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得骑着单车过来找我时,我正支开了炉子,将片得薄如纸片的牛肉摆满桌子,还买了新鲜的凉拌菜和咸水花生,准备跟他一醉方休。
“你跟叶青华怎么谈上的?”建得屁股还没挨上凳子,就冷不丁地吐出这句话。
我正在痛苦的失恋炼狱中煎熬,被他板着脸像审问犯人似的问,心里更加不痛快了:“谭青天,你也会这么八卦别人的事儿啊,啧,天要下红雨咯。”
建得把刚斟满的酒杯喝见底,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好哥们,又不是别人,能让你醉生梦死的女人,肯定不简单,说出来,我替你把把关。”
我无奈地说:“你把个屁,你认识的妞还没有我家茶叶罐多。”
“现在我岗位上最多的东西就是笔录档案和茶叶,看不起谁呢。”
我忍不住失笑,也对,现在整个粤东地区都被查缴来的鎏金茶塞满了。说来也凑巧,我跟叶清华的故事,也跟茶叶有关。
我喝得醉醺醺,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了。
我四叔公最大的那家福炳茶行,开在龙鑫雅阁,在潮水市的南边。
1998年7月,我在龙鑫雅阁执勤,收到一对夫妻报了警的消息,那男人在外出轨,被自己老婆抓到,女人把男人的脸抓下一块肉来,男人怕自己毁容,第一时间报了警,说自己老婆殴打自己。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站在他家门口,调解了一整个下午,双方才勉强愿意和解。
我说话说得口渴,正好四叔公的茶行在附近,便拐到店里,跟店里的伙计要口茶喝。
四叔公有一辆运货的五菱,停在马路边,一个穿着青色连衣裙的姑娘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抱着十斤龙井,后备箱开了一条缝,她不舍得放下手里的茶,便用额头去顶车盖,动作很笨拙,像一只短腿猫。
我觉得她可爱极了,帮她把后备箱的门撑开。女孩见到我穿着警服,以为自己犯了错,很紧张,想挡住里面的货不让我看到,但瘦小的身影根本没挡住多少。
我笑着说,你是新来的店员吧,我叫陈丰羽,是陈福柄的表孙,刚下班没事过来坐坐。
“哦,是陈叔的亲戚吗?”叶青华这才放松下来,把发丝拢在耳后,我发现,她的脖子围着一条轻柔的丝巾,可当时明明是不动就会出汗的三伏天。
搬完货,叶青华把我请到店里来,给我泡茶喝。她说自己是刚来的茶艺师,就是泡茶的销售
她大约十八岁,刚出社会,以为我跟她同龄,便喋喋不休起来,问我多大年纪,住在哪里,喜欢喝什么茶。
店里都是老员工,年纪大的多,她只遇到我一个年轻人,对我热情了些,一来二去,我两就更熟了。
在喝茶方面,我没有继承潮汕人的衣钵,反而表现得像个外省人,比如,我虽然喜茶,但不能喝太浓的茶,夜里容易睡不着,渴了只喜欢大杯灌水。
每次下班,我去店里歇脚,她就会提前给我晾一杯“滴点茶”,一杯热水里只滴入最浓厚的几滴茶,淡淡的茶香,温度晾得恰恰好,刚好入口。在喝了五十杯特供的“滴点茶”后,我们也见了五十次了。我发觉自己好像喜欢上她了。
叶青华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待人接物总是笑吟吟的,她总是穿着长袖,哪怕是三伏天,也穿着薄薄的长汗衫,脖子上则围着一条漂亮的丝巾,每日一换。
我长得方正,从小就多女生追,不能说猜准百分百,也有百分之八十了,从表情和肢体动作来看,叶青华应该也喜欢我。可当我表示出想追她的意思时,她竟跟我打太极,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假装没那回事,继续跟我玩。
一个月后,我又重提了交往的事,她又把话题拐到别去去了。奇怪,每次我觉得距离够近的时候,她就后退,可当我想放弃,她又忍不住朝我靠近,留给我想入非非的空间。
我谈了那么多段感情,还是第一次没看不明白。
有朋友说,茶艺师这职业,说白了就是销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福柄茶行接待的都是有钱人,叶青华每天耳濡目染,肯定也学了那些不正经的富家太太,搞欲擒故纵、吊人胃口那一套。
朋友一说,我越发觉得她在耍我,心里生着闷气,找她的次数便少了一些。
去年端午,我照例要给家中长辈送礼,那天晚上,恰好送到四叔公的茶行——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是故意找了个只有她值班的时间点过去的。
福柄茶行的店里挂着四盏灯笼,里头灯亮着,敲门后,没有人应答。 我很着急,怕叶青华出事,在店门口四周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巷子的深处找到她。
她手里拿着一盒猪肠粉,被两个很壮硕的男人堵在里面,丝巾被其中一个脸纹着十字架刺青男人拽散了,露出脖子后面渗血的红斑。刺青男要打她,我大喝一声,那两男人也不怕,横着脸要跟我打架,叶青华着急地把我往后一拉,叫我快走。
“叶青华,这又是哪个野男人?” 刺青男问。
“警察。”我拿出证件:“你们再骚扰女孩子,咱就警局见了。”
壮汉敛了敛眼色,冲叶青华坏笑道:“真能耐,都搞上警察了!叫你弟赶紧还钱,不然老子搞死你!”
