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凌晨四点赶到案发现场的。
午夜浓稠,星星仿佛浸泡在墨池里,红砖厂却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主干马路飘着厚厚的烟尘,砖头石块堆成一座摇摇欲坠的丘陵,昔日的国营企业变成兵荒马乱的战后废墟。
死伤的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转移,担架白着进去,红着灰着抬出来,医生抢救,火警和公安埋头搬砖,死神还不愿意放手,双方奋战到天亮,还有很多人活生生埋在地下,其中包括我请过饭的车间工人,王力。
红砖长发生了潮水市三十八年来最严重的塌楼事件,死伤人数高达121人,其中12人死于睡梦中的窒息。
调查发现,红砖厂住宅区的七栋建筑均属于豆腐渣工程,其责任应该追溯到上上任土建局局长、即现任省基建投资集团董事长曹某。
20世纪50年代,红砖厂那三个住宅区的地下是挖过防空洞的,土质本就酥松,地基也不稳。后来,美苏冷战有了缓和的趋势,防空洞百无一用,曹某让人重新用土填埋,把地包干出去,才给了红砖厂当免费的职工宿舍。防空洞改成地下室,平时放置一些闲杂物什,倒也相安无事。
一年前,政府准备回收红砖厂,不出意外的话,其质量问题将随着推土机的碾压变成了历史往事。可命运却偏偏开了个玩笑,王力等下岗工人为了多拿到赔偿款,擅自对建筑的墙体进行改造,把防空洞的立柱给推平了,这事便成了压倒豆腐渣工程最关键的一根稻草。
红砖厂有几十万员工,因为下岗静坐的事,在本地闹出了不少动静,最近又因为开发商用过激手段驱赶居民,产生了恶劣的负面影响。再加上这一次违规建造的死伤事件,南岸区风雨满楼,恐怕要影响到华侨馆的选址了。
大伯特地打电话给我,问我红砖厂的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
我说,领导让我暗中调查,尽量封锁消息,国家的大项目要下来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
大伯说,你们领导说得没错,塌楼案属于重大工程事故,王力推倒承重墙只是导火线,工程质量不过关才是主因。
我焦头烂额地说,传都传出去了,我总不能捂住大家的嘴吧。
大伯却意有所指,问我,你觉得案子那么简单就结了吗?
其实不用大伯说,我自己也猜到了,王力我认识,普通车间工人,贪心是有的,但心眼不坏,做人也实在,如果背后没人指点,他绝对想不出敲掉承重墙这种缺德招儿。
那么,指点他的人会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我问了一圈街坊邻里,大伙供词是一致的,串掇王力等人擅自改变建筑墙体的罪魁祸首,叫李尔,是红砖厂外联部门的经理,人们叫他老李。跟其他老红砖不同,李尔是外省人,空降兵过去的。工人们说,从红头文件发出的那一天,老李就在串掇大家不要签字,一定要跟开发商对着干。
李尔是个怪人,他在红砖厂干了不到三年,就主动离职,他的离职时间是在1998年,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所以没人知道他是主动申请的。李尔离开后,还经常跟厂里的人联系,但他不住在宿舍,说是入职了某银行,正在当销售经理,穿得格外有派头,一套西装就要四位数。
可经过调查,我发觉李尔根本没有入职某银行,离职之后,他就一直处于待业状态,但街坊邻里都说,老李搬到龙鑫雅阁去住了。
警方下令追捕李尔时,我发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李尔消失了。用更吊诡的说法是,李尔这个人,从头到尾并没有存在过。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正如一笔款项不可能不翼而飞。后来,我联系到李尔远在新加坡的女儿,她说,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很少跟父亲联系。半年前,李尔忽然找上她,说给她一笔钱,让她去新加坡留学。
“对了。”李尔女儿想了想,补充道:“半年前,我爸说,他最近老睡不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抑郁症之类的。”
先是无理由地暴富,又患上抑郁症,失眠,岂不是拿了亏心钱后紧张得睡不着么。
所有事情堆在一块,巧得不能再巧了。
可我想不通的是,李尔和他背后的金主,为什么要教唆王力改造住宅?一般来说,墙体足够稳固,拆掉一两面承重墙是没问题的,凶手如果只是为了杀掉住宅区的某个人,完全没必要爆破一栋楼,代价太大了。
所以,凶手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杀某个人,而是为了「塌楼」这件事本身。
红砖厂塌楼,会对谁产生好处?曹某的对手?可曹某已经退休了好几年了,老得走不动道,谁会把一个糟老头子当成对手呢?
那就是因为别的更大的阴谋。
回想起来,这竟是我从业生涯中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个案件,肇事者不知去向,凶手不知何人,就连12条人命为了什么而死,也一无所知。
长夜漫漫,我仿佛走在一望无际的悬崖边上,前方浓雾扑朔迷离,我使劲睁大了眼睛寻找出路,却还是一步步走入凶手织下的天罗地网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谭建得说起鎏金案时悲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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