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对潮水市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一年。
街头巷尾挂满五颜六色的彩灯,家家户户的门上写着庆贺新年的字样,港口的烟花放了一整夜,火光熄灭又点亮,最后变幻出“欢迎两岸三地侨商”的标语,飘向了报纸上的头版头条。
今年“迎老爷”比往常热闹些,英歌舞浩浩荡荡,走街串巷,锣鼓声很响亮,离了几十里地还听得清晰。大伯掷了个圣杯,在神明老爷面前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比往年多了一句,希望侨交会在我市顺利举办。
母亲拜完老爷,将一道新的黄符挂在我身上。我笑着问,是不是老爷又说我今年运气不顺了?
母亲呸呸两声,说新年新气象,以前的符烧了吧,戴新的。
我弓下腰,方便双手不再灵活的母亲戴好黄符。母亲摸着我的脸问,刚才你拜老爷跪了很久,在心里说了什么。
我说,我希望全家平安健康,所有凶手都能锒铛入狱,愿望有点大,老爷会听我的吗?
母亲说,做人别太贪心,保佑家人平安健康便好。抓凶手的事,归全天下的警察管,又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
我低下头,母亲也老了,眼角已添了些细微的纹路,不再光滑如新,她温柔地替我把领子折好,说,阿羽,今年你三十二了,该成家了。
我说看缘分吧,急不来。
除夕夜,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给建得打一痛电话。上次在警察局吵了一架,我两再没联系过了。成年人要和好不容易,总感觉说开了尴尬,说不开,心里又膈应,那我就当递台阶的那个人吧。
电话通了,我祝福建得新年快乐,手下无冤案。建得说谢谢,我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我知道他还怨我,便问他是不是还在追查鎏金茶。经侦追求失效性,越快破局,钱才越有可能追回来,事情过了那么久,庄家早就把两千万花光了。
建得避而不谈钱的事,问我:“陈福柄跟你三堂叔陈隆安合作,开了个城建集团,你知道吧。”
我不太了解叔伯父们生意上的来往,只是听他们提了一嘴:“应该是。”
“他两最近跟南岸区土建局走得很近,应该是想合力拿下南岸区的地皮,到时候,鎏金茶那笔巨款就会现形,我会像冤魂一样紧紧地盯着他。”
读大学时,建得是学校的红旗手,每周升旗仪式,我站在后排,看见他挺着比旗杆还直的腰杆,站在红旗下敬礼,不知为何,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宁折不弯的背影。
建得轻轻地叹气:“阿羽,旁观即包庇,无论何时,别忘了身上的警徽。”
我哑口无言,斟酌了许久,刚要开口,电话那端已经传来了忙音。
大年初三晚上,我喝了些酒,提着年货到四叔公家里给他拜年,不知不觉中走到店铺门口。不知为何,明明是新春佳节,我却总感觉无归处可去,倍感寂寞,头脑一热,还是走到这里来。
走廊上挂着四盏古色古香的红灯笼,本是增添新年气氛用的,如今却显出了几分暧昧。可能是喝多了,我的眼前出现了叶青华的样子,这个女人,总是对我若即若离,把我玩得团团转。
“阿羽,外面风很大,要不要进来店里坐?”
