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陈丰羽,是在1998年的冬天,工人们在红砖厂拉起横幅抗议的那个下午。
红砖厂是潮水市最大的国营制造厂,建于20世纪50年代,厂区占地有80平方公里,医院、家属住宅区、小学和初中一应俱全,曾养活了南岸区七十多万人口。
一年前,红砖厂进入资金清算的阶段,某些没良心的领导吞了下岗补偿金,跑到了国外潇洒去了,下岗职工只能吃哑巴亏,在厂里干等着。
一开始,事情闹得挺大,每天有人在东西南北四个门组织静坐,有的把家里老爹老娘搬过来,寒冬腊月的,让老人家在水泥地上干躺着。有的把一双儿女带过来,让他们放声大哭,目的是多要一点钱。
厂主任被闹得没办法,叫了公安过来协调,那个叫陈丰羽的警察,就是红砖厂这一片的治安负责人。
陈丰羽长得清秀,看着文弱书生一个,没什么说服力。工人们气昏了头脑,哪管他是公安还是保安,一张嘴直指下三路,还有的躲在人群里,抄起搬砖砸得他满头包,见了血才消停。
陈丰羽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听大家发泄完,叫上几个带头闹事的,到大排档搓了一顿,香的辣的点了满满一桌,让工人们吃个够。他不跟其他警察一样,一来就亮手铐,威胁人,而是听我们诉苦之后,给我们指了一条路。
他说,厂子已经是个空厂,被搬空了,清算下来没值多少钱,你们再闹下去,不光浪费时间,还让家里不好过。国家在加强经济建设,房子会越盖越多,工地也缺人手,你们都是有力气有能力的青壮年,不如就到工地去,听起来是没铁饭碗稳定,但包三餐饭,来去自由,也相当于半个铁饭碗了。
陈丰羽说的有道理,闹也闹过了,骂也骂过了,天寒地冻的,别说老人小孩,年轻人也都熬不住了,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一些年纪大的老人还不服气,他们一辈子在子弟厂混闲职,下岗了也找不到活儿干,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红砖厂门口嗑瓜子,踢毽子,咒骂几句,慢慢的,演变成一个规格颇大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今天,厂区外面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刚下班,踩着自行车路过东门,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脑袋挨挨挤挤,像是在看什么热闹,讨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打起来的趋势。
我向来是不愿意吃亏的性子,把车随便一停,便扒开人群问,是不是补偿金下来了。
“是个鬼咯,家都要无了。”
说话的人叫金伯,是个老红砖人,下岗后,他在巷子口找了块地儿,给自行车补轮胎。
我没听明白,扯着金伯问:“叔,什么叫没家了?别走啊,说清楚啊您倒是。”
金伯指着新贴在门口的红头文件,摇头走了:“白纸黑字,你自己看去吧。唉,红砖厂要拆给政府了,我辛苦干了大半辈子,现在连房子都不给住了。”
宣告写得很简单的三句话,政府准备回收红砖厂(包括所有厂区和三个住宅区),勒令所有员工及家属,一年内迁移出去。
住宅区是给员工和家属住的,前几年,厂里没钱的时候,出了一项政策,在职员工可以交一笔钱(几百块,不多),将单位分的房子转移到自己名下,成为个人所有。有的人合计得长远,交了钱买了房,有的人以为厂里的房子能住到老,舍不得几百块钱,就没有房子。
红头文件旁边还贴着一张白纸,写着补偿方案,有两种:一是有产权的,可以把产权转移到潮北区的一处安置房产,以1.2倍平方数来置换。二是有产权但不愿意置换的,和无产权的,这两类员工可以拿到一笔五万块的补偿款,一次性给。
不管选择哪种方案,结局都是被赶走的。有房的,情况好些,权当换个地方住。没房的,相当于直接扫地出门,可怜的金伯就是后面那一种。
我心里头有些庆幸,早前我也没打算交钱买房,老觉得国家能包办到老,交钱是傻子。我老婆跟我意见不一,她怕红砖厂倒了,没个自己的家住,借钱也要把单位发的房子买下来,这下可好,至少我手头下还有两套房子。
人们迟迟没有散去,没有房的骂骂咧咧,哭着吵着,有房的也在旁边三五成群地聊,讨论着安置房的事儿。
我挤进人群里,正巧听着厂里几个车间主任在聊天。
“知道为什么红砖厂要清算吗?”
