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农村。
那里有满山满谷的槐花,一到四五月份,颇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我不懂得欣赏,只惦记着槐花可以摇下来,拌面疙瘩炒着吃。家里的地窖总是很阴冷,地面屯着能堆成墙的大白菜,冬天靠烧锅炉供暖,通风不好,每年都有独居老人中毒走了的,穷是真穷,村里连个下水道还没有,大号小号能看到别人结着冰晶的臭粑粑。
我爹是沥青厂的工人,他没有沾亲带故的领导,人老实,嘴又笨,总分配到最糟糕的岗位,在单位里负责打磨石棉瓦和板材。以前工地里没什么安全措施,不懂得湿水降尘,工人们硬着头皮凿石棉,扬起来的颗粒满屋满屋地飘,一天下来,鼻孔被粉末堵得死死的。娘拿缝衣服的边角料给他做了一层薄薄的脸罩,挖两个洞,能看清路,下面再挖一排小孔,呼吸用的,印象中,我爹脸上总有几道勒白的印子,是脸罩的线勒的。
每天早上四五点,天还黑得正浓,我娘就要起床磨豆浆,炸饼子,趁着热乎,推到工厂前门去卖,每天卖个十几块钱,给我弟妹读书用。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同母亲一块儿躺在炕上,听故事。我娘没读过书,肚子没有墨水,只能讲老一辈的抗日故事,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弟妹听厌了,倒头便睡,我却总能听得热泪盈眶,激动得辗转难眠。兴许从那时候开始,正义的种子便在我稚嫩的心灵里扎根发芽,
算命的说,我是读书的料,长大能光宗耀祖,我爹深以为然,他指望着我读警校,读成之后包分配。我们家祖辈没有当官的,更没有包青天一样的清官。在我爹心里,警察和军人是一样的,英姿飒爽,保家卫国,在社会上也能“说得上话”的。
后来,我如愿考了个很不错的分数,填自愿的时候,爹娘说,你去南方吧,那边是改革开放的最前端,你是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要飞到更远更发达的地方去。
我原本以为,考上大学就能改变命运,比如我爸不用再闻石棉灰尘,我妈不用黑灯瞎火卖油条。直到我考上了,我妈仍然起早贪黑,为几块油条钱压弯了腰,我爸倒是不需要再去吸石棉了,因为他的肺坏了,国外叫尘肺病,鼻子要插管才能呼吸。
18岁那年,我乘着颠簸的火车,一路从东北坐到广东,风景一时一变,前路渺茫,仿佛有预感,生活的天平并不会如我所愿,向着我倾斜。
入学第一天,校长让我们写下军令状,站在国旗下宣誓自己的梦想。我当时满腔热血,正气凛然地说,我的梦想,就是为保护人民的安危而献身。
人群爆发了一阵笑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说,你的理想那么崇高,早生五十年的话,是不是能炮轰巡洋舰了?
校长生气地点了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要考警校。
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要当公安,这身警服一穿上,就没人敢欺负我家里人了。
好巧不巧,我跟他分配到一个宿舍,又刚好是上下床。他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人,普通话半咸不淡的,“福”和“胡”分不清楚,有闽南那边的口音,后来他说,他叫陈丰羽,是潮汕人。
那时候,我刚从农村出来,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埋头苦读。为了供我上大学,家里欠了不少钱,我爹虽然拿到国家给的补偿款,但他的肺已经离不开氧气,每天要用一瓶纯氧,开销巨大,我只能像一匹老马,不知疲倦地向着山跑,奖学金就是我眼里唯一的山。
阿羽却有自己精彩的活法,在我啃馒头看书钻研刑侦案例的时候,他早已约上同校的姑娘出去看电影,该玩玩,该学学, 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很多比赛,拿了奖。体能训练最辛苦,他都能扛下来。
我这人想法刻板,老以为警察就要一板一眼,纪律严明,像阿羽那样的,肯定是个家境殷实的纨绔子弟。阿羽却说,自己是在祠堂吃百家饭长大的,潮汕人很团结,叔伯父们合力把他养大,平时很疼他,出手阔绰,钱永远花不完。
他总是说我活得太累,人的活法有很多种,不是一道题就只有一个答案,世界也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世界是灰色的,有时候,它是无色的,有时候,世界又能随着人的意愿改变自己的颜色。
可我不明白,警察如果没有公私分明,又如何守住自己的底线?
