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年春天,我家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堂哥陈丰羽在陈氏祠堂被人杀害。
陈家孩子少,一房就一个孩子,父辈们希望我们多走动,从小放在祠堂一起养,让羽哥带着我和翰仔玩,每年放寒暑假,羽哥就在祠堂当保姆,顾着我两吃喝拉撒,我和翰仔都跟他特别亲。
有一年过元宵节,我们在祠堂里玩炮,翰仔胆子小,点个炮仗咋咋呼呼,羽哥就抱着他给他点,我胆子大,点了捻子,随手往榕树下的邻居家里扔,刚好扔进老姿娘的猪圈里,把圈炸坏了,两头猪撒开腿狂奔,还把她家穿开裆裤的小孙子撞倒。
老姿娘抱着孙子,气冲冲过来找我算账,让我赔偿她孙子的精神损失费,还说她家乳猪也吓跑了一只,她好不容易养到20斤,让我们50块一斤买走。
我家当时还没有发迹,我爸为了买地皮,天天腆着脸到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要是被他知道我闯了祸,我他妈就死定了。
老姿娘叉着腰,一副不要到钱就把祠堂拆了的架势。我这人叛逆,越撵着我干,我越不干,我说,你怎么不去抢,小猪毛都没长齐,凭什么50块一斤?你是卖肉还是贩毒的?
老姿娘气得脸哆嗦,把小孙子的双腿往外一扯,说她家小孙孙的屁股红了一块,就是被炮仗炸脱皮的。
我瞄了一眼,哪儿是炮仗炸的,分明是老登给他穿开裆裤,屁股在泥地里磨红的。
我说,你天天让他穿开档裤,吹冷风,不红才怪。我要是没准头,你孙的命根早就被炸成灰了,去拜拜观音还恩吧。
老姿娘气得说不出话,抱着小孙子找我爸算帐,我爸住在市里边,躲债的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老姿娘找不到人,就找羽哥要钱,羽哥明察秋毫,一看就知道是我放的鞭炮。
他拿了一张纸,画了一张图,说猪从榕树下跑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条往东,一条往南,东边是社区,老头老太太在那边唠嗑喝茶,看见猪了,肯定让村委把猪送过来,这个点儿都没广播,猪肯定跑南边去了。
说罢,羽哥带着我去南边找猪,果然,猪跑到西瓜田里去了,我两前后夹击,把猪扛回来,还给老姿娘,老登不服气,非要羽哥给钱,让她小孙子治红疹,羽哥被缠得没办法,给她塞了几十块钱,这才把老姿娘打发走了。
羽哥点着我的脑壳训斥,你炮仗一扔,我半个月工资没了。我说羽哥,我以后拿压岁钱赔你不就行了,千万别告诉我爸,老弟求你了。羽哥没好气地说,最近三堂叔手头紧,别招他烦,这事我先替你瞒着,你他妈别自己露馅儿了。我嘿嘿笑着给他揉肩捶背,说我就知道,羽哥能替我瞒住事儿。
读高一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些校外的混子,跟他们一块儿飙车,我喜欢给自己找刺激,尤其是大晚上在市里的路上飚,一轰油门,最起码开到一百六十迈,爽爆了。有一回,我飙车闯红灯,交警骑着摩托在后面撵着追,一辆警车在前面夹击,想逼停我,我不死心,非从中间的缝隙钻进去,差点让两辆警车因公殉职。
羽哥知道后,大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逮进派出所里,让我写一千字报告。我不服气,说字太多,写不了。
他抽着烟骂我,你现在还不到十八,自首也就写个一千字报告,能累着你手了?登报批评会留案底的,傻逼!