“国企改革嘛,改着改着,上边的人跑了呗。”
“不是这个原因,政府回购红砖厂和三个厂区,是为了给侨交会准备的场地。谁不知道红砖厂是南岸区最繁华的片区啊,这里有医院,有百货大楼,有五所小学和中学,还靠近海边,最大吞吐量的出海口就在不远处,你算算,这一片联合起来,多大的一片宝地!”
“不对啊,谁说侨交会一定会落在南岸区?这不是八字没一撇嘛。”
“老徐,你消息太不灵通了。”说话的,是红砖厂负责外联的老李。李尔是个人精,从海南部队调过来没来几年,就跟厂里的老人混得很熟。他主意大,心思活络,是下岗员工中再就业最成功的一个,听说他才刚离职没多久,就被银行挖走,现在在某家银行当了销售经理,成功从无产阶级蜕变为万元户了。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老李也讲得更起劲:“最近房价涨得很快,咱这地界,从原来2700一平,涨到3500了,这才一个星期。说明什么,侨交会落在本市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你看,现在交通管制越来越严,抓摩托车的,抓三轮的,就是为了市容市貌变好看。就算原来不是,上次省委书记一来巡视,也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哦,你以为报纸铺天盖地播放宣传片,是干啥的,不就是给外地的投资客释放信号,让他们来潮水市投钱么?”
“这么说来,潮水市要热闹起来了。不过,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李尔摇摇头;“老徐,你还没整明白呐。潮水市那么大,华侨馆要建在哪里,是个考究的问题咧。”
“华侨馆要建在哪,是上面的领导说了算呀。”
“领导也要考察评分。我认为,南岸区、海湾大桥和小公园,都有可能被开发,这三个地方,南岸区——就是咱们这儿——赢面最大。”
老徐挠挠头,他当了一辈子锅炉工,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所以咧?”
“国家肯定往咱这里投钱啊。只要侨交会定下来,基建、金融、文化,交通,全部往南岸区搞,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当然是房子嘛!”
我大脑一个激灵,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上边让我们换到潮北区的安置房,那边鸟不拉屎,靠近农村,房价便宜得要死,开发商真他妈会想啊!”
老徐算听懂了,催问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老李脑子转得最快,红头文件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一套方法了。
他说:“政府把土地卖给开发商,首先要清理地块,也就是把厂里的员工赶走,变成商业用地,再卖给一些有钱的开发商。开发商会用各种方式来劝你,叫你收钱,签合同,好聚好散。为了咱们的房子,大家要凝成一股绳,千万要沉得下气,好好地跟他们谈条件。”
老李说得很有道理,拿好地段的房子,去换一些没用的烂房,纯纯把人当傻子。谁不知道南岸区是潮水市最繁华的地段,那些没房的着急拿补贴,还说得过去,我有两套房,现在一平三千五,以后就是三万五了,鬼才迁走!
受到老李启发,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抢答起来:“咱们有房的,别跟他们签合同,没必要拿西瓜换芝麻!”
“对!联合起来,保护好员工宿舍,绝不退让!”
“绝对不签字!”
“光不签约还不行,我们每天都留一个人在家,不让他们进来!
