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外公外婆并不喜欢谭建得这个女婿。
潮汕女人不外嫁,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来是担心语言不通,没有娘家在背后撑腰,女儿容易被人欺负。二来是山高路远,嫁得再好,也没有把女儿留在身边来得亲热。
谭建得是外省人,光是籍贯就在我外公外婆心里扣了很多分,他为人老实,不会来事儿,第一次见面就闹了个笑话,两手空空地上门,我妈气得翻白眼,他才醒悟过来,匆匆去楼下买了四个橘子和一袋糖做礼品。第二次去,他寻思着上次没表现好,索性要来个大的,左手一只活鸡右手一只活鸭,就要往家里送,搞得厨房一团糟,害得外婆忙活了很久。
外公是文化人,喜欢舞文弄墨,家里的墙挂满了画,谭建得寻思着要讨岳父欢心,一看画的落款是郑板桥,他认识这个名儿,就逮着机会使劲儿夸,把脑子里能想的词都形容上了,外公只是淡淡地摇头,说这幅画是拓印版,画的再也好也是假的,你当警察,要注意提高文化素养,哪天发现某个局长家里挂着一副真迹,就知道该联系纪委了。
外婆有先见之明,告诉我妈,刚者易折,谭建得是个好人,但好人不一定能当好丈夫,好爸爸,如果你要嫁给他,就要做好自我牺牲的准备。
十年后,老人家竟一语成谶。
我妈只生了我一个,外公外婆特别疼我,外公在出版社上班,单位时不时发一些邮票、画册、纪念章,我不爱吃饭,他就地取材,按照上面的图案编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嘴巴微张,外婆就趁机把大米饭塞我嘴巴里,两人合力,喂了大半碗。
母亲继承了外公的写作才华,一毕业就因为一手好文笔进了当地的报社。母亲很要强,也很独立,其他女性还在想着怎么避开计划生育的检查,多生一个孩子时,她已经走在追梦的道路上了。
谭建得是游离在我家之外的人。外公外婆是潮汕人,讲潮汕话,他听不懂,也不会讲,索性就不说了。他很爱他的工作,工作日住派出所,周末也要加班加点,经常半个月不见踪影,但每个月末闲一点的时候,他会带我去看海。他的手又大又长,把我举到头顶,能看到广阔无垠的海面。他说,大海容纳百川,本来想给我取名叫小海,但小溪隽永清澈,比石头坚韧,他的女儿用不着如大海宽阔,像小溪涓涓流淌就好。
千禧年,外公身体抱恙,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母亲也被列入裁员名单中,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份收入,仿佛天要塌下来一半。母亲是个骄傲的性子,不能容许自己的事业中道崩殂,她每天要往外跑,谭建得又忙着查案,两个人都没时间照顾我,我家进入了一段很抑郁的时期,他们隔三差五就吵架,母亲声音尖锐,做咆哮状,谭建得低头抽烟不回话,实在忍不住,就摔门出去。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讨厌谭建得,觉得他从来没有为母亲、为这个家着想。
2002年,母亲在电视台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她瞒着谭建得出去跑外快,给原来的报社写新闻稿。
我人生最惨烈的转折点,发生在第二年春天。2003年夏季一个下午,母亲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又叫又跳,她亲了亲我,说自己要去广州两个月,写一个大新闻。那个新闻跟红砖厂塌楼案有关,只要爆出那个大新闻,她就能扬名立万。
当时她在跟谭建得冷战,去了广州也没告诉我爸。谭建得为了帮他好友陈丰羽翻案,跟领导闹得不愉快,天天念叨着抓凶手,昼伏夜出,更顾不上家里的事。
外婆说,谭建得就像衣服上的logo,安静地存在着,却对这个家没有任何意义。
广州警方打来电话的时候,是外公去接的,他退休在家没事干,就喜欢写写毛笔字,画一画山水画。听电话的时候,外公右手还扬起毛笔字,准备去蘸墨,慢慢的,毛笔掉在粗糙的宣纸上,外公浑身抖得厉害,我害怕地叫他,公公、公公。
他没应,浑身僵硬地站着,墨花弄脏了纸,像一幅未完待续的画。
救护车把他送去了医院,外婆也跟着去了,我一个人被锁在家里面。
那一夜很漫长,很难熬,等到万籁俱寂,我才会想明白电话里说的什么——广州交警打电话过来,说我妈在广州被车撞了,整条脊椎被车轮碾得错了位,现在正在抢救,就算抢救回来,也只能是植物人。
谭建得红着眼回了家一趟,带走了身份证和钥匙,又急着走,嘱咐我不能乱碰电和火。
我在家关了一天一夜,竟然没人想起我来。我饿得翻冰箱,吃着昨晚的剩米饭,仿佛天要塌了。
后来,谭建得回了家一趟,做了一碗面,做得很难吃,他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等我吃完,蹲下来温柔地对我说,小溪,外公因为你妈车祸的事,引起突发性脑梗,昨晚走了,外婆正在医院料理后事。妈妈还在广州等着爸爸,你乖乖呆在家,明天下午,奶奶会接你去吉林。