没过多久,我爸就提着刀杀到了派出所,他把自己当成托塔天王李靖,准备让我削骨还父以身殉道。羽哥赶紧拉着他劝,说我还小,以后会改的。昨晚飙车没造成交通事故,交警那边也不追究,再给春仔一次机会吧。我爸本来不同意,看到那封情真意切的自首书,才放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哪吒。
回想过去种种,羽哥确实替我瞒住大大小小的事。
我这人从小不服管,大祸小祸都沾点,也没有什么负罪感,可唯独在羽哥的葬礼上,我还是留下了两滴马尿。羽哥下葬时,我爸让我最后跟羽哥说点什么,我难得虔诚一次,双手合十,对着他的棺材说,羽哥,谢谢你对弟弟的偏袒,上了天堂后,别忘了卸下包袱,下辈子活得轻松点。
02年春天,我家发生了第二大件事。二伯陈子庭,与伺候了他三年的保姆王淑荔结婚了。这件事是大伯出的主意,他说,陈家最近不太平,结婚是喜事,可以冲冲白事。王婶儿矜矜业业地伺候着二伯,也该给人家个名分了。
二伯和王婶没有办婚礼,也没有领证,一家人在祠堂吃了一餐便饭,算是正式宣布。在饭局上,我算是第三次见到许诺融。
第一次见许诺融,是2001年的夏天。
二伯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送去医院住院,我们做小辈的要轮流陪护。那一天下午,刚好轮到我,我体温高,怕热,医院的空调正好坏掉了,嗡嗡作响,弄得我很烦躁。
许诺融穿着校服出现在门口,她问我这里是不是104病房,她是王婶儿的女儿,她妈让她帮忙送换洗衣服过来。我不耐烦地说,把衣服放边上吧。她乖巧地放下东西,看向头顶半好半坏的空调,又看了一眼昏昏入睡的二伯,忽然冲我俏皮地眨着眼,笑着说:“天真热啊,我买了南海冰室的椰奶冰,一起吃吧。”
没等我说话,她就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干净的塑料盒,低头把塑料盒咬开,鸭舌帽微微滑落,几丝不安分的发丝落在我眼前,飘飘荡荡,如猫爪子一样,轻轻地挠着我的胸口。
椰奶冰很凉很舒服,卷入舌尖就融化成水了。事到如今,我已不记得椰奶冰的味道,却忘不了许诺融吐出粉嫩的舌头说好冰好冰的画面。一想到她冻得嫣红色的嘴唇,我就热得更厉害了。
第二次见到许诺融,是端午节,羽哥和堂婶儿都没了,家里的桌子空出一大块,王婶儿就坐上了堂婶儿的位置,许诺融也在,帮她妈打下手,把一桌子精致的菜端上来。
陈家没有女孩,叔伯父们都很喜欢她,让她坐在王婶儿旁边,她红着脸指着我的身边,说我还是跟哥哥一起做吧,我们年纪相仿,好说话一点。
她不怎么认生,想法也很单纯,有时候说的话很蠢,但又蠢得可爱,我为了吹嘘自己,把赛车的事偷偷告诉她,没想到,她居然对赛车感兴趣,问我祠堂外面停的山地摩托是不是我的,真帅气。
我如同见了知音,问她要不要去夜游兜风。
她瞪着大眼睛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兴奋地说,今晚过节,市里附近没什么人,我约了一帮朋友去北回归线纪念塔飙车,特别刺激,你要是来,我就带着你漂移。
吃完饭后,我骑着山地摩托来到北回归线纪念塔,朋友见我后面载着女生,都起哄问我,诺融是不是我马子。
我看向诺融,心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了,绝大多数坐我车的女人,都默认对我有意思——不管是对我的人,还是对我家的钱。
许诺融笑着挽起头发,说,别误会,我是他堂妹。
哦,堂妹啊。朋友们觉得没啥意思,一下子散开了。我有点不高兴,其实今天这顿饭的用意很明显,二伯让王婶儿上桌,相当于明示了二伯跟她的关系,那许诺融不就成了我堂妹了吗?
我把车开上北回归线纪念塔,报复性地飙到临界速度,许诺融搂着我的腰,发丝飘到我耳边,兴奋地大喊:“我喜欢这种感觉!太棒了!”
我脸红耳赤,不要命地往前开,风托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向天与海的悬崖边,许诺融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能感受到她的颤抖,但我没有减速,反而沉浸在微微失控的速度感里,濒死的刺激刺红了我的眼,让我陷入癫狂。
摩托冲过终点,我不顾许诺融的尖叫,抱着她踩上车背,在男男女女的喝彩声中狠狠地咬破她的唇瓣。堂妹算个屁,二伯又算什么,只要是我看中的女人,我就要得到!
