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春,时代的尘埃终于落在我们头上。
秦心成了下岗潮中的一员,她不甘心,连同其他下岗人员,一起上访、静坐,跑到报社门口举牌抗议,一篇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洋洋洒洒倾泻而出,如同执笔为剑的女战士,非要和报社斗争一番不可。
可她写出的文章没地方发表,投出去几个单位,如泥牛入海,没有荡起一丝回响,最后的宿命是被她拿着上大号时孤芳自赏,哀叹时局不容我。
我劝她找别的工作做,秦心仍然不死心,她说红砖厂塌楼案疑点重重,里面的水很深,她要重新调查,做出一起石破天惊的大新闻出来,让报社哭着后悔去。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反倒感到不安,但我来不及思考太多,因为我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跟踪陈福柄上。
陈福炳属于很混得开的官场混子,人脉分布很广,请客吃饭也多,且不局限于商政两届,大学教授他也认识一些,接触的人甚多,他求人办事有技巧,不是一有事才来送礼,而是平时就广撒网、多布局,每年花在迎来送往的烟酒茶,折算成金额,已逾百万。
鎏金茶局我跟了大半年,陈福柄日复一日地讨好南城领导,账上却没有任何大笔金额的流动,跟阿羽说的一致,陈福炳也许真的只是在做关系维护,而不是要洗钱。
彼时年关将近,诸事繁多,人心浮躁,我每天去银行跑一趟,每次去就给银行窗口增加工作量,要监管的账户越来越多,银行的对接人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恨不得闭门不见。最后这群混蛋告到黄局那边去,说我压缩他们的休息时间,打扰他们的工作程序。
黄局叫停了我的追踪,其实他早就对我蒙头追查表示不满,说我太个人英雄主义,枉顾局里的警力安排,做事不知轻重缓急,如果一个警察因为一个人的生死就把一辈子扑在里面,执法单位还如何运行下去。
黄局的话其实没错,但我就是无法释怀,命案必破,这句话是板上钉钉的铁律,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黄局长苦口婆心地劝我:“非正常死亡才值得警方介入,阿伟的死,是自杀,不属于命案,你不能老是钻牛角尖。”
我尽量平和地解释:“我没有钻牛角尖,鎏金茶扰乱金融市场,到现在还没抓到幕后主使,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事儿算了?”
黄局指着档案室:“涉案的茶商抓也抓回来,该罚的款也罚了,你去看看经侦的卷宗,要不回的钱多得是!我们能做的,只是提醒、告诫、警示!各种事前防范手段!就像这样!”
黄局扔给我一张报纸,上面刊登了一则大字报:「广东省市场监管局在全省范围内开展茶叶市场价格行为专项整治工作,切实规范茶叶市场价格秩序,依法打击价格违法行为……」
“光说这些有个屁用。” 我又一次感觉到无名火起,“隔靴搔痒,人都死了,非要每次闹出人命才写一篇不疼不痒的文章。”
我并非因为找不到证据而受挫,只是死者得不到伸冤,破案处处受阻,让人沮丧。
黄局语重心长地说:“要拿得起,放得下,不是每个案件都需要追踪到底。你可以换个角度来查。这个案子比较复杂,不仅仅是经侦案,可能还涉嫌大额贪污受贿。我们局里警力有限,凭你个人逞匹夫之勇,屁都跟不到!”
我仔细琢磨着黄局的话,想到另一条路:“能跟纪委合作上吗?”
