明天之后,这桶卤汁会填进卤鹅鼓胀的肚子里,侵入它粗糙的外皮,卤得油光锃亮,再装进白色塑料盒饭里,钻进那些讲下流话的客人的食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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