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送我回家的那个晚上,小溪正蹲在我家楼下看书,她把及腰的发丝放到一侧,露出纤细白皙的脖子,像玩累了在池塘边休憩的白天鹅。路灯照着她圆圆的脑壳,给发丝镀上一层金色,画面有种圣洁的氛围。
她是我的天使。
第一次听说小溪,是在我奶奶嘴里。梅花园是圣波利亚高中附近的一个旧小区,区里的街坊邻里都是老熟人,自成一个社交圈,一台麻将桌就是一个情报中心,奶奶爱打麻将,总能听到小区里第一手八卦。
她说,咱家楼上搬来了一户旧人家,姓秦,你还记得不,那闺女小时候还跟你一块儿玩,长得跟年糕似的,白白净净的,可漂亮了。
我搜肠刮肚,没有小溪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我性格内向,不爱跟附近的小孩打成一片,可仔细反刍,又想起是有这么一个女娃娃,穿公主裙,挎着一个小小的珠链包包,放着瓣儿形状的橘子糖,笑起来很甜,逢人便分一块,但要叫她小溪公主。男孩们跟在她后面,公主公主地叫,一个个捧着橘子糖,舍不得吃。
奶奶说,秦家出了变故,现在只剩下小溪和她外婆。
我问,他们不是03年搬走了吗,为什么又搬回来?
奶奶龇着牙,幸灾乐祸地搓着脚丫子说,还能为什么,去别处没混出人样呗。
高一开学,我和小溪正好分到高一五班,圣波利亚的学生都有钱,很少住在梅花园的,有一天,我们在小区门口碰了个面,小溪笑嘻嘻地说,她是艺术生,每天练舞练到很晚,一个人回家有点害怕,要不以后一起走。
小溪在吉林住了几年,有着吉林人的爽朗,她总是笑,把马尾散下来,无拘无束地跑。放学回家路上,她讲她练习舞蹈有多辛苦,要把脚背绷直,抽筋了也不能偷懒。天热了,她就嘀嘀咕咕地抱怨,说羡慕我可以剪短头发,她不喜欢打理长发,但学校总是安排她表演节目,老师不让剪掉。有时候,没话题了,她会一路念着氢氦锂铍硼碳碳氧氟氖,我说那是初中的内容,她说她文化课基础不好,只能现在补了,小透,你考了理综第一,能不能给我补补课啊。
她的眼睛在夕阳下,是琥珀色的,像极了儿童手里的玻璃珠,但比劣质的玻璃珠晶莹多了。我说可以,她便把书包塞进我怀里,高兴地说,那我就白嫖学霸的课下时间啦,不给钱的哟!
听到某个字,我脸红心跳,她也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小溪很受欢迎,搬回梅花园没多久,就成了小区的风云人物,人人都找她玩。不像我,在这里住了十年,还是被欺负的对象。
我晚上要给小溪补课,生怕学习时间不够,便打电话给那个男人,让他送了我一台单车,好让我节省上下学走路的时间。男人说好,隔天便叫人送来一台崭新的山地车,很贵的牌子,到我腰间高,把手向下,同学管它叫山羊角,踩起来风驰电掣,很拉风。
有天夜里,我听见小区里的刺头站在我家楼下(我家在二楼),商量着要偷我的车去卖,我不敢声张,只是听着,刺头把锁敲得稀巴烂,兴奋地才走了,没走出十米远,就连车带人翻了个跟斗。
他指着我家骂,扑你妈块鸡,林透你有病吗,给自己的车扎铁钉!草!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想偷走单车,但我性格闷,是惹不起便躲起来的性子,干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给自己的车扎钉子,摔死他们算了。
刺头肯定摔得很重,整栋楼都听见他气吞山河的咒骂声。
小溪穿着睡衣从三楼冲下来,拉着我的手,就要下去找刺头算账,我说不要了,让他骂吧,骂完他就不惦记我了。
但小溪说不行,她单枪匹马杀下去,百灵鸟似的,义正词严地给刺头讲道理,刺头本来一肚子脏话,看到她水灵的模样,顿时骂不出口,转头要来打我。
小溪母鸡护雏儿一样,挡在我跟前,喊嫲嫲嫲嫲,有人要打我。
大妈们在旁边看热闹,被她可怜兮兮地喊嫲嫲,听得心都软了,一个个热情地围过来,帮着小溪对骂,大妈们都是吵架好手,一番唇枪舌战,刺头吃了亏,撇下山地车就跑了。
小溪得意地冲我挑眉,像凯旋的女英雄,接受我的赞赏。然后又叉着腰教训我:“小透,人善被人欺,你不要总是随便被人拿捏。他敢偷你车,你就扯喉咙喊他名字,大妈们爱看热闹,围过来能把他吓死。”
我说:“小溪,以后别这么做了,万一他带了刀子——”
“你就拿砖头拍他脑袋,属于正当防卫,你才16岁,有未成年保护法,怕他做什么?”
