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冬天,潮水市在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夹击下,迎来了一次能改变命运的考验。
世界侨交会组委会派出代表团,对候选的城市进行实地考察,省委书记亲自莅临指导,各部门都很重视,我和阿羽被抽调到小公园附近维护秩序。
把领导护送到会议大厅,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我蹲在马路边上抽烟,阿羽找到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枚青涩的小果子,“油柑和橄榄,要哪个?”
“油柑太酸,橄榄吧。”我用手指头捻着放到嘴里,酸得涩牙,吃完后倒是精神了一些。
阿羽跟我一起蹲马路牙子,问我,知不知道这次考察为什么搞得这么隆重。
我这个人对各种政治气氛不敏感,自然猜不到其中的曲折。
阿羽指着天听说,过两天,侨交会的选址将进入决赛圈,有五个城市被选中,其中就包括咱们潮水市。我收到风声,说侨交会将建立一个很大的永久性会馆,叫华侨馆,有五个建筑群,占地面积1000公顷以上,未来十年的道路基建会围绕着华侨馆来设计和落实,到时候,华侨馆就会成为潮水市新的经济中心。建得,你说,潮水市那么大,哪个地方适合建华侨馆?
我心想,侨交会是一个国际化窗口,恰好迎合了1997年香港回归,1999年澳门回归的风口,潮水市又是著名侨乡,选在本市的可能性本来就很大,华侨馆的选址更是牵一发动全身,很有可能改变城市的贫富格局。
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公园,小公园是广东省历史文化街区,潮水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附近还有百货大楼、侨批文化陈列馆、邮政大楼、南昌起义纪念馆等会所,适合开展一系列的文化交流活动。
我说了我的意见,阿羽却不认同,他说,我要是领导,就选南岸区。
我问为什么。阿羽神秘地笑了笑:南岸区是潮水市发展的经济重点,那边有政务大楼,红砖厂,跨国企业,还有吞吐量巨大的港口,文化文化,有钱了才有文化。交流交流,有经济才配谈交流。
说完,阿羽吐掉油杆核,站起来顺了顺警服,说,会议结束了,领导们要出来了。
警队分居在马路两侧,我持枪跟在领导队伍的前面,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只怕生出个好歹,隐隐约约听见省委书记问,潮水市怎么大街上都是茶店?
旁边的秘书回答,潮汕地区好茶,把茶称为茶米,与粮食一样,不可一日无茶。
省委书记点点头,说喝茶好,茶是一种软文化,国外的侨商也爱喝,若日后侨交会在这举办,可以把茶作为选品之一。
摄像机正好拍下这一幕,下午就登上了当地新闻头条。谁也没想到,书记随口而说的一句话,竟然变成买卖茶叶的方向标,一时间,鎏金茶价突破新高,就连我一个不喝茶的都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鎏金茶频繁地出现在人们嘴里,不管是菜市场,还是在派出所,经常出现“谢谢了改天请你们喝鎏金茶”“买茅台不如屯鎏金”“干脆辞职了去卖茶”之类的说法。
大大小小的茶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同事有买卖茶叶的,赚了个盆满钵满,说不羡慕是假的,但事出异常必有妖,我总感觉不对劲,茶价不可能脱离茶本身的价值,鎏金茶再好喝再珍稀,也不过是一种饮料,怎么可能无限上涨?
那段时间,我老婆总是跟我吵架,起因是受下岗潮影响,报社发不出工资,不少记者跑到人力局去上诉,人力局只叫他们等着,可钱还是没有发到手里。
家庭收入少了一半,手头上一下子就拮据了,适逢父亲病重,我常常来往南北两地,次数一多,夫妻之间难免生了罅隙。
老婆被领导压着干活,性情上火,只能把压力推到我头上,一会儿说要自主创业,一会儿说要去卖早餐,到最后,她跟中邪了一样叫我到处借钱,说要开一间鎏金茶行,还说稳赚不赔,投入越多,赚的越多,趁着现在茶市还热,要赶紧上车。
我内心其实是抗拒的,一来是自己没有生意头脑,容易吃亏,二来总觉得其中有诈,但又摸不清里面的水有多深,便去找阿羽商量。
阿羽的四叔公是本地十大茶商之一,他的茶行开了二十几年,论买卖茶的经验,他算佼佼者。
阿羽听说我老婆要开鎏金茶行,特意打电话叮嘱我,千万不要入局。
我问他,周围的人都赚得那么多,都是假的吗?