千禧年过后,我爸和四叔公一同成立了福安房地产集团。第一个项目,就是乘着小公园的东风,拿下了侨交会会馆的建造投标,还包括附近的地皮、旅游景点、道路基建。这一场翻身仗打下来,我爸变成了潮水市的首富,我成了人人艳羡的公子哥。
我成绩不好,不爱读书,我爹怕我不学无术,准备把我送到美国去镀金,好歹弄个本科学历回来。
二伯说,许诺融同岁,让她跟我一同去美国读预科,以后读同一所大学,好有个照应。王婶嫁过来之后,许诺立刻融认了二伯做爹,天天爸爸爸爸地叫,一家三口亲得跟真的似的。我爸豪爽地答应了。王淑荔担心花费太高,说算了吧,让诺融在广东读书就好。我爸指着我说,他两兄妹不是玩得挺好的,春仔不生性,诺融跟他一起去,可以帮我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在国外惹祸。
我不以为然,我爸扭着我的耳朵,说春仔,你也要照顾诺融,毕竟她现在已经算是你的堂妹了。
堂妹,呸。我心里不是个滋味,看来我爸和二伯早就猜到我的心思,故意叫一声堂妹来恶心我。不过我天不怕地不怕,越不让我往前走,我就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美国大学是入学简单,毕业难,课程挺多,许诺融是个读书的料子,为了练习口语,她没有住在我爸买的别墅里,而是寄宿在本地人家里,给白人接送小孩,换个落脚的地方住。我怀疑,这丫头来了美国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特意住得离我远远的。
其实我的生活很精彩,来了美国后,我很快融入华人留学圈,有时候也跟外国人玩,外国妞儿漂亮,开放,吃一顿饭就能开启下半场,我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可心里边还是觉得空虚了一块——我又想起了诺融被椰奶冰冻得嫣红的唇了。
于是,我又开始约许诺融出来玩。
半年不见,诺融出落得越发水灵,不再是以前唯唯诺融的高中生,她变得迷人、独立、周围总是围绕着追求者,她一心学习,不跟任何人交往,如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雪莲。她还叫我哥哥,显得疏远而客气,我说要带她去蹦迪,去夜店,她都兴致缺缺,还时不时提醒我,期末考马上要到了,她想早点回家备考。
我就像第一次谈恋爱的雏儿,被她甩得团团转,近不得,退不愿,一根针始终在心里头刺着。
我终于忍不了了,给她灌了些酒,趁她浑身无力,把她带到房间,准备半推半就把事儿办了——我心里坚信,她肯定是情愿的,毕竟她主动提出跟我去飙车,做我的后座,不就是有好感的意思吗。
许诺融却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陈了春,我是你堂妹!你再过来,我就告诉爸爸,告诉三堂叔!”
我有口说不出:“你他妈还装!又送冰又坐我的车!还说不是对我有意思?”
许诺融冷笑:“我只是怕我妈被陈家人欺负,替她做做人情。撒泡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我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秀气的下巴,想撕开她的伪装:“许诺融,你真他妈会演戏!别以为我不知道,来美国深造,就是你叫你妈吹的枕边风,现在利用完我了,就给我翻脸不认人,装什么浪样!”
我怒火中烧,骂她不要脸,借着她妈的关系攀高枝,要不是我爸出钱,她还不知道在哪个厂里打工。
我以为她会感到羞耻,结果这丫头却说了一句让我毛骨茸然的话 ,她说,“哥哥,你也不是笨得一无是处嘛。”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被她弄得很糟糕,总在酒吧喝得烂醉,一个男人搂着我的肩膀,说要请我威士忌。来人叫明凯,是我校外联部的负责人,人长得又丑又胖,但很会来事儿,爱组局,玩的花样很多,在洛杉矶的华人圈很有名,因为他的带领,我很快融入了洛杉矶的留学生群。
明凯拉着两个外国妞给我灌酒,我喝得醉醺醺,也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问我,最近怎么啦,玩得这么不痛快,干脆回家睡觉算了。
我说,老子被许诺融当猴儿耍了。
诺融长得漂亮,气质也很独特,留学生圈子里都说她有股董洁的气质,又清纯又神秘。明凯似乎对她有意思,问我,许诺融到底是不是你堂妹?