他笑着不语,搂过我的肩膀说,等你出了社会就知道了。
说完,他随手拿走我的书,我要追上去,他不给,说大好阳光不应该浪费在宿舍里,应该跟女孩子们出去逛百货大楼。建得,你的生活太单调了,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我和我的媳妇秦心,就是在阿羽的张罗下认识的。
秦心跟我们同一届,读的是新闻传媒,跟阿羽一样,秦心也出生潮汕,但她不是贤惠温婉那一挂,相反,她非常刚强正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原则性太强的人,并不适合相爱,我跟秦心在一起老吵架,但我仍然很爱她,因为在我的理念里,性格可以磨合,两个人拥有同样的信念,才能长久走在一起。
毕业后,我为了和秦心一起,申请分配到潮水市乡下的一个派出所。那间派出所是乡里所属,工作人员多属于同一个乡出来的,平时呆在所里跟在家似的,都愿意操着一口潮汕方言唠嗑说话。我刚去的时候,一句话都听不懂,就连要个档案资料还要说上三四遍,猪嘴圆鸭嘴扁,语言便是天生的屏障,我成了一个被孤立的边缘人。偏生我脾气急躁,做事又一板一眼,常常因为语言不通跟同事闹得不愉快,跟所长反映了许多回,他只叫我去学,去适应,别人习以为常的事儿到了我身上也不能成为问题。
潮汕方言出了名的晦涩难懂,不是本地人真学不来,在乡下呆了半年,我一件案子都没接手过,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调去计生委帮忙查村里人有没有违反计划生育偷生孩子。半年后,所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所长因为晋升被调离,上面空着一个位置,按照资历来算,应该有两个候选人。局里分了两派,有暗自较劲的意思,我听不懂他们的唇枪舌剑,又不愿意盲目战队,只愿意一心投入具体的工作。
后来,所长的位置确定下来,正是与我发生过口角的一名当地民警,他家亲戚把派出所当家,时不时来所里纳凉喝茶,逢年过节发的粮油都要算他家亲戚一人一份,被我说了几句后,就叫一群乡里乡亲站在马路边用方言骂了我一路,还拿猪食泔水泼我的制服和单车。这些听起来很无聊的报复手段,却能逼疯一个正常人。
我过得十分憋屈,彼时,我的感情也步入坎坷。
24岁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但秦心家看不上我一个乡下派出所的,秦心进了报社当记者,事业蒸蒸日上,我却因为语言不通被边缘化,双方父母又催得紧,险些要分手。
就在这个时候,阿羽请我喝酒,我说了一嘴被本地人排挤的事,没过多久,他那时任公安局分局局长的大伯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金元区派出所刚好有一个位置,只要我写好申请,就可以调动出去。
调走的第一天,阿羽给我摆了一台接风宴,竟然将我一群新同事和领导都请了过去,桌上摆了两瓶好酒,还点了一桌子热腾腾的菜,一顿饭得花我大半个月工资。他带头和新领导干杯,说建得是东北那边的,听不懂咱们这边的话,他为人老实,直肠直肚的,大家有什么该差遣的,就使劲差遣他。新领导和新同事笑得客客气气,估计是看在阿羽大伯的面子上,对我有了些好脸色,可我心里头不畅快,老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这种搞法明显是有求于人,有悖于我的原则。
饭局过后,阿羽悄悄搂着我的肩膀说:“建得,你就是太直了,请客吃饭算什么,这不过是融入集体的第一步。”
我心里还怄着,阿羽攮了我一拳:“就你老实有原则,这些领导同事各有各的家事,要叫齐人可废了我不少劲儿,人家愿意来,那是给我面子,也是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还说要为人民的安危献身吗,献身也得有个途径,本地话都听不懂,你献身给谁啊。”
我不得不承认,阿羽就是有这本事,让我心服口服。
阿羽双手枕在后脑勺上说,潮水市是四线城市,发生不了什么大案,估计没机会让谭青天为人民的安危献身了。我知道他在笑话我,便说我恨不得没有这个机会,百姓平安无事最好。
有了那顿接风宴,我在新单位适应得很快,事业上势如破竹,破了不少案子,打击了潮水市最大起的黑暗势力团伙,晋升为刑侦大队队长,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娃娃。
