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潮水市平安街卖韭菜粿很多年了。
历雄住在我楼上，家里开着一家卖录音磁带的店。以前家家户户都有一台老式录音机，录音磁带店就成了左邻右舍休闲娱乐的地方，谁闲了都要进去逛一逛，邓丽君的最受欢迎，一个人就要占满一整个柜子，花花绿绿的一排排。后来，电视机流行开来，出现了CD和VCD，人们似乎更加钟情那些圆圆扁扁的小盘子，因为CD机比录音机方便，想听什么按个键就成，不用来回一点点地绕磁带，还能看港台明星站在白雾茫茫的台上给老百姓跳舞。磁带逐渐落伍，历雄家的生意也就变差了许多，他懒惯了，做不了别的手艺活，就守着那些卖不完的旧磁带，有一搭没一搭地卖，反正铺面是自己的，不用花钱，也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活计。我收档之后喜欢去他店面蹭听邓丽君，便和他相熟了起来。
每天下午四点整，厉熊都会来我的档口，点上四粒韭菜粿和一碟辣椒酱，给自己打个牙祭。
我的档口很小，只有一辆一米宽的小推车，推车上有一个双开门柜子，柜子下放着煤气炉和桌椅板凳，上面放着一个扁平宽阔的油锅，堆着如山的韭菜粿。
韭菜粿，在我们这里也叫“无米粿”，没有米，却有米香，吃起来还比米饭解馋。
每天下午，我会推着一筐捏好的韭菜粿出门，把车停在平安街，架起炉子，锅热倒油，便有顾客循着味道过来觅食。我的摊子小，只有我一个人备菜，往来的都是熟客，不用招呼，自己擦桌子擦筷子，喊一声便有得吃。
我的手艺不是祖传的，而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选最新鲜的韭菜，包上揉得不软不硬的面衣，煎得酥脆金黄，再淋上一点鲜香微辣的辣椒酱，既不过分饱肚，又给寡淡的嘴解解馋，谁吃了谁迷糊。
潮汕人都爱喝茶，我的油锅旁边也支着一个小火炉，专门用来煮茶，有熟客来，我就“扶”着一杯放在他们跟前。
“阿伟，今天来十粒无米粿。”
历雄腋窝下夹着一份报纸，自己擦好桌子，边展开报纸边等吃。我给他扶过去一杯茶：“一粒韭菜粿有拳头大，吃十粒晚饭都不用吃了，你不怕你家姿娘又骂你？”
“嘿。老姿娘今天去百货大楼了，说要买一件貂毛大衣，让我自己随便出来吃点。我懒得去别处，干脆吃饱算了。”
我跟他是十几年的街坊了，谁还不知道他兜里几个钱，肯定在吹牛。
我故意笑着说：“貂毛大衣很贵的，一件三四百呢，嫂子也敢说买就买。雄哥，你最近发达了？”
“嘿，有眼色。”厉熊笑而不答。
我转身炸韭菜粿去了，心里却盘算着，历雄那家小店只有老年人在门口蹭歌听，平时进进出出几个人能数得出来，如果不是吹牛，历雄肯定是找到别的赚钱的门路了。
我把韭菜粿送过去，见客人不多，又给他冲了杯茶，想问他去哪里发达。
厉熊尝了一口茶，呸得一声吐在地上：“这茶真难入口！阿伟，你卖无米粿赚了那么多，茶叶得换了，要不然跟不上顾客的口味。”
我笑道：“铁观音都快喝不起咯，还换茶。要不是熟客在，这一点茶叶我冲成大壶茶，能喝三天。”
“来，试试我的。”厉熊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金黄色包装的小袋茶叶，名为“鎏金”。
好茶不用冲开，一看品相就知道上不上乘。我也是老茶客，一闻到好茶就兴奋，从推车柜子里端上来一整套茶具，用刚煮开的水冲泡后，漂亮的茶色便蔓延开来。
“香！这单丛太香了！”我小尝了一口，只觉得嘴里香清甘润，茶气顺畅，忍不住感叹：“多少钱一斤？”
“一斤？这一包20！”
一小包茶叶，就是一泡茶的量，喝个十几轮就淡口了，这一泡20块，比那四粒韭菜粿还值钱。
不对啊，历雄这人，一贯吝啬，老婆管钱又管得严，平时吃个小吃都扣扣搜搜，今天居然大方起来？
我又认真细品了一口：“雄哥，你到底上哪儿赚钱去了，这么贵的茶也舍得请我喝。”
厉熊得意地笑：“有脑子蹲在家也能赚钱。这一泡茶现在二十，一个星期后，就是五十块钱一泡了。”
“五十？你怎么不去抢钱！”我把茶杯一推：“一台电视才两三百，哪个冤大头会花那么多钱买茶叶？”
厉熊也不着急反驳我，而是把手里的潮汕日报推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新闻头条就有冤大头。”
日报是昨天的，最大的标题写着《世界华侨交流会有望落户粤东地区》，我把每一个字都研究透了，也没有找到任何跟茶有关的字样。
厉熊指着占据报纸二分之一版面的照片说道：“看到照片没？看清楚了！国土资源局党委书记张书记的杯子，写着鎏金二字，那是鎏金茶VIP才能拥有的怀玉杯！”