我说是个屁,他妈本来就是一个卖鹅肉的,改行当保姆了,伺候我二伯。他妈可能耐了,我二伯是个高位截瘫,伺候着伺候着,搞到床上去了。前两年,他两结婚,把许诺融也带进我们陈家,一老一少天天在我二伯面前卖笑脸,我们家几个老头子乐得以为捡到亲女儿。
许诺融是个有心机的表子,一听说我要来洛杉矶留学,她就说自己也想来。一年三十万人民币呢,以她家那条件,来美国洗碗还差不多,留学,呸。
明凯摇着红酒杯问:一个保姆的女儿,现在吃你们家的穿你们家的,跟你平起平坐,你约她,她吊都不吊,还拿你当哥吗。
一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他妈的,死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傍上哪个野男人了,一下子对我亲热,一下子不理我,你说她到底想干嘛。
明凯说,摆明了看不上你呗。怎么,你喜欢她?
我哈哈一笑,喜欢,呸,我只喜欢我自己。她也就长得还行,这样的货色,我、陈隆安的儿子,福安集团陈大少爷,就开门口那辆保时捷去随便哪个大学转,女人不排队扑上来?
明凯撇嘴说,拉倒吧,还嘴硬。你自己清楚,她是借着你们陈家这座桥读书深造来了。你,纨绔子弟一个,她看不上。
我一把把酒瓶子甩桌子上,她敢!说好听点是堂兄妹,不好听的,她就是个过河拆桥的烂货!
明凯忽然朝我靠近:是不是烂货,我替你去验一验?如何?
明凯的肥脸在我面前重叠摇晃,我喝得断了片,只觉得大脑在充血,越想越气,指着明凯笑,你这大肚腩,又丑又怂,她会理你才怪。
说完之后,我就彻底醉了,往后发生什么,我都没了印象。我足足睡了18个小时,手机一开机,才发现许诺融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我回了过去,她没有接。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晚上跟丢了魂似的,既怕许诺融出事,又怕被家里的长辈知道。我打电话给明凯,明凯也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把学校的角落都找遍了,诺融的同学也问遍了,还是没个结果。
无奈之下,我回了自己家的别墅,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许诺融蹲在我家别墅门口,发丝凛乱,身上有不少伤口,裙子的纽扣被扯掉了,露出光洁的肩头。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双眼红肿,应该是哭了很久,我问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她没说话,只是说冷。
我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连忙到浴室放了热水,把她抱了进去。诺融的手全是被掐的乌青,不能动,我只能帮她解了连衣裙背后的纽扣。
纽扣是坏的,一扯就蹦开了,露出白皙的蝴蝶骨,我的脑子被热水熏得发烫,竟然神差鬼使地亲了上去。诺融被我圈在怀里,她轻微地挣扎着,细声地哭泣着,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她的呜咽融进了水里,就像她的冰肌雪肤融化在我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门铃声把我吵醒,许诺融早已经不见了,我头痛欲裂,可门铃却一直在响,我不得不起床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美国警察,举着一张逮捕通知书:“陈了春先生,这位小姐控告你猥亵和强奸,她身上有你造成的伤口和你的DNA,还有一段录音。”
“她妈可能耐了,伺候着伺候到床上去了……”
“以她家那条件,来美国洗碗还差不多,还留学,呸……”
“好听点是堂兄妹,不好听的,她就是个过河拆桥的烂货。”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段对话是什么时候录的,许诺融冷漠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肮脏的狗,她特意用中文说:“明凯那只肥猪,早就想搞我了。之前没弄,是因为他怕得罪陈家人,一听说我妈是保姆,他便肆无忌惮把我绑到一个仓库,折腾了一晚上,还找了四个洋人来弄我,好哥哥,这一切真是多亏了你啊。”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明凯弄你,你找他报仇去啊!为什么昨晚还——”
许诺融如同一座完美的雕塑,站在我上方,冷漠地俯视着我:“明凯他爸是洛杉矶高级法院的检察官,我弄不了他。但我可以弄你,哥哥。你辱骂长辈,猥亵堂妹,如果让爸爸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脑子仿佛断了片,任由两个高大的美国警察带走,临走之前,许诺融忽然转头看我,清纯的脸蛋竟然露出种胜券在握的笑容。
后来,在二伯的调停下,许诺融撤销了强奸罪的控诉,只保留猥亵罪,我被判了5年,我爸花了不少钱和人脉,帮我从中运作,又减少到两年。这两年,我在监狱里受尽歧视,如牲畜般被洋人欺负,而许诺融留在洛杉矶,一直读到会计学博士毕业。
2012年,八年过去了,我们不得不在潮水市见面。因为王淑荔死了,许诺融会回国参加她的葬礼。
早上八点,一条消息在家族的QQ群里躺着——
“我十一点到潮汕机场,@陈了春,哥哥,麻烦你来机场接我吧。”
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像只愤怒的野兽到处转圈。奶奶的,那个表子还是一点都没变,知道怎么彻底把我激怒。好样的,许诺融,咱们走着瞧,这回是你先找上我的!