阿羽冷笑道:他们赚得多,是因为标价高,茶市就跟股市一样,钱一天没拿到手,一天就只是浮盈浮亏。纸面的“赚”和“赔”都是假的。
我说,秦心有个同事,把茶叶卖了,赚了不少呢,这也有假?
阿羽笑:那是她聪明。老鼠闻到香味会一窝蜂地涌上去,可你看到一窝老鼠,就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了。不信你等着,现在茶价那么高,很快就要出事了。
果然,没多久,茶市就出大事了。
1999年12月8日,我还记得这个特殊的日子,那天雨缠缠绵绵地下,整个潮水市像浸泡在水雾中,在外面走一圈能把毛衣拧出水来,我正在警局值班,忽然收到了一个报警电话,说立交桥上有人要跳楼,让我立刻支援。
立交桥旁边围着不少人,对着桥墩指指点点,一个寸头男人坐在立交桥下面,不知道怎么爬下去的,正好卡在桁架和桥墩之间的镂空处,远远看去,就像落在桁架上的一颗细小的尘埃。
男人五十岁出头,剃着寸头,后脑勺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斑秃,胸口挂着一块纸箱里裁下来的一米宽纸板,上面写着两行红字,尚看不太清楚。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掉下来准没命,小杨在疏散人群,有一个男人怎么赶都赶不走,还一直喊着跳楼男子的名字。
“阿伟,别做傻事,先下来!”
我把警车开到桥上,这才看清楚阿伟胸口挂着什么,那纸牌是从一个茶叶箱里裁下来的,写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天价茶叶,谋财害命」。
我出示了警员证,问中年男人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说,他叫厉雄,和阿伟是十几年的邻居,也是阿伟进入茶市的领路人。
半年前,他无意间说出了鎏金茶能赚钱的事,阿伟急着用钱,就进了这个坑。
阿伟不仅花光积蓄,囤了几百斤茶叶,还接盘了一家鎏金茶行。按照厂家的约定,买家申请开一家鎏金茶行,就可以拿到鎏金茶其他子品牌的底价,还有优先回购的权力等等。
一开始,厉雄也是鎏金茶的簇拥者,后来茶价太离谱,他觉得不对劲,就火速脱身跑了,当时还劝阿伟不要再加仓,没想到,阿伟表面上说不买了不买了,背地里却越买越多,现在家里光是茶叶就囤了几百斤,更别说还借了十万块开店。
厉雄告诉我,阿伟家情况本来还过得去,他爹是小儿麻痹症,好死赖活治了好几年,把家底掏空了。他为了多攒点钱,带着女儿去工地旁边卖无米粿,工地里粉尘多,他没出事,把女儿搞出事了,得了肺损伤,什么纤维化,一拖就是几年。
“肺纤维化,也就是尘肺病。”
我很熟悉这个病,因为我爹得的就是这个穷病。
“对,就是这个。”历雄忙不迭地说。
阿伟的女儿是救命稻草。我朝着小杨使眼色,让他把阿伟的女儿找回来。
当务之急是稳定阿伟的情绪,那边厢,我同事已经准备好安全绳了,我扣上安全扣,从栏杆爬了下去。
阿伟的肩头不停哆嗦,哭着哭着,便用袖子搽干鼻涕。凭借我的经验,真正求死的人是心如死灰的,不会哭得那么伤心。
他应该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了。
那群炒茶叶的真该死。
“阿伟!我是谭警官,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拉松安全绳,吊到阿伟跟前,阿伟看着我身上的安全绳,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情绪,反而告诉我,同志,你把脚踩在那边,那边有个落脚点,别摔着了。
“你有啥事想不开?咱们上去慢慢唠行吗?”