“啥意思啊？”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
“鎏金茶出品少，物以稀为贵，价格本来就高。如果世界侨交会落户到潮汕地区，肯定会把鎏金茶跟潮汕文化一起推销出去，你说到时候，茶价涨不涨？”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以前看中央新闻，有记者采访茶农，一些领导就曾经公开呼吁老百姓多喝茶，以茶养道，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
厉雄把茶杯举到鼻端，怡然自得地品了品香气：“我最近囤了点茶，十斤左右吧，不多，本来想着自己喝，后来在茶行看到了这款茶，价格变了！一斤卖到130！茶行老板跟我说，市面上缺鎏金茶，很多达官贵人找他买，他都不舍得卖出去，还问我有没有，可以倒卖给他。我不相信，又找了一家茶行去问，人家也收，不过价格没给那么高，125一斤。我当时买十斤茶才花了三百多，现在一转手就翻了三倍，只要我一卖出去，立刻就赚回一千三百块，可比开店好赚？”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以前听过好茶会涨价，没听过一天一个价的，肯定是厉雄拿了厂家的折扣，想推销给我。
“不信啊？”厉雄倒是像猜到我的反应似的，摇摇头：“张书记在采访里说了，他自己就爱喝鎏金茶。咱们平安街街口，新开的那家鎏金茶行，就是粤东地区销售额最高的厂商，每天进货都是按吨算的。我告诉你，不仅仅是张书记爱喝，连唱歌的刘阿华，武打明星陈龙都给鎏金茶代言过，一签就五年以上！”
我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听见钱进袋子的叮当声。这么好赚的路子，真的假的？有明星代言的都是大品牌，鎏金茶找了刘阿华和陈龙，应该不会骗人。
厉雄吃完了韭菜粿，用碟子力剩下的韭菜粒顺了一圈碗壁上的辣椒酱，全进了肚子，擦擦嘴就要走，我心里一动，拉着历雄：“雄哥，我也想买点鎏金茶，上哪里买？”
厉雄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给了我一个地址：“你想买就直接去鎏金茶行买，别被外面的假茶骗了。这茶跟钱似的，一涨价，就有人造假。”
我满脑子是茶，没心思再守摊，天一黑就去了鎏金茶行。那店虽然只是分店，却装修得金碧辉煌，墙上贴着刘阿华和陈龙比着大拇指的海报，还有一排排开业大吉的花束，两侧的对联写着「可口生津，芳华绝代」，「茶香弥漫，天地开阔」。最引人注目的，无非是红横幅上的商家承诺：若鎏金茶出现质量问题，店家将无条件以高于市场价50%以上的价格全款回购。
晚上七点，正是街上人最少的饭点，鎏金茶行排队的人却很多，顾客都点名要张书记爱喝的那款鎏金茶，店家说，店里没有那么多的存量，每人限购五斤。
我心里琢磨着，假如这玩意儿是骗局，我买一斤回去，最多是一个月的韭菜粿白做了，放着自己喝也不亏。如果买卖是真实的，我就能拿到三倍的钱。
三倍！婉儿正在医院等着换肺呢，有了这钱，就能让婉儿多坚持一段时间。
彼时香港正遭遇金融危机，全国也在经历着下岗潮，黄金每天一个价，鎏金茶比黄金涨的还快，就算赚不到钱，也能保值。
好！就买一斤试试！投资有风险，赚钱哪有害怕风险的道理！被骗就认栽！
我深呼吸，大步走进鎏金茶行：“老板，我要买一斤。”
一斤鎏金茶轻飘飘的，相当于我卖一个月韭菜粿，婉儿住十天重症病房。
回家后，我特意把酒放在最高处的柜子上，又用塑料袋套得结结实实，我爹看我忙上忙下，以为我藏金条呢，我说，这玩意儿是茶，比金条还值钱，你千万别喝了。老爹撇撇嘴走了，嘴里嘟囔着茶叶比金贵，我看你是发神经。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也不知道睡着没睡着，老觉得眼皮底下有一些数字在动，一会儿是270，一会儿是340，变幻的数字环绕着我跳舞，跳得我心跳加速，仿佛年轻了十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鎏金茶去了茶行。
一路上，我就在绞尽脑汁地想一个退货的理由，内心忐忑不安，一会儿担心茶行跑路，一会儿又担心店家不给退。
到了店门口，排队的人更多了。我把茶拿给店家，生怕检查不出个好歹来，谁知道，店家没有检查茶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标价，淡然地说，今天挂牌价145一斤，没问题就给你钱。
我眼睛一热，太阳穴突突直跳，转眼就从130翻到145，我他妈才睡了一觉而已！