半年不见,叶青华出落得更别致,她仍然穿着那一身青色旗袍,又披上了鹅毛大氅,整个人散发着温润的气质。
叶青华给我泡了铁观音,说是用来解酒。茶香里好像混着某种气泡,人没来由地躁动,我醉得厉害,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耍我。
叶青华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温婉地往耳后别着鬓间的发丝:“阿羽,你胸口的扣子掉了一颗,店里有针线包,我替你缝一缝。”
我不喜欢跟前任纠缠不清,又不好拂了她的意(其实是不舍得),便要把衣服脱下来再缝,她却抢先一步,她跪在我面前,手里捻着一根绣花针,艳红的唇瓣含住细线,贝齿轻轻一抿,咬断了线,线上残留着一丝红色,是她故意留下的唇膏。 我尽力把头撇开:“我喝醉了,什么都有可能干得出来,我数到三,你还不走,我就要干坏事了。三——”
她的唇落在我脸上。
我实在忍不住把她抱了起来,放在店里的隔间,那是四叔公放置茶叶的地方,有股馥郁的茶香。叶青华把旗袍开到一半,半推半就,好似换了个人,热情得我无法招架。
那个夜晚很美好,我只记得她怕冷似的往我身上钻,让我想极尽温柔地对她。情到深处,她哭了,我的心被她的眼泪装得满满的,竟然犯了傻,一厢情愿地以为叶青华是因为旧情复燃才哭得那么痛。
没多久,我就向她求婚了。
母亲对叶青华不满意,因为她家里有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狗弟弟,家风也不是很单纯。但我一意孤行,非她不娶,叔伯父们又拗不过我,只能顺着我的意。
我是家里最大的孙辈,婚礼自然大操大办,四叔公叫了唱戏班,在台上唱了三天的潮剧,选的全是欢喜结局的戏目。潮水市所有警察局都收到了我的喜糖,每个人见了我,都恭喜我觅得良缘,迎娶了那么漂亮的姑娘。
我像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高兴得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想,以为自己获得了全天下的幸福。
婚礼上,屏幕放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叔伯父们热泪盈眶,感慨大侄子长大了。
我跪在叔伯父门前,给他们一一奉茶。
大伯舍不得我跪,扶着我的手说:“阿羽,你是陈家最大的孩子,是陈家的骄傲,以后要生生性性,成家立业,为陈家添丁添福。”
二叔坐在轮椅上,被王婶儿推过来,我给他奉茶,他摸摸我的脑袋,感慨道:“以前你才到我膝盖,现在已经跟树一样高了。二伯没有孩子,你过得幸福,就是二伯最欣慰的事。”
三堂叔送给我一条很漂亮的金项链,他送的礼最重,挂在叶青华身上竟然沉甸甸的。四叔公拍拍叶青华的肩膀说:“阿羽是我们陈家最懂事的孩子,现在交到你手里,你可要好好对他。”
叶青华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敬酒。
我兴奋地跟她说起以前的往事,说大伯、二伯他们是如何辛苦地养育我的,叶青华的手越来越冰,我以为是冷气太大了。
陈家里外亲戚来了一百多人,叶青华家却只来了两个人,她妈和她弟弟。叔伯父们提了酒过去,一一握住她妈的手,给予我们最诚挚的祝福,叶青华盯着那交握的手,脸色煞白,我心想,她可能真的太累了。
奉茶过后,我牵着叶青华的手,在台上接受大家的祝福。
我拿过话筒,致词感谢之后,目光落在最后一桌上:“接下来,有请我最好的兄弟,谭建得警官。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宿舍,感情比亲兄弟还好。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刑警,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希望得到他的祝福。建得,你要不要上来说几句?”
建得的发言环节,是我临时加的,主要是怕他害羞,不敢提前告诉他。
观众席想起热烈的掌声,建得缓慢地站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站得笔直,如同当年在国旗下宣誓的姿态。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接过我的话筒。
“首先,祝福我的好兄弟,陈丰羽。他是一个善良、感恩、珍惜家庭的男人,也是一位正义凛然的警察。我们曾经对着大排档的灯发誓,要自己管辖的地界没有冤死的魂,没有破不了的案。这个信念,刻在我们的血肉里,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建得的目光落在四叔公和三堂叔脸上:“这一年,潮水市经历了许多伤痛,也迎来了最光明的未来。我衷心希望,阿羽和他的夫人叶青华,也能迎来幸福的未来。与此同时,我要告诉诸位,我谭建得,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任何违法的行为,都必须接受法庭和法律的审判!”
礼堂鸦雀无声,建得坚毅的眼神如同长驱直入的阳光,直白地斩落在主桌上,与我那面容相似的四位叔伯父无声对峙着。
二伯率先笑着鼓起掌,全场才反应过来似的响起掌声,我的妻子却在一瞬间打了个颤,额头冷汗竟融化了精致的妆。
* * *
2001年3月,红砖厂结案了,被判定为“工程质量问题和违法违规建设”,南岸区有关部门将被问责,尤其是土建局和房屋监管局,内部需要重新整顿,整个南岸区的风评急转直下。好在治安没出什么大事,结婚后,我过上了一段踏实安定的日子。
叶青华辞职了,每天在家做做家务看看电视,我一下班回来,她就温柔地迎了上来,给我一个脸颊吻。我那高压的工作作息变得逐渐规律,同事说我吃胖了,我笑着说,是“幸福”化作“肥料”,囤在我肚子上了。
结婚那个晚上,叶青华躺在红澄澄的新婚棉被上,任由我造次,我亲吻着她,单手解开她的裙子,摸到肚子上新鲜鱼鳞般密密麻麻的伤口,而她难堪地撇过头,像一具任由我摆布的娃娃。
我说,我们已经是夫妻,必须坦诚以对。你身上的每一条伤口,都是自己弄的吗?每一条都是吗?