* * *
王淑荔的遗照挂在墙上,旁边是二伯为她画的油画。
略有风韵的脸,粗壮的腰身和两条肥硕的大腿,我对她的印象仅限于此,她没有跟二伯领证,但按照祖宗的规矩,她死后就应该入陈家的家谱,所以灵牌上写着陈家王氏淑荔,也不知道她前夫同不同意。
我到的时候,许诺融已经在祠堂帮忙了。她今年博士毕业,每年回家一趟,据说学费都是自己打洋工赚的,每次我爸骂我,就拿她来对比,烦得要死。
果然,我爸蓄了一早上的国骂,见到我之后,全使了出来:“二婶马上就要出山了,怎么这么晚?”
我说,车没油了,去加。
“一天一千块油费,你以为家里开油田啊?陈了春,你看你穿的什么鸟屎,吊儿郎当的,怎么还一身酒味?”
“昨晚有个应酬,客户非要喝点,满意了吧。”
我不耐烦地摸着头,想找个地儿坐下,我爹又继续领着我衣领训:“二婶去世,你搞成这幅鸟样就来了?还穿红色?你看诺融,穿得又大方又庄重,能不能跟她学一学?”
许诺融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不得不说,镀过金的人就是不一样,她化着淡妆,眉眼比八年前精致了不少,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有了些高知的气质。
我吐了口唾沫:“学屁,死的是她妈,她不穿黑色,难道还穿旗袍跳舞啊?”
我爸扬起巴掌,想来削我脑袋,我寻思着说他也不舍得使劲打,就梗着脖子让他打。许诺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件白衬衣,假模假式地说:“三堂叔,我这儿有一件新的,早上在机场买的,给哥哥穿吧。”
“谢了啊,许大博士。”我接过白衬衣:“我记得,当初王婶儿想撮合我们两来着,她在天有灵,看到你对我这么知冷知暖,体贴入微,心里肯定高兴。”
许诺融笑道:“我妈笨,爱想些没用的,哥哥别当真。”
我故意恶心她:“长辈的好意,怎么能辜负?你和王婶儿那么喜欢攀高枝,又卖艺又卖身,卖给谁不是卖,不如卖给我。选个日子呗,咱两把喜事办了。”
“女人还是靠自己比较好。”许诺融没有生气,仍然笑意盈盈:“不像哥哥刚交的小模特,小小年纪,被人搞大肚子,也不知道报警,只能在论坛上发帖子哭,多可怜。”
“什么帖子?”我心里一沉,这女人又想玩什么花样。
许诺融露出无辜的表情:“啊,那个女孩说,你甩了她五千块,让她打胎,我可以把网址发给三堂叔,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得及看孙子一眼。噢,那女孩也才15岁,哥哥你胆子真大,搞未成年人啊。”
死女人,一来就让我气得牙痒痒。
说话期间,叔伯父们也到了。翰仔扶着四叔公,大伯则托着二伯的轮椅,许诺融连忙过去接手,把二伯推倒灵位前,替他上香和烧纸。
除了两位远在国外的表姨,陈氏家族都到齐了,超度的道长披着道袍,在祖先灵牌前面摇铃念咒,一阵闹腾后,他让叔伯父们坐在地上,聆听念经。二伯听着听着,不免悲从中来,时不时用手擦拭湿润的眼眶。
道长念经要念三个小时,我、翰仔、许诺融属于小辈,不能坐,只能跪,我跪了一会,腿疼,索性也盘腿坐在地上。
翰仔年纪小,怕他爸骂,不敢偷偷坐下,龇牙咧嘴地跪着,跟我抱怨:“王婶儿不就是个保姆么,又不是正儿八经娶的,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日,我的膝盖疼死了。”
“白痴,哪个保姆照顾到床上的?王婶儿也是厉害……嘿!”