叶青华没有回答,低头找东西,我捡起掉进泥水里的丝巾,拧干了还给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用头发遮挡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抓痕。
我和她并排走着,一个月没见,她变了,青涩脸上不再挂着与世无争的笑容,而是流露出一丝忧郁。不知道哪个哲学家说过,爱上一个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没有理由地心疼她,我想,我很可能已经爱上叶青华。
她告诉我,她爸前不久去世,留下一个不识字的母亲,靠给别人缝补裤腿赚点零花钱,家里有一个弟弟,今年17,比她小一岁,很懒赌,欠的钱比他的年龄还多两,她那么拼命干活,是因为每个月要给弟弟寄一半工资,用来还高利贷的利息,才能确保弟弟不会突然间人间蒸发。
我草草地算了一下账,普通茶艺师一个月也就四百块钱,叶青华刚出社会,怎么可能还得完?
我说,你可千万别想着快点还钱,跑去借高利贷,利滚利。
她摇摇头,说四叔公很阔,她除了当茶艺师,还帮忙送货,能提10个点,勤快点送,一个月也能拿个四位数。99年,一个月拿四位数的,最起码是公务员级别,可惜那时候我没有细想,还以为四叔公让她送茶是因为她漂亮,能帮店里多卖一些。
俗套的英雄救美之后,我们的感情突飞猛进,我约她去看老电影,是老舍小说改编的《茶馆》。那一天,她抹了粉,还穿着我最喜欢的青色长裙,修长的脖子围着一条蕾丝丝巾,很漂亮,让我心动不已。电影最后,王掌柜走向自焚的火光,叶青华满眼泪水,靠着我肩膀哭了,我趁着夜色正浓,低头吻掉她的眼泪。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我弄疼她,急忙跟她道歉,她却说,她能忍,哪怕我掐她打她,她都不会觉得疼。
她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边越难受。
我所认识的女孩子,大多数是娇生惯养长大,被男朋友吼一句都要哄很久,她却说,掐她打她都没关系,因为再疼的苦她也受过。
那天恰好下了雨,很冷,叶青华把我拉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解下那条缠住她脖子的丝巾,白皙的脖颈上,有许多长长的抓痕,还有数不清的淤青,她说她是喜欢我的,但她有一个怪癖,每次压力大,她就会抓伤自己。等我能接受真正的她的时候,再来说爱吧。
干警察这一行,多少见过几个心理疾病的,我知道,对有自虐倾向的人来说,咄咄逼人只会让她更害怕。
我告诉叶青华,伤痕累累的她,是过去的她,和我们的未来无关,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咱们就什么时候在一起,我会等你的。
后来,我们就以朋友的身份继续相处着。
两个月前,鎏金茶行疯狂扩张,龙鑫雅阁周围也开起了遍地的茶馆,和四叔公的福炳茶行面对面打擂台。我约叶青华出来玩,她总是说很忙,客户都买鎏金茶,不买店里的茶,她的销售压力很大。
太久没见,我思念成灾,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特意找了一个空闲的晚上,蹲在福柄茶行门口等她下班。
店里还点了一盏昏昏然的灯,门虚虚地阖上,有一个娇小的人影蜷缩在桌子上,地上铺着散乱的A4纸。
我买了叶青华最喜欢的猪肚粉和冻豆浆,第一次没有打招呼就进去了,见她没动,我以为她睡着了,准备把她抱到沙发上,她看见是我后,竟然惊恐地吼了一声:“滚!”