我尽量地东一句西一句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阿伟却说,警察同志,你不用劝我了,我就是要用死来惩罚那群炒茶叶的扑街,让他们良心不安。
我试图接近他:“有必要吗?鎏金茶崩盘,大街上都是哭天抢地,他们会有任何触动吗?”
阿伟低下头:“我也知道,背后的老板肯定都卷铺盖跑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真他妈后悔,早一天卖出去,也能把本捞回来!算了,说这些也已经没用了,警察同志,我欠了一屁股债,死了倒也清净,不会有人烦我女儿了。”
小杨站在桥边给我打手势,示意阿伟的女儿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连忙说:“别这么说,你怎么不问你女儿怎么想?”
一提起女儿,阿伟整个人陷入崩溃:“三天前,医院打过来,说有肺可以换了,问我要不要做手术。我女儿很高兴,因为我们等了太久太久了,这个手术很复杂,国内还没有做过,医生说可以让我女儿试一试,前提是需要一笔不少的钱,钱、钱呐——”
他仰望着天,眼泪流向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细雨把他的外衣打湿,冷得他一阵哆嗦,我的心也跟着一阵发疼,因为我爹临终前就是这样躺在病床上,瞪着天,任由浑浊的眼泪渗入脸颊的褶皱里。
我劝他:“咱们有话好好说,今天雨怪大的,你一直坐着不冷吗?”
救护车已经开了过来,阿伟的女儿穿着病号服,鼻子上戴着呼吸管,被同事搀扶过来,喉咙嘶嘶地发着气音:“爸、爸——”
阿伟浑身颤抖,如闻惊雷:“婉儿——你们怎么把婉儿叫来了!混蛋!她不能离开呼吸机的!”
我趁着他发愣期间,扶着墙越过去,跟他站在同一条桁架上:“阿伟,你也知道你女儿不能淋雨,你快点,把手给我。”
阿伟没动,只是盯着她女儿。
桥下的车如流水般快速流动,我口干舌燥地喊道:“阿伟!钱可以慢慢赚,命没了就没了,快把手给我!”
那边厢,小杨和其他同事也都准备掉下来协助救援。阿伟哭着从他女儿身上移开目光,两个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警察同志,你可以买了我家里的茶叶吗?”
我没办法正面回答,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鎏金茶是好茶,好茶就会有人要,你可以卖去店铺,卖去酒楼,总有渠道解决掉——”
“哈哈,没人要的。”阿伟苦笑:“市场上的茶,早就被人掉包了,第一批茶是好茶,还算值个钱,现在流通出来的全是茶骨茶根,没人喝的。”
忽然间,阿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闭上眼睛;“我死了,那群买高利贷的还可以放了我女儿,如果我还活着,她就完了。”
桥墩上全是青苔,本就滑腻,阿伟一站起来,身体抖如筛糠,剧烈地晃动,我本已抓住他的胳膊,他却猛地一挣手,将我推得一个踉跄。
“爸爸!”阿伟女儿扶着呼吸管,蹒跚走来,阿伟含泪看了她一眼,如同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展翅一跃,坠入极速的车流中。
怦然巨响在我耳边炸开,再鲜活的生命,在肉身碰撞落地的那一刻,也只是一滩震动而弹起的带血的肉泥。
* * *
自那之后,鎏金茶的报案每日剧增。
近期发生的数起自杀案,都跟鎏金茶脱不了干系,给社会群众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因此,市局组建了专门的经侦专案组,专门攻破此案,我负责调查鎏金茶的起源。
历雄坐在审讯椅上,双手扶着脑袋。阿伟跳楼之后,他一直处于迷茫的状态,被传召到现在四个小时,一滴水也没喝。
我让他把买卖鎏金茶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历雄说:“跟立交桥下说的差不多,我也是被茶商骗的,其他的一律不知道,”
我问:“你自己赚钱就好了,为什么要把所谓的致富经告诉阿伟,是不是为了发展下线?”