诺融浑身一颤,低头假装听不见,呵,在我面前,有屁好装。
翰仔也笑:“二伯也真是,宝刀不老,牛逼。”
“太监都能娶老婆,二伯怎么就不能?等你高考完,哥带你去实践实践,看你能不能。”
翰仔脸臊得跟猴屁股似的:“去那种地方,我爸会揍死我的。”
“我又没说哪种地方?”大人们都低着头听念经,我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妹子?没有?骗人,手机给我!”
翰仔微胖,体虚,没有我力气大,手机一下子落在我手里,屏保上是一个女孩的剪影,脖子很白很长,像只高傲的白天鹅,穿着一条纯白色的丝带长裙在学校的圆形舞台上独舞。
“这谁啊?”
“一个学妹。”
翰仔脸红耳赤,说快还我手机,瞧他紧张的样儿,不会是真动心了吧。
“没劲。”我反手拍了一下翰仔的肚腩:“女的长得越清纯,肚子的坏水越多,哥提醒你,这女的别惦记了,要么她看不上你,要么就是你高看了她。”
“秦溪不是那样的人,我送了她一堆礼物,全被退了回来。”
我戳他脑门:“她跟你玩欲擒故纵,傻叉,只有你还拎不清。”
“哼,你在诺融姐身上吃了一次瘪,有阴影了,才诋毁我喜欢的人。”
我踹了翰仔一脚,骂他滚,低头继续跟女秘书调情。好不容易熬到念完经,道士一鞠躬,所有人跪拜磕头后,可以起身吃晚饭了。
羽哥和堂婶儿在的时候,一家人经常在一块儿聚餐吃饭,羽哥死后,叔伯父们也没那个心情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齐的时候,今年倒是因为王婶儿去世聚得齐齐整整,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比大年三十还热闹。
二伯伤心过度,没怎么说话,自己坐在另外一个圆桌上。他免疫力差,不能跟我们共用碗筷,吃饭要用专门的流食管子。王婶儿不在,诺融接替了他妈的责任,伺候二伯吃喝。
二伯的食道萎缩得很厉害,说两句话就要抽掉浓痰,动静很大,每抽一次痰,所有人都陪着他停下筷子。一来是表示关心,二来也是被恶心到了。哪有人一边吃饭一边吐痰的,反正我是胃口全无,和翰仔大眼瞪小眼。
许诺融也够能忍的,二伯一歪头,喉咙一滑动,她就伸手去接,捧着黄色的呕吐物来回走,那双手还做了美甲,竟然也不怕脏。
我跪了一下午,已经饿得胃痉挛了,饿过头就烦,一烦就想抽烟,烟刚点着,马上被我爸掐掉:“二伯不能闻,滚外边抽去。”
我叼着烟抱怨:“我知道,不抽,二伯为大,二伯是整个陈家的爹。” 许诺融把煮好的玉米糊糊端上来,细心地吹凉,刚喂进去,二伯又咳得惊天动地,哗啦一声全吐了,辛苦了半天,吃的还没有吐的多,真不知道二伯还活着干嘛。
“爸爸,好些了吗?”诺融又是顺背又是递水,伺候得好生周到:“今天为了陪叔伯父们吃饭,您还特地下了床。都怪我,我就不该心软,让您任性乱来!”
诺融眼看就要红了眼,可真他妈会演,偏偏叔伯父们吃这一套,乖乖听着她数落。
二伯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我早就进了阎王爷钦点的名单,迟早要走。谁能料到,你妈竟然走在我前头。刚才道士念经,我就在下面想,不如跟她一起走,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呸呸呸,大吉大利!”我爸用手在嘴边扇了几下,跟猴子似的,他最擅长在地主老爷面前做那两下子功夫,“二哥,我们每年都拜地主老爷,逢年过节,一定是鸡鸭鹅三牲齐全,粿品糕点换着花样来,老爷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 大伯也劝道:“子庭,别说晦气话,咱们兄弟几个要好好活着,看春仔、翰仔,诺融结婚生孩子。”
“哈,地主老爷也挡不住阎王爷啊——咳。”二伯再次弓下腰,我真觉得他活得痛苦,不如死了算了。
诺融又是顺气又是吸痰,急得不得了:“爸爸,吃完饭再说,好吗?”