叶青华没有回答,而是亮出她略长的手指甲,面无表情地划了一道血痕。她的动作太熟稔,显然是做过了千遍万遍。
她苦笑着说:“阿羽,结婚前我跟你说过了,我有自残倾向,初中就开始了,高利贷坐在我家门口抽烟,假装要点了我家的煤气炉,我妈被他们拎着头发,往墙上砸,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红色的油漆,我被吓坏了……”
她羞愧地撇开脸攥,轻声说道,其实那个晚上,你不该来。。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不可能不来。”
我把她抱紧:“自残挺疼的吧,以后别这么做了,以后你觉得难受了,就花钱,我把我工资全部上交。”
她呆呆地问我,花完了怎么办?
我挠挠头说,花完了也没办法,总不能去抢,要不你打我吧,我体能练得很不错,抗打又抗摔。
叶青华破涕而笑,亲着我下巴说:“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做了。”
婚后,我们过着简单甜蜜小日子,我对她自虐的行为绝口不提,人都有难处,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家庭, 但我丈母娘不是个好东西,结婚没多久,她先是从乡下大包小包跑过来,要跟我们挤两室一厅,隔三差五暗示我,要给他那个讨债儿子买房,还跟我老婆吹枕边风,说我是当差的,平时肯定有很多灰色收入。
她的原话是:“阿羽说上交工资,是唬你的,他存了两个心眼,一个在你面前装穷,一个在外面装阔。”
我老婆说没有,她就恼羞成怒说不可能:“就算阿羽没有钱,他大伯、堂叔、叔公有钱,你跟他们要,说一套房子,生一个孩子,不给就不生!” ”
我虽不是什么优秀警员,但我自认每一分钱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人民,她不仅厚着脸皮问我要房子,还侮辱我的人格。
叶青华义正严辞地警告她妈:“彩礼全部给弟弟还债了,您能住就住,不能住就回去。再闹下去,我只能赶自己亲妈走了。”
被亲女儿下了最后通牒,丈母娘气得收拾东西回去了,一路唱衰我不孝,我乐得清净,便默默地承担起不孝的罪名。
如今想来,那段有说有笑的日子,竟如冰糖裹住的利刃,等我将冰糖舔尽,人生只剩下尝到利刃后开膛破肚的血腥味。
母亲是传统的农村妇女,盼着我生儿育女,我成婚时三十二,已过而立之年,加上经济稳定,自然想要一个娃娃。
对此,我们夫妻两产生了严重分歧,叶青华不愿意要孩子,一提起备孕,立刻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婚后一年,仍然一无所获。母亲着急,终于忍不住在饭桌上说开了,让我们去医院检查身体。
我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叶青华饱受原生家庭伤害,对养育孩子没有任何信心,那天晚上,我把她带到一个山坡上,搂着她,向她许诺,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爱护她和孩子,让她不再无所依傍,日月星辉作证。
叶青华感动地落了泪,在星辉流转的夜里,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感谢上天眷顾,我一天天看着妻子的肚子变大,幸福得不知愁为何滋味。叶青华低头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眼神却更加不安。
她总是半夜把我叫醒,让我用力地抱着她,可不管再怎么用力,都还是不够,有时候我累得松了手,她便一定要把我摇醒。
医生说,孕妇的荷尔蒙分泌异于常人,脾气也会变得暴躁,叶青华没有乱发脾气,但她总是惴惴不安,身体日渐消瘦,仿佛孩子带给她极大的精神负担。我心疼她,也心疼孩子,只能尽量投其所好,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可是神明老爷还是没有保佑我到最后,孩子没熬过三个月。
那是一个燥热的台风天,大量透明飞蛾扑进派出所的窗里,将薄如蝉翼的翅膀抖在人们脖子上、头发上。同事取来了水,将灯泡挂在水桶上,飞蛾成群结队地撞了上来,尸体密密麻麻地落在水里,挣扎着,蠕动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去关窗,刚好目睹乌云当头盖了下来。
紧接着,母亲打来了电话。
暴风雨将至,我跨上自行车,把踏板踩出残影,路上的行人都在朝前赶路,乌泱泱的脑袋使劲朝着亮光的方向往前扑,无数双腿在水里践踏着、挣扎着,蠕动着,何尝不像那垂死挣扎的飞蛾?