她弯腰把车胎里的钉子拔了,推着车,往隔壁街走,我连忙接过车把,听到她瓮声瓮气地说:“逃跑是没用的,坏人会追着你打,要反击才行。”
我心下柔软了一片,别人都说舞台上的小溪是优雅的白天鹅,我却觉得,她是下凡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小声地说,下次不回了,我要当骑士,白天鹅公主的骑士。
她不好意思地把发丝挽在耳后,骄傲地走在我前面:“公主不需要骑士,她自己就能战斗!”
此时,白天鹅公主蹲麻了腿,站起来蹦了三蹦,见到我后,张开双臂扑进我怀里:“小透,你今天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我看向早已跑远的奔驰:“那个男人接我去吃饭了。”
“又是你爸?”小溪看向路边,车屁股已经拐弯不见了:“你爸真疼你啊,又给你买这么多东西。”
我们一起上了楼,小溪自来熟地钻进我家,把男人送我的礼物铺了一桌子:“我看看,都送了些什么,全是名牌衣服、鞋子,这是什么,高三练习册?哈哈,你爸不知道咱们才读高一吗?”
我打开男人送我的大包小包,从里面找出一盒糕点。吃饭的时候,男人几乎不动筷子,整盘精致的糕点碰都没碰,我知道小溪爱甜口,走的时候就盘算着给她带回来。
小溪夹起一块樱花糕点,满意地咂咂嘴:“这东西肯定很贵,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哎,小透,你们两吃饭,你奶奶不一起去么?”
“我奶奶去河北走亲戚了,这个月不在家。”
冰箱里被老太太清空了,只留下两块急冻肉。小溪皱起秀气的眉毛,替我打抱不平:“你奶奶怎么这样,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我外婆看我看得很紧,不管我去哪里,她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每天给我做好多潮汕菜吃,鸭母捻、 蚝仔烙、猪肠胀糯米,糖葱薄饼,还有我最爱的虾蟹粥,要不我要跳舞,肯定吃成猪。”
小溪鼓着脸的样子很可爱,像一只小仓鼠,我真羡慕她能在幸福的家庭长大:“因为你外婆是你的亲外婆,我奶奶,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8岁以前,我经常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干巴瘦,高鼻梁,晒得皮黑,还有一双看起来不太老实的双眼皮。
我跟我奶奶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很胖,走起路来,肚皮要颠三颠,我们两走在一起,就像弥勒佛牵着一只瘦猴子。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奶奶打小就不让我跟她亲近,别人家小孩摔了疼了,都是扑进祖母怀里哭鼻子,我有一次病得难受,想赖在她怀里撒娇,她也只是把我推开,叫我睡远点,别传给她。
每一年,奶奶都要带我回一趟她的老家,河北,在那个遥远的省份,她仿佛回归了自我,整个人都踏实了。亲戚们被她影响,不太待见我,也从来没有提起我的父母,他们以为他们不说,我就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奶奶是装的,我也是装的。
读小学的时候,我念的是街道分配的一个普通小学,收的是地段生,学生素质很差,老是逮着我欺负,骂我早死仔、孤儿,堵门口跟我要钱。我抽条慢,长得瘦小,一拳就能擂倒,我不敢跟他们对着干,只能在梦里幻想着,自己变得身强体壮的那一天,拿着砖头把他们脆皮的脑壳砸得稀巴烂。
奶奶拜老爷的时候,我也虔诚地跪在跟前,希望我的父母早点来救我。后来,老爷显灵了,他听到了我的呼救。五年级下学期,我转学到一所私立小学,不用升学考,就能直升圣波利亚初中部——要知道,圣波利亚是潮水市唯一一所国际双语中学,一个月的学费,就够我奶奶工作一年。
奶奶再怎么省钱,也供不了我读那么贵的初中,我知道背后有人相助,但我没有戳破,就跟我的身世一样——我的爸妈是奶奶虚构出来的,从来就不存在。
小升初时,我们搬了一次家,从梅花园最破的临时住房,搬到了现在的两室一厅,开阔敞亮,我第一次把衣服晾到能见阳光的地方。
奶奶没有再推着小车去医院门口卖红薯了,她在一个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包三餐,给人搞卫生,她胖,吃得多,还爱贪便宜,是个没什么教养的老太婆,满肚子粗言秽语,还爱显摆,别人骂她下三滥,她就亮出她的纪梵希坎肩,得啵得啵地呛了回去。