二伯无力地摆摆手,又大喘气,缓了一会才说:“福不可尽享,要有得有失,才能平衡长久。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命数,没几天活头了。刚好今天大哥、四叔、隆安都在,我跟你们交代几句,说不定啊,哪天忽然走了,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爸爸!”诺融眼眶说红就红了。
我暗中冷笑,估计她亲爸死了都没那么紧张。
二伯再次拍她的手:“你妈对我很好,每天搬上搬下,倒屎倒尿,累了大半辈子,没有一句抱怨。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工具是人类肢体和感官的延伸,我手脚尽废,你妈就是我的四肢。四肢死了,光有脑袋也没什么用。诺融,你是你妈唯一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隆安——” 我爸停下剔牙的手,正襟危坐:“哎,二哥,您说。” 二伯低头摸索着两根手指头,似在思考:“我想让诺融进福安集团。”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爸就拍着大腿叫好:“行啊,诺融不是学财务的嘛,我先让她在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实习完了,转会计岗,干个三年五年的,去财务部找个清闲的职。” 二伯不是很满意,烛光在黑眸里轻轻颤动:“会计,太屈才了,诺融虽然读的是会计,金融、经济也懂一些,让她进董事会吧,兼财务总监怎么样?”
叼你妈!我的心火蹭得一下冒了上来;“二伯,谁不知道财务部是整个集团的命脉,您又是让她当总监,又是让她进董事会,一进去就负责一整个项目,她行不行啊?”
二伯索性闭上眼睛,没有应我,诺融倒是假模假式地说,“爸爸,我觉得三堂叔说得有道理,先从普通会计做起也挺好的。” 二伯看向我爸,似乎用眼神问他怎么说,我爸支支吾吾,不敢直接说不。他虽然赚得最多,但他在两个堂哥面前,向来是说不上话的。
我就是看不惯许诺融一个外人在陈家吆五喝六的,我爸不敢说话,我可敢。博士毕业又怎么样,花拳绣腿,
“我不同意。”我第一个站起来:“这些年,福安集团全靠我爸和四叔公打拼,就连我,姓陈的,陈隆安血缘上的亲儿子,也要先从实习做起,许诺融凭什么一毕业就进董事会?海归又怎么样,花拳绣腿,学点洋人的破玩意儿会就要用在中国人身上,您让她做盘账试试,还没羽哥那个神经病老婆好使呢。”
翰仔在旁边拱火:“诺融姐是加州理工的博士,你心里没点数吗?”
“闭嘴,傻叉!”我用力掐他的脖子:“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哪天家里再来几个 “私生子”“私生女”,你可就她妈白搭了。”
翰仔那个白痴还张大嘴:“啊?我就是我爸唯一的孩子,哪来的私生子。”
这傻子还不知道大伯根本生不了孩子!我爸看了看大伯铁青的脸色,桌底下踹了我一脚,把我拉下来坐: “少说两句,大人安排,你插什么嘴。”
我指着饭桌上唯一的老辈:“四叔公,你也是福安集团的元老,别跟饿死鬼一样扒饭啊!让这个外姓女人进董事会,你甘心吗?”
四叔公老糊涂了,不愿惹事,装聋作哑打圆场:“我年纪大,做不了主,隆安和子庭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伯最后打了个圆场,说诺融刚毕业,直接做财务总监难以服众,不如先进董事会学习,跟着目前的财务总监当秘书,一年后经过考核,再商定岗位。
我气不打一处出,许诺融连陈家血脉都不是,平白无故害我蹲了两年牢,凭什么进福安?