历雄惊慌地否认:“什么下线,我一分钱没捞着!”
在我的注视下,他又补了一句:“是,我也就赚一个点,一个点而已!帮茶商宣传的跑腿费,不算多吧,您要的话,我可以全部上交,退还给国家。”
“鎏金茶是哪里生产的,那么大产量的茶,总有个来源吧?”
“警察同志,我不知道,茶都是茶商亲自拿给我的。”
“把茶商的名单和地址都列出来。”我把笔和纸推给他,他却唉声叹气:“茶局一崩,人早就跑了,哪能让你们找上门啊。”
“你先列,找不找得到,是警察的事。”
历雄不情不愿地写了一串名单,我对了一下,跟其他报案人提供的信息差不多,历雄接触的茶商基本上是经销商,还不是设置茶局的大庄家。
我把名单交给小杨,让他继续找人,随后问历雄:“茶商有没有跟你提过,鎏金茶一开始从哪里拿货?最上面的茶行是谁开的?据我所知,名单上这几个人只是普通的经销商,平时干的买卖不大不小,搞不了这么广的销售链条。”
历雄想了一会,说道:“我对接的茶商提过,拿货是在广州芳村的茶叶批发市场,当时有一个老板攒了个局,叫他们过去品茶。鎏金茶好喝,那个茶商就买了十斤,一周之后,那个老板就说以高价买回去了。”
“交易地点在哪里?”
历雄苦笑:“哪有什么固定的交易地点,有人想卖,就会有人收,反正到我这里的时候,就是在平安街街口的鎏金茶行收的。您看大街上的鎏金茶行,遍地开花,都是被骗去开店的,一投就要十万块,其中八万块是加盟费,交给最上游的茶行,它们说是会提供技术咨询,营销对策,其实收了钱之后,屁事不干。”
我气得冒火:“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老板攒的局,茶商就相信?有没有脑子的?”
“有钱不赚是傻子。”历雄坦率地说:“设茶局都是明白人,知道茶叶炒到高峰必定会跌,为了稳住茶局,他们不断用一些营销手段吸引圈外人,到最后,让阿伟这样的老实人接最后的盘。唉,我都告诉阿伟不能加仓了,他还不信!”
从历雄嘴里,我逐渐在脑海里拼凑出鎏金茶局的犯罪链条,一共经过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用好茶打出名声,先把概念玩起来。
潮汕地区有个习俗,叫工夫茶,这里的人对茶消费很高,无茶不欢,以茶会友,聊天要喝茶,作客要喝茶,谈生意也要在茶桌上谈,是炒金融茶的必选之地。
大庄家先联合本地茶商,把第一批好茶传播到市场上。鎏金茶口感上佳,很快在本地传播开来。庄家承诺,以无条件回购的方式,大量往外抛售茶叶,最后请刘阿华、陈龙等明星站台表演,增加金融茶的可信度。
1999年年初,潮水市进入世界侨交会的候选名单,成了本市大势宣传的一件盛事。庄家以此为契机,推出茶文化+侨交会的概念,让买家以为鎏金茶未来还会有很大的上涨空间,从而吸引更多茶客入局。
第二阶段,自创游戏规则。
鎏金茶炒到中期,买家战战兢兢,生怕鎏金茶会下跌,市场有疲软的征兆。大庄家自创一条规则,即只要买家说自己再也不想玩了,茶商就必须回购50%的茶叶回去。意思很简单:投降输一半,就算鎏金茶价格跌到1块钱一斤,买家也不会全输,至少留个尸体。
表面上,是茶商在让步,其实以退为进。买家觉得有茶商兜底,再惨再惨,也不过亏掉一部门,于是越买越多,越陷越深。