叶青华躺在血泊里,白色睡裙染上红色的血水,她浑身不停地颤抖,抓住我的胳膊大叫:“孩子没了!他们来索命了!啊,我就知道不该怀孩子!我就知道——”
叶青华像中邪一样,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胡话,我抱着她,跑到医院,把她推进手术室。
微亮的天转眼浑浊阴暗,洁白的瓷砖走廊上掉落了许多飞蛾的尸体,我盯着暗红的手术灯,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傍晚,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哭得双腿打颤。
大伯把我拉起来,拍着我的背说,没事儿,阿羽,以后你就是大伯和二伯的孩子。
手术灯暗了下来,叶青华手腕上插着输液管,盖着被子推了出来,她平躺着,原本隆起的肚皮像被戳破的气球,瘪得只剩下一张纸。
医生说,孕妇的情绪不稳定,一直在说胡话。不让我们掏掉孩子,我们只能给她打安神药,家属麻烦这边签一下字。
我脑袋发蒙,等医生走远了,才想起来要追上去:“医生!我老婆在里面怎么样了。”
医生狐疑地看着我:“你是她丈夫,不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吗?我们在她的血液里找到苯二氮卓类的药物,也就是镇静剂,用来调节中枢神经的。你们送过来的时候,叶青华已经神志不清了,她不配合我们治疗,嚷嚷着‘别过来!孩子你们要的话就拿去啊,放过我行不行’,这种状态,你居然让她怀孕了?”
我承认,叶青华跟我认识她的时候,几乎判若两人,以前的她活泼伶俐,特别爱笑,可结婚之后,她反而更加缺乏安全感,我一加班晚归,她就会到处找我。我以为这只是原生家庭的影响,怎么会变成精神疾病了?
我按住乱跳的太阳穴,问医生“孩子是怎么掉的?是不是有人下药?”
医生一脸莫名其妙:“不是说了嘛,胎儿是先兆性流产,孕妇情绪不佳,过度劳累导致的。又不是拍电影,谁会害你家孩子?”
见我一脸迷茫,医生用微妙的眼神打量着我:“你老婆以前流产过吗?”
忽然间,我产生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没有。”我又补了一句:“据我所知,没有。”
医生欲言又止,在纸上画了几行线:“病人做的是清宫手术,术后注意事项写在上面,你签完名之后,去交费吧。”
我的血液一下子冷了下来,问医生,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叶青华以前流过产吗?医生却摇摇头,说这是病人的隐私,让我回家问。
孩子没了之后,叶青华的状态很不好,一旦提到孩子,她就会说一些鬼鬼神神的胡话,有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瞪瞪,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穿着睡衣跑出街,说她看见一个娃娃在门口叫妈,她要出去救他。
我妈吓得够呛,请了佛堂的主持和尚来家里念经超度,叶青华蜷缩在蒲团上,低头抱着自己的双腿,仿佛她才是在羊水里溺亡的胎儿。
做完小月子,我带着叶青华出去散步。
我约了一家海边的餐厅,想让她吹吹海风,解解闷。叶青华一个晚上没有动筷,好不容易哄着她喝了半碗粥,她却冷不丁地指着海,说要去海边走走。
我拗不过她,把她带到海边,停车的几分钟工夫,她竟恍惚地脱了鞋,走到沙滩边,叫我给她拍照,还抓了寄居蟹放在自己脸上,让它们爬进自己的内衣里。
回家之后,我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当时她距离海只有十几米。
我每天过得心惊胆战,仿佛在钢丝上来回吊着,医生那句话就像石头一样铬着我的软肉,让我浑身难受。
我顾虑妻子的心情和身体,过了半年清心寡欲的生活,也带叶青华去看过心理医生,进行初步治疗。
母亲话里有话地提醒我,说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孩子,街坊邻里要说闲话的。我母亲是传统的潮汕女人,一辈子为了家和儿子操劳,老了思想更加闭塞,总担心别人笑话,因此对叶青华冷嘲热讽,说话也夹枪带棒。
我左右讨不着好,又不愿意让一个好好的家变得冷清,见妻子精神稍微有所恢复,又提起备孕的事。
叶青华不愿意与我沟通,我们在生儿育女的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大事小事争吵不休。有好几次,我几乎就要将难听的话脱口而出——结婚之前,你到底有没有为别的男人打过胎?在我们分手又复合的半年里,你又经历了什么?为何忽然间性情大变?