美好愿景只持续了三年,如今,我又遇到了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道坎。
新年过后,广东迎来了雨水丰沛的回南天,湿得墙上能渗出水来,如同我的心境,潮湿又烦闷。
我去了陆雅婷的学校,见了第一面,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是凶手。这孩子是个叛逆的初中生,为了追求好看,瘦得猴儿精猴精的,手臂跟竹竿一样细,虽然有杀人动机,却构不成杀人的条件。
因为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凶手要么拥有成年男人的臂力,在陆雅芳反应过来之前一击毙命,要么,是等陆雅芳死了之后,把尸体从第一现场搬到三角骑楼。骑楼的窗户小,有栏杆挡着,只能走楼梯,抱着一个尸体上上下下,陆雅婷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骑楼的主人以华侨居多,基本上都在东南亚定居,没人有钥匙,我们没办法私闯民宅,所以凶器也迟迟找不到。
整个案子的证据,只有钟表行掌柜的一人之词。他的供词跟尸检报告是吻合的,但我仍觉得事有蹊跷。
其一。凶手如何把陆雅芳带到小公园?一个成年男人若带着一个女高中生出街,肯定会引起行人侧目。老市区的街坊邻里互相认识,老人小孩都爱挨着亭子聊天玩耍,陆雅芳如果发出求救的信号,不可能一个知情人都没有。
其二,凶手跟陆雅芳有仇吗?一个高二的孩子,爱读书,没什么娱乐,跟社会联系很少,怎么会招惹这么狠毒的仇家?
其三,现场的血量太少了,少得不像大动脉喷射的血量,除了打麻醉针之外,凶手还对陆雅芳的脖子做了什么?
其四:削掉陆雅芳的鼻子,是有什么内在的含义?那个鼻子如今也找不见了,凶手带走陆雅芳的鼻子,究竟是为何?
我心中郁结,夜里难以入睡,每每想及此,便被憋屈闹醒。
没过多久,陆雅芳的好朋友到警局找我,她说她忘了一件事。
失踪当日,陆雅芳收到了寻呼机里的信息,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以往她要上完第三节自习课才会回家,那天却突然早退,像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只要找到她失踪的寻呼机,就能抓到凶手。我精神抖擞,一腔热血难凉,正打算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我的领导黄局却不让我继续往下查。
按照惯例,命案必破,早在发现尸体的第二天,我就申请把案子立为特大要案,争取全力攻破,可黄局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是没有同意我的申请。他的意思是,这起案子还没有起色,不如先封存下来,等以后有了新线索再重新启动。
他又补充了一句:“陆雅芳他爸陆绎,已经放弃了追查。既然受害者家属自己都放弃了,我们也没必要再浪费警力了。”
我一时血性就上来了,冲黄局拍桌子质问:“难怪陆绎一副为难的样子,原来是有人从中做手脚。黄局,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是什么强权高压,这个局长那个领导,在法理和真相面前,一步都不能让。”
黄局大发雷霆,骂我不知道轻重缓急,我的嗓门大,他吼不过我,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把一叠新闻扔我脸上:“你他妈不看新闻的吗?”
我恍惚地想起来,最近的新闻头条都在报道一件大事:潮水市成功进入了世界侨交会第一批选址名单,全市的领导都很重视,在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出现一个无头冤案,有可能会影响侨交会的选址。
我自然知道,一个世界级交流展会,对一个城市的发展进程有多重要,重则一跃成为一线城市,轻则带来长期的经济效应,否则中国也不必连年申奥(彼时还不知北京将于2001年申奥成功)。于情于理之下,这起案件都不应该再多加渲染,至少对外、对公众,它都不应该存在于人们嘴巴里。
黄局长指着我脑壳骂:“死脑筋,我不是不让查,是不让大张旗鼓地查。”
我气急攻心,和他拍桌板:“说的轻松,没有警力支援,就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查?”