“我联系一下。”
一段时间之后,纪纪检委来了人,他们说,纪检委那边也在怀疑南岸区的部分领导收受贿赂,他们正在暗中布局,准备织网钓大鱼,需要我提供有嫌疑的账号,协助调查。 经侦案变成了反贪案,战线势必会拉长,我劝告自己,必须沉住气,等到2001年的秋天,华侨馆的选址将完全敲定,到时候,大鱼自然会上钩。
如秦心所言,潮水市正在打响一场无声的争夺战,金园区(小公园)和南岸区默默较劲,背后则是不同开发商之间的一场巨赌。南岸区在红砖厂塌楼案上输了舆论,为了搬回一成,到处大兴土木,建造了新的环城公路,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街道杂乱的店铺经过统一管理,变得整齐划一,三轮车、摩托车以前随便走,现在也必须经过登记才能上路。
市容市貌焕然一新,“城市之痛”也如影随形,人力车、摩的不给出门,摆地摊也不给摆了,老百姓怨声载道,经常有人喝多了,在马路上闹事、打架,到派出所指天骂地,酒醒之后,又哭着求我们放人,说警察同志能不能少交一点罚款,孩子读书等着要钱。我们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评教育之后,把人全放了。
相比之下,小公园片区只进行简单的修建和维护,重点在推广华侨文化效应,房价也没有南岸区升得快。
2001秋天,战争进入白日化,纪检委那边也快收网了。我和小杨在出差途中,忽然收到了纪检委协查同事打来的电话,说大鱼落网了,南岸区有13位领导收受贿赂,其中包括常去白象会所的邓光辉等人。
我立刻让小杨查邓光辉的所有关联账号的流水,近期有一笔非正常收入,一千两百万。
我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问对面同事:“行贿人是谁?查到了吗?”
纪检委的同事说:“这个账号是柬埔寨开的,来历不明,真正的户主还在查。有不少人往那个账户里打过钱,再整合起来发给邓光辉。”
“行贿名单有福安集团的陈福炳吗?”
对方没有明说:“目前主要抓受贿者,行贿名单还在确认。今晚电视台会有跟踪报道,你看本地新闻就知道了。”
我欣喜若狂,却又坐立不安,一天没看到陈福柄落网,我一天不踏实。和小杨一起熬到了晚上八点,中央新闻播完后,便是本地新闻了。
旁边正在进行机械式的解说:「2001年8月15号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市级纪律检查委员会查处到南岸区土建局局长邓光辉等人,收受一笔不明巨款。据悉,邓光辉曾经承诺,把南岸区A地的地皮以低于市场价格出售,让对方获得投标……」
镜头转向邓光辉,他的双手被警察反剪在背后,哭诉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笔钱,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的!请求法庭还我公道!”
旁白无情地转换镜头,继续说道:「根据有关民众检举,南岸区土建局局长邓光辉在位期间,曾接受房地产开发商进贡的“入股分红”、“感谢费”,多达百万。城市规划管理局于健、南岸宣传部孙潇等人,长年狮子大开口,动则向开发商所要烟酒费、茶水费……」
小杨咧咧嘴,兴奋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太好了,不枉费我在白象会所喂的蚊子!”
“别着急,我们的大鱼还在后头。”我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也紧张得手指头出汗。
旁白进行总结:「近三年来,南岸区的市政相关工作接连爆发出丑闻,先是南岸区东边的电厂辐射量超标,地下水引致地面塌陷,受到民众疯狂举报,去年又爆出工程质量问题,塌楼事件,死伤超过一百一十二人,如今又有大小领导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对南岸区争取侨交会华侨馆的承办非常不利。」
小杨指着电视说:“谭队,这是不是说明,南岸区输掉了啊。那陈福柄不是白投资了吗?” 我点点头:“十有八九输掉了,陈福柄暗中贿赂,购买南岸区地皮,哼,这会儿有他罪受的。邓光辉一落网,咱们只要顺着拿到地皮投标的开发商去查,既有犯罪行为,又有犯罪证据,一准儿查到他头上了!”
“没错,证据确凿,陈福柄死定了!”
记者采访完邓光辉,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
「8月20日上午,经过5轮线下竞价,福安房地产集团有限公司以10亿元最高报价,摘得小公园华侨新村共计150余亩住宅类地块。福安集团执行董事陈福炳接受采访,他说,小公园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适合开展华侨文化交流活动,他相信,世界华侨交流会会成功在潮水市召开,而华侨馆将在小公园顺利建成,从而带动正片房地产的蓬勃发展!」
小杨大汗淋漓,瞪着眼睛看我:“不对啊!陈福安不是买的南岸区的地皮吗?他怎么反水了?他跟邓光辉闹掰了?我看他们前几天还在白象会所唱K——”
“陈福安没有反水。”
我忽然一个激灵,小杨被我吓了一跳:“谭队,你脸色好差……” 我跌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平复:““错了,方向错了。福安集团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赌注放在南岸区。我懂了贼喊捉贼,邓光辉、于健、孙潇,都是陈福炳检举的!他想把南岸这群人全部下拉马!妈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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