中秋,叶青华回了一趟娘家,我被领导安排了执勤,没有陪她一起去。当晚,母亲把我拉到房间里,问我半年前,叶青华有没有去查血?
半年前,叶青华做完清宫手术。医生说,做完小月子后,要去医院复查一次。我当时忙着工作,抽不出来空,叶青华是一个人去查的。
母亲问我验血报告看了吗。我说没有,青华说没事,我也就没多问了。
母亲忽然变脸,从上锁的柜子抽出几张A4纸,气愤地拍在桌子上,喊着家门不幸,你怎么找了这么个脏女人回家。
我以为妻子流产过的事被母亲发现了,事先有所准备,心里没有母亲那么着急,可拿起报告一看,天灵盖顿时如遭雷劈。
艾滋病,阳性。
母亲抖着那张轻飘飘的血液报告,绝望地说:“这张纸塞在柜子里,我打扫你们房间的时候找到的,上面写着叶青华,就是她的名字。”
“假的,妈,我们婚前检查过。”
我嘴上辩白,可心里却一清二楚,艾滋病在潜伏期是查不出来的。
乙肝、梅毒、艾滋是孕期的必检查项目。叶青华肯定早就检查过,但她羞于把结果告诉我!又或者——我被自己的猜测搞得毛骨茸然——孩子就是她自己搞掉的!由始至终,她都不想怀上我的孩子!
母亲担心得落泪,摇着我的胳膊说,这病很厉害,夫妻两会互相传的,你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看是你传给她,还是她传给你的。
我双脚冰冷,可再冷也冷不过我的心:“妈,我一向洁身自好,体检报告年年健康,不干净的人不是我,是她!”
我的一声怒吼,震开了房门,叶青华站在门口,右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她刚风尘仆仆地回来,眼神在纸上逗留,像是明白了什么,慌乱地夺走我手里的验血报告:“阿羽,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结婚之后,就只有你一个。”
“别拿我当傻子!”
白纸黑字,膈应得我一阵阵揪心地疼,我用最残忍的话刺伤她:“潮水市患艾滋病的人不多,0.4%,一千个人才患病4个。这病的传播途径只有三种,母婴传播、血液传播和性传播,你妈和你弟没这脏病吧,你这半年献过血吗?也没有吧,那还有什么可能?”
一想到叶青华跟别个男人缠绵的画面,我就嫉妒得心脏快爆炸。她以前的情史,我可以既往不咎,可「先兆性流产」、「艾滋病」等等的字眼却让我万般痛苦,明明最残忍的病发生在她身上,却由我来承受痛苦!
叶青华嘴唇发白,跌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那张病理报告:“原来医生是这样说的……哈哈,他们居然用这种方法逼我……”
我实在快被她逼疯了,按着她的肩膀问:“老婆,你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如果真的有,你说出来啊。我是警察,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我希望她能说出背后的真相,只要她能说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都会相信她。
叶青华轻轻地移动着眼珠子,看了我一眼,又移开去,煞白的唇抖了抖,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我恨不得摇醒她,逼问她,欺负你的是谁,害你向我委婉求欢的是谁,假如你根本不爱我,逼你嫁给我的又是谁?
可她还是一言不发,我摇摇头,笑自己痴傻,她连自己臆想出来的“敌人”都说不出是谁,我却希望她能为了我,编造一个借口。
我把病理报告扔在地上,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叶青华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木然地摇头。我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是吧,行,那我们离婚吧。”
“不要!”