在我接触到的自杀案中,百分之九十的人,是本金赔完之后,又再借钱投进去的。历雄能及时止损,阿伟却越陷越深,最后连档口都赔进去,还借了一屁股高利贷。
第三阶段,开加盟店。
光是炒茶还不够,大庄家又想到一个骗人方式,那就是让买家自己开加盟店。大庄家承诺,只要交8万元的加盟费,茶商就会以较低的价格,将鎏金茶的利润让渡给分店的老板,而他们仅提供口头的技术支持和营销策略。
彼时,鎏金茶行门口一片欣欣向荣,进进出出都是西装革履,大包小包,在逐渐高涨的繁华假象中,人们看到的是茶行不断进账,却没有静下心来验证其中的真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无法回本的加盟费,和再也没人愿意买的天价茶叶。
我们深入调查,发现这些入局的买家都有一个特点,便是过于自信。起初,他们都尝过鎏金茶,认为贵有贵的道理,鎏金茶有上涨的潜能,他们心里明白,玩茶就是击鼓传花,茶局终有崩盘之日,只要“雷”不在自己手上爆就可以了,就算最后茶价崩盘了,至少还能卖到茶楼里当最普通的“大壶茶”。
但这一次,茶出现了问题。
一开始,市面上用来引人入局的茶,是好茶。茶价涨上去了,大庄家便用一招狸猫换太子,用茶骨和茶渣,代替原来的好茶。那时候鎏金茶已经变成金融茶,没有人舍得拿来喝,就算有,也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手头上的茶是赔钱货。
最糟糕的是,我们根本没有证据去抓捕茶商。因为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强买强卖,一切买卖都是买家自愿的原则,回购的过程也没有订立任何合同,属于赌博行为,责任由买家自负。
我们顺藤摸瓜查下去,发现背后的大庄家,是一个假身份,总公司的法人则是香港的一个护士,也就是说,大庄家早已金蝉脱壳,坐收了两个亿,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我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下岗潮的余韵还未散去,金融危机又让大厦将倾。每天到警察局哭天抢地的,都是一些没什么钱的老百姓,为了搏一回,把整副身家投进去。他们不仅失去了钱,还要被世人指指点点,骂他们咎由自取,死有余辜,如果不贪根本不会出事。
可人这一辈子,哪有全然不贪的时候?
鎏金茶局用贪做诱饵,用人性来做赌注,是多起自杀案的罪魁祸首。我真恨不得亲手抓住背后的庄家,将他逮进牢里!
* * *
阿伟头七那天,我神差鬼使地来到立交桥。
历雄也在,他颓然地跪在火盆旁边,将几盘邓丽君磁带烧给他可怜的邻居。阿伟的女儿也过来了,她坐在轮椅上,被黑色的烟呛得喘息,像菜市场里快死的鱼,痛苦地弓起腰背。
我摸了摸口袋,身上恰好有一百多块钱,全部放在阿伟女儿的手里。
阿伟女儿没有接,也没有扔掉,面如死灰地看着翻飞的纸钱,像将死之人盯着有生命力的蝴蝶。她的脚下放着一箱鎏金茶,曾经价值上万的茶叶,现在也就值个百十来块钱。
历雄划开纸箱,将茶叶也烧了过去,茶焦香扑鼻而来,忽然间,我的大脑像通电一样,闪过一丝诡异的白光——鎏金茶问世的时候是1999年春天,可我曾在1998年三月份就尝试过它的味道!
阿羽当时说,这款茶从四叔公店里顺过来的!
