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夜晚,我总会梦到烧黑的纸钱在火盆里涅槃丛生,变成送行的蝴蝶。
阿伟女儿在烧纸,轮椅停在立交桥边,我惊心动魄地看着她,生怕她要随着她爸而去。阿伟女儿听到我的呼喊,转过头,用枯瘦的右手抓住我的袖子,剧烈的喘息如地震的轰鸣声,仿佛是在呵斥我,为什么没有及时拦住她父亲,为什么没有追回手术费?
我不忍心看她绝望的眼神,可张眼闭眼,梦里永远重复着阿伟坠落时朝我伸出的手。他说,警察同志,你能买了我的茶叶吗?
我再次被梦惊醒了,额头满是虚汗。
天蒙蒙亮,启明星从窗帘后面露出了一点影子,秦心已经洗漱完毕,她收拾着地上乱扔的衣服,嘴里不停嘟囔着:“孩子不带,家务也不干,你看你天天不着家,不知道的以为你丧偶了。”
“别说不吉利的。”我喝住了妻子的喃喃自语。可能是最近看多了生死,心里不畅快,听到个死字就难受。
秦心没好气地说:“那你倒是帮忙照顾一下孩子,总不能老让我父母受累吧。”
妻子有肩周炎,一累腰背就驼,无端地矮了一截似的。我心里燃起了一丝愧疚。最近所里事务繁多,有很多指标要完成,每天忙到天黑才能歇口气。我要调查鎏金案,只能利用下班时间。
昨天是周六,陈福柄带着人在白象会所玩了一通宵,我和小杨也跟了一通宵,期间还要看账本查监控,回家时已经临晨五点了。
小溪在客厅玩着玩具,叮叮当当响。我问秦心:“明天周末,孩子谁照顾啊?”
“交给你啊,我爸妈照顾了半个月,也该休息了。”
妻子坐在化妆台旁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有记账的习惯,一旦皱眉咬鼻尖,就是钱不够用了。
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婆,你这个月工资发了没?”
秦心脸色更差了:“还发什么工资,我都快进下岗名单了。”
秦心的单位是地方报社,属于事业编制,为了精简人员,报社发了通知,鼓励同志们身先士卒,为单位节流。
有的人为了一份工作,来回奔波于各个领导的家,给这边送送礼,那边请吃饭。秦心跟我一个性格,心高气傲,弯腰不下腰讨好,说自己凭本事吃饭,没必要找关系。
嘴上说的轻松,下岗名单一天没公布,她一天都安心不下来。我问她心里有没有数,她说自己憋了一股劲儿,非要做出一个大新闻不可,让报社离不开她。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她,记者这一行最需要人脉,往往是领导透露一个风口,记者才能有线索去追踪。没有咨询渠道,连哪里发生新闻都不知道。
小溪拿着拼图走进来,要我跟她一块儿拼,三百块碎片片,得拼一个下午。我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叫住换好衣服的妻子。
“我天天从天黑忙到天亮,还有一大堆报告等着写呢。孩子我没时间带。”
“那我可管不着。”
秦心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一口,塞进我怀里,走之前还不忘教训我:“谭建得,你就是自私。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了?”
我承认,我大男子主义,想让妻子待在家好好照顾孩子,以家庭为重。
小溪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太好,前不久,孩子发烧了,岳父岳母以为是普通感冒,喝点水就能好,在家烧了一天才送去医院,从普通感冒发展到肺炎和心肌炎,愣是住了一个月院。
秦心不可能迁就我,她比我更好强,事业心也更重,她知道我在追踪鎏金茶,一心想从我嘴里撬到一手新闻,我公私分明,半句话都不肯说,她骂我老古董,奖牌奖状加起来挂满墙上,也没办法帮她找个工作,不知道有什么屁用。
夫妻关系一团糟,小溪也没照顾得上,案子迟迟没有进展,仿佛全天下的糟糕事都让我遇上了。
“爸、爸!”小溪伸出肉肉的小胖手,一下一下替我抚平皱起的眉头,女儿真可爱,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被我的胡茬扎得咯咯笑,我心下柔软一片,方才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好吧,今天爸爸陪你,我们先拼拼图,晚上我们去找妈妈吃饭,想吃什么?”
“奶油蛤蜊汤!”
“成!”
我有心补偿妻子,晚饭订了西餐厅的卡座,要了个最贵的套餐,还买了一束玫瑰花。秦心看起来心情不错,开了一瓶红酒,说要庆祝她追踪的新闻有了新进展。
吃饭的时候,我问她,最近都在忙什么。
秦心胸有成竹地锯着牛排:“侨交会要落户潮水市了。我忙着做一个专刊报道,讨论华侨馆在哪里选址。”
“这也算是大新闻?红头文件早就出来了。”
“你错了,华侨馆落在哪个区,这才是重点。”
我不以为然:“还能是哪里,不是小公园就是南岸区,一个文化氛围浓郁,一个是经济发展新区,不过,我猜也可能是两片地方的中间。”
“天真!”秦心拍拍手上的面包细屑,抬眼问我:“你觉得哪里有胜算?”
我想起阿羽之前说过的猜测:“投资向钱看,南岸区有钱,胜算大一点。”
“呵,这可不一定。”秦心神秘地冲我眨眼:“南岸区东边有一个电厂,辐射很大,而且地势不太好,下面埋着一条地下水,一下暴雨,下面容易塌陷,不适合发展房地产。南岸区政府怕投资商不拿钱出来,一直瞒着。我打探到一个小道消息,说组委会的话事人很迷信,选会馆要看风水。”
我从来不信那些个,也搞不清楚小公园和南岸区的风水有哪里区别。秦心把牛排切成小块,喂给小溪吃:“红砖厂出事了,你知道吧?”
我有所耳闻,听说是暴力抗拆的问题,住户擅自改造墙体,原本的豆腐渣工程显露出来,相关人员还被问责了。
“楼塌了,风水就不好了?现在的决策层都这么儿戏?”
秦心冷笑:“怎么可能,你看看这几天的新闻,《红砖厂爆出豆腐渣工程》、《论中山纪念亭(小公园)片区开发意义》《光伏产业是否给南岸区楼市带来“小阳春”》,《下岗工人王力生前的悲惨记忆》,最近这两个片区的新闻,占据了所有版面!一边说小公园容易落选,一边说南岸区风水不佳,你懂这在干什么吗?两边投资商在打舆论战,舆论炒起来,国家就会提高关注度,卖地皮的都在对赌呢。”
难怪小杨说,陈福炳最近很慌张,频繁找南岸区领导聚餐吃饭,这么一说,他早就下注了?
我拿过秦心递来的报纸,随便一扫,全是在谈论红砖厂塌楼案报道铺天盖地,迅速盖住了鎏金茶局,引起全市人民的关注,甚至扩散到国家新闻的层面,记者们很会写,绘声绘色地描绘起每一个塌楼死者的生前故事,声泪俱下,半真半假,犹如魔幻小说。
一时间,我食不知味,一股悲怆感油然而生。
同样是人命,陆雅婷尸骨未寒,无人问津,阿伟喧哗一时,换来唏嘘两声,反倒是红砖厂塌楼案的死者,他们的生平被陌生写手添油加醋,妄加揣测,或渲染放大,或断章取义,好像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是舆论占领高地的筹码和道具。
真可悲,人命与人命相比,看似有轻有重,实则是背后推手炒作地皮的牺牲品,资本坐在车上看风景,老百姓却成了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耗材。
我放下报纸,竟然一口都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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