我说我考虑一下，便退到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其他顾客。
我发现，很多人拿着茶叶来问价，得知新价位之后，就满意地走了，不换了。他们看似来退货，实际上都想把鎏金茶留在自己的手里。
我只有小学学历，但我好歹做了二十几年小摊贩，也懂得一些市场行情，这种现象叫做待价而沽。价格一路上涨，买方就抓得越紧，只要不增加产量，鎏金茶价格就会越涨越快。
按照这个形式下去，三个月后，鎏金茶得涨到天价啊！
“喂，你考虑好没有？”店家冲我伸手要茶，连查验质量的功夫都不做了，他们内部肯定也知道鎏金茶在涨价，都想把茶叶屯在自己手里。
“不，我不换了。”我斩钉截铁地说，并掏出兜里的现金：“我还要再买五斤。”
五斤茶叶，抱起来沉甸甸的，几乎掏光了我一半的积蓄。我越来越患得患失，每天都要跑三趟鎏金茶行才放心，有时候自我安慰，反正是茶叶嘛，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家不屯点茶叶？买错了就当普通茶喝掉算了。有时候又忍不住紧张，万一店家跑了怎么办，我岂不是白白赔了一半的积蓄？婉儿的手术还遥遥无期，没了这笔钱，就是断了婉儿的生路啊！
我越想越睡不着，只能打电话给厉雄。
话筒里，厉雄喘气声很大，好像正在跟老婆睡觉，我闹了个大红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挂电话。
“谁啊？”
历雄口气很烦躁，他老婆也在旁边听着，我不好意思，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雄哥，你说，鎏金茶会不会跌？”
“神经病啊你，闲的吧。”历雄冲着话筒破口大骂：“老子买了一百斤，要跌也是我赔最多，你担心个屁，现在全市人民，谁手头上没个十斤二十斤？”
过了一会儿，厉雄那边应该完事了，口气也和缓了一些：“阿伟，你不知道吧，下个月，刘阿华会来潮水市最大的鎏金茶行唱歌，给鎏金茶站台。刘阿华，歌坛王者，陈龙，国际巨星，只有大公司才请得起。你说，鎏金茶行那么大的公司，能骗你那点小钱吗？还有啊，厂家偷偷跟我说了，鎏金茶肯定会越来越贵，万一侨交会定在潮水市，呵呵，茶米比金条还贵，现在他们都后悔卖出去了，都想着往回收！”
听了历雄这番话，碾压在我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兴奋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厉雄哥，我女儿的救命钱可都靠这一波了。”
“放心，刘阿华一次演出就几十万，整个鎏金茶行的市值已经过亿，还会少了你这点钱？” “对对，我都是小钱，小钱！”
挂完电话，我心里头舒坦极了。
我每天埋头赚钱，对外一事不知，但刘阿华我还是认识的，那是香港来的大明星，上过央视的广告，那都是国家认证的歌星！绝对权威的！
我脑子很亢奋，横竖睡不着，干脆起床翻着小本子算账。按照现在的涨率，自己的一千块就变成了两千块，五千块变成了一万块，奶奶的，自己起早摸黑干到死，也赚不来这么多钱 ！
没多久后，鎏金茶行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五步一户，十步一间，炒得火热，逐渐从潮汕地区蔓延到福建、湖南等地。
我那五斤压箱底的茶叶，最高峰时期，涨到了一斤530元，一换算下来，我最起码赚了四倍！
进入鎏金茶局的人越来越多，厂家提出善意提醒，说是为了防止投资客盲目投资，我们推出了新的规则：只要买家宣布结束投资，在茶行登记后，就可以享受一项权力：当买入价低于卖出价（买家亏钱）时，厂家会强制回收50%的茶叶。
我费劲地研究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厂家的意思是，鎏金茶有可能跌，有可能涨，只要买家（也就是我）提出不想玩了，店家就愿意以市场价无条件回购50%的茶叶。
也就是说，我肯定不会全亏，只会亏一半。
出了这条政策，玩的人更多了，我也更放心了，反正有店家兜底，不会出大事，那么多店，加盟商，能出什么事？赌徒最怕一个贪字，我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不用等茶价掉下来，我就会在茶价掉下来之前全部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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