在那之后,我们仿佛才变成了真正的一家人,不管有没有房子的,都团结在一起,反对签字。
我们先是采取了回避的方式,一下班就关上门。开发商人少,没办法跟几十万下岗工人硬碰硬,只能组成小队,挨个上门游说。这群人是坐办公室的,嘴上再能叭叭,也说不过一句话就含着半句脏的工人。
后来,开发商想到了一个方法:先签名的人,可以获得一笔奖励金,第二个签名的人,获得一笔更少的奖励金,以此类推,签名越快,奖励得越多。这一条政策吸引了一部分没房的人,但效果仍然不明显,因为后续才签名的人觉得自己吃亏了,也不愿意签了。
周旋了大半年,转眼到了千禧年初,事情迎来了转机——世界华侨总会正式宣布,第十一届世界华侨交流会正式落户在中国潮水市。
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
红砖厂赶出去的人仅仅只有二分之一,开发商开始着急了,他们找了一群地痞流氓,左青龙右白虎,天天拿着土锹在红砖厂门口转悠,谁见了都害怕。
我心里急啊!上班也没心思上了,天天跟得了相思病似的,在家门口蹲着,就怕开发商忽然闯进门,把我家东西搬出去。后来,我叫我老婆别干了,一人一间房,就待在家里守着,那群青龙白虎的总不能把咱两一块儿撵出去。
有一天下午,开发商上门警告我,暴力抗拆是没用的,前两天有人给自己身上淋上汽油,说施工队一靠近他,就点燃自己,结果那人刚举起火机,就被警察以危害社会治安罪抓进去拘留,我不答应签字,他们有的是手段对付。
我越听越心慌,退让的人越来越多,都快要达到三分之二了。开发商放出的条件越来越优越,说是安置房的置换面积从一比一点二,增加到一比一点五,还送每平方两百块地补偿金。半个月后,陆陆续续搬走很多人,留在红砖厂的人仅剩下五分之一。
签约的人越来越多,我更坐不住了,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家交了两笔钱,把正对面的两套房都盘了下来,别人损失的是一套房,我损失的是两套,而且,我是坚持最久的那一波人,
好不容易抗争到现在,哪怕要走,也要争取薅到最多羊毛!
我打电话给老李,聊聊接下来怎么办。老李在电话里头叫我别急,明天晚上,他把现有的钉子户都叫到红砖厂的活动室,大伙儿一块儿商量,怎么跟开发商讨价还价。
会上,我问老李,我家有两套房子,刚好正对门,比别人方便一些,要怎么搞才能拿到最多赔偿。老李冥思苦想,给我想了个绝妙的办法。他说,安置房的平方数,是按照原有住房的平方数来算的,你的两套房连在一块,干脆把承重墙敲掉,两房合一,中间二十平米的隔间就属于自己的。
我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妙招儿。
我担心把承重墙敲掉,开发商不承认。老李却笑着说,开发商急着赶人,你能立刻走,他感谢你还来不及,一定会同意的。
其他人也听在耳朵里,第二天,就有工人在住宅区开始浩浩荡荡的“圈地运动”,尤其是住在一楼的,拼命往外扩建,尽可能地圈了一圈地,把走廊和公共区域归为己有。
老李料事如神,潮水市的房价一天比一天高,开发商为了尽早完成任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第一个人的事给办了。有一便有二,其他人如法炮制,能把院子扩大就扩大。低楼层的无地可圈,只能在公摊面积上做文章,比如送礼给小区管理者,在合同上加多几平米,住顶楼的最方便,连夜砌墙垒砖,在顶楼又多盖了一层。
开发商跟我们斗了一年,已经精疲力竭,最后看都没看,把房款和安置房全给了。
此路可通,我立刻联系了一个装修队,把承重墙推平了,两房合一,占据了过道和公共区间,一共两百一十五平,比原来多出六十平。
我家还有一个地下室,买房的时候送的,下面是防空洞,全部推平又多出来一百七十平,略一计算,赔偿款上至少多十几万。
我和老婆躺在被窝里,相视而笑,仿佛枕着百元大钞般安心自如,很快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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