别人见她没文化的样子,以为纪梵希是假的,是她自己绣上去的。但我知道,那是真货,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
我还记得,五年级第一个学期,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我监护人来找我。
那个男人当时穿着一身利落的警服,双手插兜,脸色严肃,不苟言笑。公立学校的老师,向来是凌驾于家长之上的,凭借着铁饭碗就对家长以鼻孔相对,但班主任那天见了他,却像见了领导,一个个唯唯诺融,不敢随便说话。
男人的气场很强大,我有点怵,想逃跑,班主任却把我拉到男人面前,恭敬地说,陈局长,他就是林透。
男人把我带上了一辆奔驰,带我去公安局,让我在一张纸上签了字,他变成我的法定监护人。
他说他叫陈子勋,让我喊他做伯伯。
陈子勋其实不怎么管我,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有钱人见到私生子那般火热,初中三年,他只来看我六次,每个学期来一次,打一笔款到我奶奶的账户上,给我上学用,再带我出去吃一顿饭,买一些看似昂贵其实没什么用处的礼物,比如不合脚的运动鞋,过季的名牌衣服,一些精致但吃不饱的高级巧克力,还有对我来说,难度低得可以当废品卖掉的辅导书。
我满腹疑问,却从来不说,因为我怕说了,男人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男人并不是我的父亲,应该说,他不承认是我的父亲。
接我的时候,他开着显眼的奔驰车,穿着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衣服,与我这个穷学生处于两个世界,所以我们的话题很有限,一般只聊成绩。我成绩很好,每次一说起排名,他就会笑着点点头,说不愧是我们陈家的孩子,你的名字很好,透,晶莹剔透,看透尘世,就是不该姓林。
其余时间,他就不愿意跟我多说,像履行责任似的,叫我多吃点——我猜他是当官的,官儿不小的那种,因为他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对面恭恭敬敬地说话,他敷衍地应着。
我奶奶有自己的私心,为了省钱给她两个儿子买房,就往我身上压榨,买菜买最便宜的,海鲜买刚死的,冰箱永远是空的,陈子勋并不管这些事,我只要活着就可以了,至于我奶奶——他雇佣的老保姆——不虐待我就行了。
高一第二学期,学校举办了校运会,高三学生刚参加完一模,校运会和家长会一起办,校门人来人往,停着各种豪车,激烈亢奋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
开幕式是学校艺术团的鼓舞表演,鼓声笛声齐鸣,小溪穿着活泼俏丽的舞裙,手举着鼓槌,如舞着两把锃亮的剑,英姿飒爽,踩着鼓点飞舞。鼓舞结束后,小溪又换上飘逸的白纱裙,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表演了一首曼妙的《轻舞蹁跹》。
台下异常躁动,学生们兴奋地吹口哨,发出嘘声,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不用问,秦溪永远是学校的话题中心。
紧接着,是升国旗奏国歌,老校长上前致辞,老生常谈的话翻来覆去地讲,没学生认真听,都躲在人群里说着小话,我拿出练习册,准备把最后一道立体几何题做完,前两步在早读时想出来了,现在卡在证明AC∥BF上,我正想着往哪儿连上辅助线,便听见学生爆发出激烈的掌声,一般来说,越激烈的掌声,意味着老校长裹脚布一样长的演讲越接近尾声。我抬了一下头,表示尊重,又低头画辅助线,耳边嗡嗡地吵,听见老校长用激动的口吻喊:“下面,有请公安局局长,潮水市一级英雄模范陈子勋先生发表演讲!”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校运会开幕式见到他!
陈子勋朝观众席敬了个礼,走到草场中间,他是作为学生代表来致辞的,当然不是代表我,而是代表他正在读高三的儿子。
他说起自己儿子的学习,强调高三一模的成绩和排名,高三那边叫苦不迭,本来以为校运会可以放纵几天,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忽然间,人群发生躁动,高一的男生都默默往我这边看,亢奋得像动物园的猴子,我还专心看着陈子勋,没发现秦溪朝我小跑着过来。
“小透!”秦溪永远是视线的焦点,她画了很漂亮的妆容,脖子又长又白,在一群土鳖的学生里显得鹤立鸡群,但这位高傲的公主却无视那些追逐的眼神,看向我这一棵其貌不扬的水草。
小溪亲密地搂住我的胳膊:“小透,我刚刚跳得好不好看?”