叶青华如同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一听到离婚的字眼,便疯得跳起来。抓着我的裤腿下跪,额头一下一下撞着地板,崩溃地大叫:“我没有病,阿羽,救救我,我不能离婚,不能离婚……”
我心如死灰,踩着那张验血报告拉开房门:“等签字吧。”
* * *
我搬回局里住,抽血抽了三次,确认自己没有被感染,却也高兴不起来。
叶青华还住在我家,她又恢复了自残,手腕总是血淋淋的,母亲怕她锁在房间里自杀,把门锁撬掉了。
母亲特地嘱咐我,把离婚的事先缓缓,她怕叶青华缓不过来,闹出人命,所以离婚这事就先搁置下来。
可长期以往也不是个办法,邻居打电话给我,说叶青华在楼道撒泼打滚,大声唱歌,闹得楼上楼下不安生,让我管管。而且她得艾滋病的事传了出去,邻居们不敢制止,只能一直电话骚扰我,我连班都没法上。
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曾经的婚房传来阵阵恶臭,过期食物、没吃完的泡面放了一地,酒瓶子在地上滚动,流出没喝完的残液,新婚棉被上被烟头烫出一个个黑边的烟孔,小蟑螂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安家。
叶青华把自己折叠成行李箱大小,塞进狭窄的床底下。她疯了很久,也许是在跟命运搏斗,也许是跟自己较劲,像经历了一场很艰难的战斗,一个人苟延残喘,死里逃生。
“老婆。”我叫了她一声,叶青华眼睛一亮,像获得主人应允的小狗。我心碎地受不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着。
我擦掉眼泪,朝她伸出手,“你出来吧,我们不离婚了。”
叶青华傻傻地点头,从床底下匍匐前进,她长时间跪在地上爬,两个凹陷的膝盖肿得比我的膝盖还大,我把她圈在怀里,哄着她吃了半碗稀粥。
母亲说,我不在的时候,叶青华总是酗酒,饿了又吃垃圾食品,常常胃痛得直打滚。我一口一口地喂,叶青华红着眼眶,怔怔盯着我,眼角的红血丝仿佛也在发出撕心裂肺的求救——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出来啊!
我恨不得呐喊出来,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粥里有安眠药,没过一会儿,叶青华就会沉沉睡去。
医生说她有双相情感障碍和轻微的人格分裂,最好是早点入院,早点干预还有救。
叶青华吃下了半碗粥,乖巧地坐着,仿佛变回那个恬静的茶艺师。她空洞地看着前方,眼里有种旁人无法体会的苍凉感。
忽然间,她拉着我裤腿说,阿羽,送我去精神病院吧,我开始有杀人的念头了。
我叫来岳母和小舅子。他们来的时候,叶青华正贴着墙壁念数字,瘦骨嶙峋的脊背一下一下撞着墙,完全认不得人了。
小舅子看都不看她姐,抖着腿说:“我姐都病成这样了,姐夫,你必须得负责,我家一分钱都不会出。”
她妈也说:“我闺女是在你家病的,你们要负责她一辈子。”
小舅子又添油加醋:“姐夫,你还得赔我们家的精神损失费。我姐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伺候婆婆伺候老公的,没有功劳也有苦恼,给个二十万不多吧。”
我忍无可忍,把两万块扔给岳母,当是帮叶青华还的赡养费,让她们滚。
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天气很晴朗,只有一丝弄堂风,我给叶青华穿上青色旗袍,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在楼下等。
创文创卫后,三轮车少了很多,很难才找到一辆,叶青华雀跃地坐了上去,说自己穿着旗袍,坐在黄包车上,就像民国时候的大家闺秀一样幸福。
我替她挽着凌乱的发丝,拉起挡风的棚子,车夫微笑着点头,说我是好男人,懂得心疼老婆。叶青华也笑,在路人眼里,我们可能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车夫是外省人,操着一口江西普通话,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白沙里精神病院。他问,是不是去精神病院附近的一个公园。我说,差不多吧。
家里离精神病院有些远,车夫吱吱呀呀地踩着脚踏,弓起来的脊背一节一节,每踩一下肌肉,蝴蝶骨头就像真的蝴蝶一样,张开耸动。
到底是两个成年人太重了,车夫踩得很费劲,但他很爱说话,发泄烦闷般絮叨个没停,说侨交会马上就要来了,城市一天一变,外国人会来咱们这儿玩,以后骑三轮车就能接到很多客人。
他挥汗如雨,脚虽然踩着,头却高高地扬起,阳光洒在他黝黑的脸上,仿佛也洒在他光明的未来。
下车时,我多给了五块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酸。也许他不知道,市政计划里有一句轻飘飘的话,2003年3月1日,人力自行车(三轮车、黄包车)等非机动车辆,将禁止在潮水市通行。
叶青华一个人走进病房。
我在窗口看她,她脱了青色旗袍,露出骨瘦如柴的脊背,换上蓝白相间的病服,她笑着朝我挥挥手,宽大的袖子垂下,露出新鲜的伤疤,最深的疤在心里,我也跟她一样伤痕累累。
铁门要关上了,护士催着我离开,叶青华泪眼婆娑地回过头,迷茫地往外寻找,似乎在目送着我,又似乎在目送死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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