阿羽的四叔公叫陈福柄,今年62岁,是福柄茶行的老板,也是本市十大茶商之一,在鎏金茶局的案子里,没有他参与买卖的信息,他仿佛预先知道暴风雨,巧妙地躲过了每一轮调查,早早就游离在局势之外。
为免打草惊蛇,我暂时没有上报到市局,而是让徒弟小杨独自一人跟踪陈福柄。
小杨告诉我,福柄茶行不怎么做散客生意,所以店面并不多,最大的一间开在龙鑫雅阁,也就是潮水市的富人区。陈福柄跟开发商来往得比较密切,生意只跟有钱人做,有时候也帮忙牵个桥,搭个线。最近,他经常出入一些高档会所,和南岸区城市规划管理局的邓广挥混在一起。
买卖地皮,是洗掉大笔违法收入的常见方式,我让小杨盯着陈福柄,看他们聊了什么东西。
小杨说,陈福柄去的是一家私人会所,叫白象会所,只对VIP服务,他进不去,问我要不要亮身份。
白象会所我去过几回,老板因为涉黑,被我亲手抓进去蹲了三个月,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我说不用,你在门口等着吧。
我换掉警服,穿上皮夹克,骑着二八自行车来到白象会所,门口的小保安拦着我不让进去,说我穿得穷酸,消费不起。
我黑着脸说,你叫老白出来,看我消费不消费得起。
老白慢悠悠地走出来,一看到我,像猫见了耗子,陪着笑脸迎了上来,握着我的手说,谭队啊,我最近可遵纪守法了,啥都不敢干,就提供个地方,给兄弟们喝酒抽烟而已。您大将光临,是有什么药师商讨。
我说,我没问你的破事,陈福炳最近是不是在你这里玩?带的都是什么人?
老白讪笑着说,陈老板是我们的VIP客户,平时带的都是他的朋友,我可不敢乱问。
我问什么朋友。他说,我哪知道,就是大大小小的领导呗。
我冷笑说,你这不是门儿清呢嘛,他们聊的什么啊,房间里有没有监控?
老白脸色变了变,说我们哪能安监控啊?生意还做不做了?我只能保证不涉黄不涉毒,客人们关上门来说什么话,我可不知道。
我推开他的胖脸,大步走进会所里,你们的VIP房间是固定的吧。
老白说,基本上是固定的,客人们有一些自己的爱好,一般来说,我都会安排在固定的房间,方便嘛。
那就行了。我说完,径自走进小陈说的包厢。
陈福柄那间房挺热闹的,他邀请的客人都在,还有几个姑娘陪酒唱歌,不过陈福柄早就走了。小杨说,陈福柄好像只是带人来玩,他年纪大,熬不了那么晚,开了房就走了。
老白坐立不安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生怕我一个生气踹门进去。我从兜里掏出一个隐藏摄像头,叮嘱他:“明天等人走之后,把摄像头安在电视后面,以后陈福炳带人来,就通知他来这个房间。如果被他发现,或者谁偷偷告诉他,老子就住你这儿不走了。”
“哎、哎!”老白点头如捣蒜,我让他去忙自己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他尴尬地看了一眼房门上的小窗户,确认我不进去之后,灰溜溜地走了。
那些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鬼哭狼嚎的,对我来说属于职业工伤,我大概观察了两小时,没做什么违法行为,聊得也都是不入流的东西,我听着无趣,正准备走时,一个姑娘从沙发站了起来。
其他妹子劝酒的时候,她就一直背对着我,坐在茶几边上,好像在写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以她的气质和穿着,不像泡在私人会所里的陪酒妹,更像是来谈生意的。而且,她说要走,男人们也没有打趣或是拦着。
我躲在转角处,她打开门时,灯光恰好照在她的侧脸上,眉目清秀,鼻尖有一粒美人痣,很眼熟,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她了。
从白象会所回来的路上,我恰好接到阿羽的电话,他的语气时而沉重,时而带着酒醉后的亢奋。
我说你在哪。
他喝得迷迷糊糊地说,建得,我在福泉路的牛肉店喝酒,吹了三瓶了,对、我他妈失恋了!日他娘的,钱没带够,快过来给我买单。
“等着,地址给我。”我想起会所里匆匆走过的女孩,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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