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陈丰羽

潮汕地区的乡村,一姓至少有一座祠堂。

我们乡属陈家人丁旺盛,祖上富庶,因此陈氏祠堂的规模最大,三厅两庭的格局更是气势恢宏,富丽堂皇。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喜欢来我家的祠堂玩耍。我年龄大,总是带着一群孩子变着法寻乐玩,有时候是带着他们放炮,有时候是在地里抓泥鳅,夜里天太暗,大人们不给孩子们到处乱窜,我们就躲在祠堂里玩捉迷藏。每次轮到我当狼,我第一个找的便是二伯的房间,随便一搜,就能搜出几个小不点躲在里面。

二伯的房间是一个小型的展览馆,收藏着他年轻时走历各个城市带回来的宝贝。屋顶挂着西藏的风马旗,道家的阴阳幡,墙上贴着英文海报,帘子挂着八卦鱼,一台笨重的大脑袋电脑搁在桌子中间,旁边斜靠着不知道哪国生产的帐篷骨架。他素来爱收藏新鲜的玩意,就连祠堂外围的白墙上也贴着他掏回来的艺术品,古代书法、外国油画,还有一副他自己画的《缺陷》,老惹眼了。每次路过,我都假装不敢看,那是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欣赏着自己的裸体,眼里蓄着泪,动作却很大胆。这幅画遭到乡亲投诉,挂了没多久,就被我妈撤下来了。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天。领居家有个女孩,叫什么君,我忘记了她的全名,只记得母亲叫她君儿,君儿家住在我隔壁巷口,六岁,肥肥胖胖的,皮肤白得反光,像年画里的女娃娃。

别的孩子喜欢玩泥巴玩水,她不怎么参与,喜欢来我家祠堂的外墙上看那些画,一看就一下午。

有一天,君儿她妈脸色苍白地跑来我家,说她家闺女不太正常。母亲问她君儿怎么了。她妈不说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黄黄的纸,纸上面有几个小人儿。母亲看完,也露出难堪的表情,说:“君儿才6岁,怎么知道画这个?”

“孩子老爱看你们祠堂里外面挂的画,是不是跟那上面的学的?”

君儿妈说的,应该是二伯画的油画。因为那些“裸体”,二伯没少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我妈不懂那个叫艺术,老叫我别看,会长针眼。后来,袒胸露乳的油画都撤掉了,君儿看到的,都是穿了衣服的。

我很好奇君儿画了什么,趁着大人在聊天,从柜子里偷拿过来——说真的,我有些失望,黄纸上画着几个火柴小人,头上分别写着1岁,6岁,18岁,32岁和80岁,有男有女,代表着不同年龄的人。

1岁和6岁都挺正常,没什么特别,但18岁、32岁和80岁的小人身上,却画了乱糟糟的体毛。

我当时已经是初中生,对一些生理知识有所了解,可君儿才六岁,她怎么知道青春期之后的男女,下面就会长出旺盛的体毛呢?

君儿妈很担心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一直在唉声叹气。母亲提议,让君儿多跟村里的孩子们玩,转移注意力,暂时不要给她画画了。母亲还特意嘱咐我,说我年纪大,要照顾妹妹,多领着君儿跟我们一块玩。

我懵懵懂懂地说好,没怎么当一回事。

暑假放假,春仔从市里回来,我组织一群小孩在祠堂打了炮,烤了番薯,玩腻了,几个小孩起哄说要玩捉迷藏,像四散的鸟儿一样躲在角落里,被我一个一个揪出来。到了傍晚,母亲喊我吃饭,我也没记得少了一个孩子,便走路回了自己家。晚上十点左右,我在家看着小人书自娱自乐,忽然听见了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母亲开门一看,是君儿爸妈。

君儿妈哭着说,君儿不见了,他们从傍晚等到现在,还是没等到人。君儿爸问我,你们小孩玩捉迷藏,通常躲在什么地方。

我说了几个草垛和干涸的河沟,村里的男人举着煤油灯,挨个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他们怀疑君儿是被外乡人拐走的。那时候,人贩子特别多,专门偷小孩,打断了手脚,扔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乞讨,活着还不如死了。君儿妈哭天抢地,一夜斑白的脑壳狠狠地把我创倒在地,说我年纪最大,就该紧紧盯着其他小孩,怎么能自己先回家,如果不是我,君儿就不会被人贩子抓走。

我爸早逝,留下我和母亲孤儿寡母,最容易被人欺负。君儿爸妈找不着人,把气洒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

我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浑身发抖,哭得喘不过气时,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地方:“会不会……在二伯的房间里?”