我点头,递给她一张纸巾:“特别好看。同学们都移不开眼睛。”
小溪笑了,活动着天鹅般的长脖子:“小透,等会你有比赛项目吗?没有的话,我们去植物园坐会儿吧,我昨晚做了两道力学大题,看解析还看不懂,好难哦,你给我讲讲吧。啊,晚上你奶奶不在,我们买麦当劳去你家吃,好不好呀。”
同学们传来嘘声,越来越多人朝我们看过来,我不习惯被盯着看,脸发烫得厉害,压低声音说:“今天可能不行,我爸来接我。”
“接你去干嘛?又只是去吃饭?”小溪优雅地擦着汗,撒娇道:“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的爸,不要理他了。”
说起来,小溪也是跟她外婆相依为命,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的爸爸妈妈。
陈子勋从成绩说到家长陪考的重要性,目光时不时落在高三那边。有别班的男生串班过来,找小溪说话,小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很冷淡,和我一起看着陈子勋演讲。
“这个人好眼熟,好像是公安局的局长,我小学的布告栏上有他的光辉事迹。”
我问小溪,知不知道陈子勋是谁的爸爸。
小溪说,你不知道吗,他儿子是高三五班的混世魔王,陈一翰。
我的脖子僵了一僵:“陈一翰?对你死缠烂打的那个学长吗?”
循着小溪的眼光看去,陈一翰从他们班站了起来,双手枕在头上,脖子上挂着耳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我认识那个耳机,陈子勋曾经也送过我一个。
他是无意炫耀,但不代表我无心追究。
陈子勋看向高三的观众席,说起自己救人时的光辉事迹,估计只有校长和老师们在听。陈一翰站起来时,学生坐席区已经沸腾了,陈一翰那边很吵闹,似乎在谋划什么,常年围着他转的几个高年级兴奋地推搡着她。
“小溪,他好像在看你。”我说。
“我知道。”小溪也盯着他,不是男女初见时的羞赧或者普通同学的对视,而是猎犬遇见危险时防备的眼神。
陈一翰沉浸在同伴的起哄中,他跑跳着上了阶梯座位,朝我们高一走过来,高二的夹在中间,为了看戏,给他让了一条道。陈子勋的演讲被打断,看向他儿子,可在看到我的时候,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演讲也停住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都看了过来。
陈一翰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父亲找不愉快,就像那些在父母庇佑下的幸运儿,非把父母气得鸡飞狗跳,就为了显得他们有多能耐。
“喂——高一一班的秦溪。”
小溪浑身紧绷,一种少见的紧张情绪在她脸上荡漾开去,随着陈一翰的走进,她的手出汗了,只有我能发现。
“干什么?”小溪缓缓地呼气。
陈一翰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小溪做了个耍帅的手势:“我是高三的陈一翰,想追你,明天找你玩。”
小溪臊得发慌,满脸通红,如攀住救命稻草一般,攀住我的胳膊,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
“对不起,我不想谈恋爱。”
陈一翰眯起狭小的眼睛,不无威胁地说:“我说了,我要追你,由不得你不要。”
陈一翰洋洋得意,挑衅似的看着我,众人欢呼,轻佻地吹哨,恨不得把小溪推向陈一翰这只肥猪的怀里。他再一次成为风云人物,风头盖过了演讲台前的领导,也引起了他亲爸的注意,不幸的是,我和小溪也被卷入风波里。
目视着陈子勋愠怒的脸,不由得心里发寒。
我知道送给我的那些礼物从哪里来了。
陈一翰是42码的鞋,所以买给我的运动鞋永远不合脚,过季的名牌衣服是陈一翰看不上的,才会送到我手里,那些精致但吃不饱肚子的高级巧克力,是陈一翰爱吃的,他懒得想,又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还有难度低得可以当废品卖掉的高三辅导书,也就陈一翰那种垃圾成绩才用得上。
躁动持续到校运会开幕式结束,小溪拉着我飞快地逃离,植物园很清静,没有人,我把她安置在长凳上,给她拧开一瓶矿泉水。
“没事了。”
我拍着小溪的后背,轻轻地安慰她,小溪却像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烧,呼吸急促,难受地直喘气。
“小透,小透。”
她断断续续地喊我的名字,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崩溃地嚎啕大哭,仿佛她才是活得最痛苦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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