我扔掉了筷子,把碗筷砸得稀巴烂,率先离席。我把车开到一百八十迈,愤恨地打了个急转弯,轮胎拉出撕裂的摩地声,交警在身后按喇叭,我烦不胜烦,把油门轰死,一脚把警车甩到身后。 后视镜里,我爸的脸越拉越黑:“早死仔,你要撞车还是撞人?要死自己去死,我明天还要做采访!” 我开到一处僻静地方,才猛踩刹车,把我爸甩得龇牙咧嘴。
“爸,我不服!福安集团是你的心血,是你一砖一瓦把它做到潮水市最大,四叔公平时摸鱼遛鸟,挂名养老,正事儿不干一点,大伯是公务员,不能有一点股份,二伯还是个高度残疾,他们算哪根葱在你面前指手画脚?”
我爸沉着一张脸,不搭腔。我敲着方向盘说:“二伯摆明了要分咱们的财产,才让许诺融盯着财务部这块肥肉,她现在要的只是一个职位,以后就是股份,子公司,甚至是整个福安集团!”
“那也是人家应得的!”我爸忽然吼道:“你在洛杉矶对她做了什么腌臜事,不会忘了吧!要不是你二伯调停,撤销了控诉,你早在牢里面被洋人捅了!”
“强奸她的人不是我!是明凯!是她莫名其妙勾引我,做了之后,翻脸告我强奸,又忽然撤销控诉,搞这么一出大龙凤,还不是为了装可怜!”
“没有你,明凯也不会对她动手!说到底,就是你笨,被她玩了!”
我哑口无言,不寒而栗,那女人处心积虑,绝对不是要把我搞进牢里那么简单,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不是当我女人,而是要吞了整个福安集团!
我又想到更深的一层:“诺融能进董事会,以后翰仔也免不了吧。 ”
爸抽了口烟,“那肯定。”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翰仔又不是亲生的,我亲眼看到大伯母无中生有,抱了一个孩子回家,他也能分?” “老大说他是亲生的,那他就是亲生的” 夜里,爸眯起了眼睛,我知道这是父亲不耐烦的表现,也许他心里比我更不烦躁:“说完了吧,说完了就好好开车。大伯二伯的话,听就完了。” “不行,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爸发出一声冷笑:“不服气有用吗?诺融是会计学的博士,进财务部,名正言顺,我把福安给你,你能管得住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真不懂,你为什么怕大伯二伯?他们又不是你亲哥,只是亲戚,堂的!”
老爸一口烟抽过一口,烟尾的火光照得他的脸阴晴不定:“海洋里有一种植物,叫藤壶。藤壶只有一个手指大小,鲸鱼海龟又大又强壮,反而怕它们,因为藤湖无处不在地寄生,泛滥地成长、繁衍。陈家要在潮水市说得上话,就要做藤湖,无处不在地扎根,深入,扩张。咱们潮商作为中国八大商帮之一,直到现在,还能源远流长,蓬勃发展,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广东的知名企业,国美、立白,还有最近在深圳崛起的新势力,腾讯,打头兵的都是咱们潮汕人,他们有商人的共同特点,圆滑、世故,敢冒险,但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品质,团结。族旺留原籍,家贫走四方,只有家族繁荣,企业的根基才能打得结结实实,你大伯二伯不只是我堂哥,也是整个陈家的后盾。他们的话,你得听。”
回去的路上,我琢磨着我爸这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似乎话里有话,不只是强调「团结」那么简单。
快到家的时候,我爸忽然问我,知道你二婶什么病吗。
我没好气地说,“不是免疫系统疾病吗?”
“哼,胡扯,说得真好听,就是艾滋病!”
我猛地一个急刹车。难怪王婶儿没有入殓!听说艾滋病患者后期会非常难看,皮肤溃烂,浑身浮肿,如同巨人观般膨胀糜烂。
“艾滋病,那二伯岂不是也……靠!那个胖女人果然很脏,她该不会把全家都传遍了吧!”
“谁传给谁还不一定呢。”我爸幽幽地来了一句。
“等等,咱们家都几个艾滋病了。羽哥老婆是不是也有这个病?”
我想起叶青华那个疯子,又想起羽哥,一时冷汗如浆。
“回去吧。”我爸发出一声空旷的笑,点燃了烟,他的侧脸湮灭在烟雾中,让人想起躺在床上做雾化的二伯,我才发现,他们兄弟几个长得非常相像,恍惚间,竟然分不清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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