在村民们眼里,二伯是伤仲永,是苦命的天才。他从小脑子聪明,刚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就考上了中山大学,是我们乡第一个大学生,可惜天妒英才,紫薇星还未冉冉升起便提前陨落,无人不唏嘘。

有人说,二伯是高学历人才,不会干出那种事。

也有人说,二伯是残疾,抓不住君儿。

但君儿爸妈不相信,他们说,二伯双腿一瘸一拐,还没有萎缩成畸形的皮包骨,君儿那么小,他总有手段可以抓住她。

时值半夜,祠堂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发光点是佛龛前的两盏长明灯,一行大人跟在我身后,像推着犯人一样,把我推到二伯的房间门口。

“二伯,我是阿羽。”我躲在门后,磕磕绊绊地喊了一声,

房间的灯没点,二伯已经睡下了,听到我声音,又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问我有啥事。

君儿爸妈拿了两把铁锹站在我身后,眉眼狰狞,呼吸重如闷雷。我的心跳得飞快,只能骗他说,门口烧纸钱的火炉忘了熄,有可能会烧到炉壁,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二伯手脚不便,起床一趟堪比跋山涉水,房间的门闩刚落下,众人便举着灯冲了进去,照着他汗水密布的额头。村民们一哄而入,灯光影影绰绰,直白地照着二伯只穿着一条短裤的躯干,他颤抖着嗓音喊道:“大半夜的,你们要干嘛?”

“君儿是不是在你这儿?”君儿爸妈把灯提到二伯脸上:“她一晚上没回来!你大侄子说了,最后看见她,就是在你房间里!”

二伯下意识捂住刺眼的光,如显出原形的罪犯:“没有,出去!””

其他人翻箱倒柜,用铁锹捅进床底下深处,拉出来一堆瓶瓶罐罐、几团带血的卫生巾和一条栩栩如生的义肢。君儿爸吓得把腿踹到一边,捡起瓶瓶罐罐,读着上面的文字:“雄风……壮骨丸?”

二伯脸色大变,“拿来!”

“你妈个鸡,恶不恶心?”男人大喊一声,互相传阅着那个瓶子,又是笑又是骂。

二伯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真恶心!”

“床底下还藏着卫生巾,指不定是偷他弟妹的,家里住着这么一个人渣,阿羽她妈要心塞死咯。”

女人们看见脏东西似的喊着呸呸,在脸上扇风,仿佛在扇走二伯带来的晦气。

“死变态。”

“难怪一股死人位!”

“偷女人东西,又吃那些药,也不怕他家祖宗晦气。”

男人们继续往下清扫,又在桌子底下牵拉出一捆衣服,其中有一条色泽艳丽的红裙子,是女童的尺寸,还有一只皮鞋,鞋面的珠光皮被蹭掉了一大块。

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是小娟的小皮鞋,两个月前才买的,孩子说鞋不见了,我还寻思着好端端地在路上走着,怎么会不见!原来是有贼!”

“肯定是他偷的!”

“裙子是谁家的?”

“我们家英子的!”

“再找找,肯定不止这点东西!”

二伯百口莫辩,只是迷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君儿妈哭着喊着,硬生生把二伯从床上扯下来:“君儿说来陈氏祠堂看画,接着就失踪了,肯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君儿爸气红了眼,和村里其他身强体壮的男人一起,把二伯的床铺掀翻。二伯的床是特殊定制的,床板上安了一些杆子,方便他起落,此时也被君儿爸一棍脑子全拆了。

“阿羽,到底怎么回事?”二伯的眼穿过漆黑的夜,与我无声地对视。他枯瘦的手握着拳头,冷静地说:“君儿没在我房间里。你们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可以出去了。”

“放屁,你大侄子说,君儿玩捉迷藏,就躲在你的房间里不出来。“

“君儿是来过,但她很快就走了。“

二伯平静地看向我,似乎还在鼓励我说出真相:“阿羽,你什么时候看到君儿的?”

我被大人的阵仗搞得很紧张,脑子一时混沌,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们在祠堂里玩抓迷藏,君儿最先被抓住了,她一个人无聊,在二伯的门口看挂画,二伯走出来,跟她说着话,然后,我就去外边找人了。”

二伯问:“你一直站在祠堂外边?”

“嗯,就在外边的草垛上玩。”

“那你看到我走出祠堂了吗?”