她非常生气,抄起凳子就扔了过来,还责问我为什么没有事先通知她。我才发现,铺在茶几上的是白色的账单,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字迹混乱,线条很疯狂。
叶青华穿着白背心,身上有结痂的旧疤,有血肉绽开的新伤,旧伤上叠着新伤,像粗糙老树皮上挤出来的新肉。
“是我做错哪里了吗?”
我被赶了出去,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福柄茶行时常对外敞开,家里人也经常过来歇脚、喝茶,为什么我不能来?
叶青华没有解释,她头发凌乱,拿着扫把把我撵了出去,说我不尊重她,要跟我分手。
外边下着雨,她把玻璃门反锁,宁可看着我淋成落汤鸡也不动于衷,眼神比雨夜的路灯还冰冷。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
后来,她再也不肯见我了,不管我如何赔礼道歉,都抵不过那一晚擅闯茶行的罪过。
前段时间,鎏金茶还没有崩盘,四叔公告诉我,叶青华的弟弟在隔壁街也开了一家鎏金茶行,似乎做得不错,赚挺多,也不欠人钱了。
既然不是弟弟欠债,就是叶青华移情别恋了,我像一只到处乱转的苍蝇,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我谈过几个女朋友,却没有一个人让我那么牵肠挂肚。
后来,鎏金茶崩盘了,所有鎏金茶行的资金链都断裂了,大家手头上只有茶,没有钱。隔三差五就有人跳楼、报警,整座城市怨声载道。
我知道她弟弟也开了一家店,便约了她吃了个晚饭。叶青华的状态不太好,黑眼圈很深,无精打采的,一顿饭下来,去了五趟洗手间,脸色也比以前差很多。
我问她,弟弟有没有受到牵连。她苦笑着说,弟弟还是死在一个贪字上,她上个月就发现不太对劲,鎏金茶炒得太高了,应该及时放手的,如果那时候放手,下端接盘的人还很多,轮不到他弟弟爆雷。 我问她,要不要报警。她神色一下子慌张起来,又苦笑,有用吗?最近去警察局报案的人不少吧,找到源头了吗? 确实,最近报警的案件基本上都跟鎏金茶有关。上头说了,没办法查,买卖双方是愿打愿挨,即不算传销,也不符合欺诈,更重要的是,没有买卖合同,就打不了官司,连上法庭的机会都没有。
我问她,你弟弟欠了多少钱。她说,借了八万,交了加盟费,还押了三个月租金,一共一万五。
她愁眉苦脸,肯定为此茶饭不思过。我这个人比较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就要有个结果。我既然对她还有感情,便想着法子尽量帮她。
我把存款的一半多给了她:“我平时吃住在家,也不谈恋爱,没什么花销,这里有五万块钱,先给你,你就当跟我借。 ”
就现在的房价,五万块可以买半套房子了。我想,叶青华内心应该是很感动的。因为我话刚说完,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微表情不会骗人的。但她还是摇摇头:“阿羽,你人太好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
我不懂为什么不值得,不就是钱的事,总能还完的。
可她还是固执地拂袖而去:“阿羽,我们已经分手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纠缠我了。”
不知不觉中,我跟建得两人竟然干完了两斤二锅头,我浑身难受,眼里飘着星星,胃里泛着酸水,喉咙发苦,失恋的阵痛还是姗姗来迟了。
建得安静地听完我的恋爱史,脸色很严肃,我只在案情分析课上见过这样的他。
我冲建得笑道:“伤心事比花生能下酒啊,咱两的酒量都见长了,你说,她是不是很过分,人走都走了,还要留在我心里,拿刀往我身上使劲戳。”
建得还是认真地盯着我,有探究的意味,而后幽幽地说:“阿羽,你真没觉得叶青华身上有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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