黄局长语重心长地说:“建得,在时代的浪潮之下,任何事都是小事。”
我性子烈,决不允许命案在我手里无疾而终,非要闹到市局才死心。市局的同志知道这件事,都来劝我,就连阿羽的大伯也给我打电话,他说他知道我手里头出了人命,心里很难受,等组织斟酌了事件的影响,一定会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
后来,组织斟酌好了,决定把整起案子当做无头案处理。最后的结案文书上,陆雅芳的死因改为“不堪学业重负而自杀。”
人命关天,我明明目睹了陆雅芳的惨状,却要当成无事发生,世间最荒谬不过如此。
许多次午夜梦回,我常感觉自己双腿站在沼泽里,不管如何使劲往上游,也只能在泥沙俱下的现实里塌陷。
阿羽知道我郁闷,约我去家里喝酒,得亏有他在,我的一腔怒火才有宣泄之口。
他听完我满腹牢骚,也不生气,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黄局没有错,陆绎也没有错,如果这个世界级的项目能定在潮水市,相当于给南方开了一个国际化的窗口,中央会拨款筹备基建,辐射港澳,加深贸易,这才是文化交流会的意义。
他让我好好想想:“再冤的案子,会有时间替它结案。但错过了这次机会,潮水市很难再恢复以往的繁荣。一座城和一个人比,孰轻孰重?”
阿羽为人通透,看得比我长远,经过他的一番解释,我心里的重担也算轻了些。
我对灯发誓,满腔怒火:“这事不会这么结束的!就算上面不给查,我也坚决要查到底。”
“是是是,你查呗,又没人拦着你。有需要的话,可以叫上我,给加班费就成。”
我无奈地推了他一下,阿羽话音一转:“查案归查案,你也不能每天睁眼闭眼都想着工作,要多享受生活,来,尝尝我新拿的一款单丛,香得很。”
说完,他便摆开一款古色古香的茶盘,将一应俱全的茶具摆好,小泥炉子煮着滚开的水,等待泡茶。
潮汕人喝茶很有意思,主人家会先把开水淋在茶杯上,将每一个茶具洗净,消毒,再冲入茶灌,烫掉茶叶上的一层白沫,将白沫又冲在杯子里,反复洗濯,为的是让杯壁保持80度以上,不会破坏茶的口感。
前两道工序不在于喝,而在于情调,将茶香散开。第二轮,是往茶灌里倒水,泡出茶色。这里边也有讲究,冲茶时,不能一次把茶杯倒满,而是依次斟满每一个小杯,保证茶浓度均匀,色泽醇厚,称为“关公寻城”。茶满后,主人家一手擎杯,一手护杯,将茶“扶”到客人面前,费的全是工夫。
像我这种性急的,要是渴了想喝杯茶,能活生生急死。
茶炉旁边总要配备一些花生糖、冬瓜糖的,不为饱腹,只为了舌尖上的一口甜味,喝多了茶容易饿,糖缓冲了茶水的寡淡,茶水解了糖的腻,一举两得。
今日阿羽又开了一款,白色纸包着,茶叶深黑色,是他从四叔公那边顺过来。
我本来就心情郁闷,喝了一口后,只觉得茶香入喉,嘴里泛甘,在品茶的过程里,仿佛也卸下了重担。
“怎么样?”阿羽问。
我点点头:“是好喝。”
我一个北方人,只会用开水泡茶叶,一泡喝一个下午,来了南方之后才懂得本地人品茶的有趣之处。
阿羽笑着和我干杯:“你一个外省仔若能喝出茶的香味来,说明这茶是真好喝。”
后来,潮水市围绕着这款茶,发生了一系列现实魔幻的事,让我逐渐放下了三角骑楼案。未曾想,多起案件错综复杂,线索互相纠缠,真相竟需要经过十二年的洗礼才水落石出,可那时候,我也已经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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