“没有。”

“君儿呢?”二伯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为他作证,只要我说一句没有看到,他便能脱离舆论的暴风眼,可我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不久之前,我曾经听见二伯的房间传来女孩子哭的声音。

我低下头,避开二伯期待的目光:“但是……我也没看见君儿出来。”

我的一句话,为二伯判了死刑。

君儿妈把灯砸在二伯身上,君儿爸红了眼,把二伯提溜起来,推搡到地上,二伯的被子被掀开,尿袋和管子露在众人眼皮底下。

他趴在水泥地里,满眼屈辱,君儿爸一拳一拳落在他脸上,把那盒吃到一半的雄风壮骨丸掏出来,塞进他微张的嘴里:“死变态!吃死你!还我女儿!”

其他男人轮番上阵,押解罪犯一样拖着二伯走,在祠堂的地上来回折腾,又拉到外面泥泞的巷口,敲锣打鼓,点灯点油,要他说出君儿的下落,否则就拉到乡镇长那里去,就算我大伯来也救不了他。

“早死仔,腿都废了,还能想那种事!”

“扒了他的裤子,看看他那支鸟是不是废的!”

“君儿六岁就会画那些东西,鬼知道是不是看到什么”

女人的怒骂声撕开了浑浊的夜,二伯的脸着地,在地上爬行,尿袋被拖在后面,踩破了,尿腥味和腐尸味如浪潮般刺激着众人撤退,他的眼镜掉进一汪尿里,不知道谁的脚恰好踩了上去,哔哔啵啵响,像一场狂后迎来的最终的焰火。

二伯无助地看着我,磕血的嘴唇微张,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除了我。

「阿羽,帮二伯捡一下眼镜,看不清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捡起来,因为眼镜碎了,也脏了。母亲说,脏了的东西,再擦干净,也没人敢用了。

后来,君儿回来了。君儿妈拉着她找二伯对峙, 把小人画抖给村里的大人看,骂君儿为什么她画的小人会长毛,是不是二伯教的?君儿低下了头,只一味哭,什么都不肯说,我妈难为情地扯住君妈的袖子,说老妹,给孩子留点脸吧!

聚集的人无聊地散开了,像忘记了方才的狂欢,他们眼里写着理所当然:谁让陈子庭房间里搜出卫生巾和红裙子呢?不骂他还能骂谁。

二伯没有为自己辩白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房间里有红裙子和小皮鞋,壮阳药也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他吃过。

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恋童癖的说法,所有不合人伦的行为,都被概括为一个精炼的词,“变态。”。二伯成了村子里口耳相传的变态,他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随便往墙外挂自己的油画。

大伯听闻这件事后,愤怒不已,连夜从市里赶回乡里,调查了事情的原委——君儿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躲到了田里,被他亲哥哥拉走了,君儿爸妈嫌弃她丢人,不让往外说,二伯白白蒙受了冤屈,但那已经是后话了。

一年后,我考上了潮水市的高中,大伯被评为潮水市英雄模范,来学校做宣传。

我班上有同学跟我一个乡,说起大伯的故事,还顺带说,大伯有一个变态弟弟,是个残疾人,“身残志坚”,腿都废了,还吃壮阳药,偷小女孩的内衣,床底下还藏着带血的卫生巾。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另一个姑娘也凑过去,她说,她妹妹就曾经把用脏了的纸团塞进二叔的房间里。男生问,干嘛要这样做。那姑娘得意洋洋地说,村里的孩子都知道,陈家祠堂住着一个残疾人,不管怎么欺负,他都没有在意,便有孩子起了坏心,把用剩的卫生巾扔他房间,恶作剧。有一次,她妹妹弄脏了新皮鞋,不敢告诉父母,就把剐蹭了鞋面的皮鞋塞进二伯的床底下。

那个漫长的下午,我头皮发麻,脊背仿佛爬上了深秋的寒意——二伯的脸被按在粗糙的地面上,侧着眼睛看向我,他多么希望我能替他说一句话。但我却如聋哑人,始终把他推向悬崖的另一端。

此时,我站在二叔房间的门口,窗户映着两个交叠的人影,那股甜腻的腐尸味见缝插针地涌了上来,我捂住口鼻,只是看着——

王婶掐着二伯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上拉,地位互换,她不再是保姆,像一个威武的将军,驰骋于二伯身上,落下的巴掌像凌厉的鞭,鞭打得二伯喘息不止,也鞭打在十四岁的我脸上。

这间房子变得像心脏一样小,变成我心里的一颗肿瘤,二伯的创伤或许可以在女人的身体里得到缓解,而我,却永远困在了14岁的赎罪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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