我的脑子像被车轮胎碾过一样,无法思考下去,一夜之间,我不仅失去了外公和妈妈,还要被谭建得丢去遥远的吉林老家。
傍晚,奶奶和警察来敲门,我不肯开门。我说我要见妈妈,我恨谭建得,谭建得把我丢在吉林,就是让我不见天日,让我见不到妈妈。
警察说,你妈妈被车撞,很有可能是仇杀,叔叔们有责任保护你,把你安全送到吉林。
我说我不要,我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吉林老家也就回了两趟,潮水市才是我的家。
可谭建得固执的要命,找了他的同事帮忙,像丢小鸡仔一样硬是把我扔上火车。
吉林空气干燥,冬天坐在暖气片旁边会流鼻血,我水土不服,身上老是脱皮,浑身痒得难受,后背和大腿根反复起红疹子,奶奶是农村人,带我两个表弟,根本顾不了我,也没人带我去看医生,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绝望,更绝望的是,我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我隐隐觉得,母亲被撞,跟谭建得有关,他总是念叨着找凶手,没关心我妈去广州干什么,如果他也跟着去,结局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是保护别人的警察,却害得我失去了家。
我度日如年,求着奶奶给谭建得打电话,谭建得叫我要听话,不能闹别扭,他很忙,要找伤害妈妈的凶手。
凶手凶手!又是凶手!
我听到这个词就想吐,我说我要找妈妈,不让我看到妈妈,我就去跳水库。
我反反复复闹自杀,把奶奶搞得精疲力竭,谭建得终于退让了,但他还是不让我回潮水市,只说让外婆过来看我。
外婆一看到我,便抱着我痛哭,短短一个星期,她失去了丈夫,女儿又成了植物人,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我安慰她,说嫲嫲别哭,你还有小溪。外婆才缓慢地憋住眼泪,对我说,她给我带来我妈的小包,让我好好保存。
我没顾得上看,只求外婆带我回潮汕,我要见妈妈。
外婆迟迟不肯答应,小小的我没办法反抗,能用的手段有限,除了号啕大哭,就是滴水不进,用绝食来对抗这群大人。
最后,我哭得发高烧,外婆没办法,抱着我说,小溪,对不起,外婆不该瞒着你,你妈妈已经起不来了。
外婆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是妈妈临终前的样子,她安静地躺在被子下面,五官依旧美丽,嘴巴微微翘着,一张口就能说出流利的主持稿来,她的手纤细漂亮,能写出一手流畅的钢笔字和文采斐然的骈句。
外婆说,手术很成功,妈妈足足坚持了两个月,在一个阳光暖意的清晨才走的。
我强忍着眼泪,说我要看妈妈的伤口。外婆双眼红肿,一说起妈妈的伤,她就忍不住流泪,说,妈妈的脊背被车碾了过去,伤口非常可怕,小孩子看了会做噩梦的。
她只敢给我看妈妈的CT照,我发现,妈妈的脊椎是断裂的,出现了不只一道裂痕,医生说,是反复碾压。
我明白谭建得为什么说是仇杀了,因为车辙是重复叠加的,凶手一定要确认母亲死了才行。
外婆还给我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谭建得跪在母亲的床前,他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变得很落魄,他的体格仍然健硕,但灵魂已经碎了。
外婆说,谭建得很自责,他跑到黄埔大道,每天蹲在出事地点,见到哪辆车可疑,就调查哪一辆,总是整夜整夜不睡觉,蹲了两个月,还是没找到肇事者。当地警方怕他精神失常,不得不把他遣送回来。
我只觉得他活该,半点都不心疼。
外婆求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就当是为谭建得,我说好,我会努力活着,不是为了谭建得,而是为了她。
我不舍得外婆担心,且答应她留在吉林,直到读完了初中。
外婆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小挎包,里面有我妈的一些私人用品,还有一卷胶卷。柯达相机妈妈时刻带在身上,用来记录新闻。听外婆说,事发之后,相机就不见了,凶手很有可能是冲着她的相机来的。
只是,凶手猜不到,我妈还把胶卷复制了一份,藏在挎包里。不知道是外婆忘记了,还是她舍不得上交遗物,阴差阳错之下,胶卷没有落在警察手里,而是给了我。
胶卷和母亲的死有关,在千万个浸泡着血和泪的夜里,我握着它入睡,把它当成逼着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初中毕业那天,我终于有勇气打开胶卷。打开的那一刻,我的命不再属于我自己,它是我妈的,也是我外公的,更是属于凶手的。
我要回潮水市,走母亲的老路,重新调查红砖厂塌楼案!
15岁,我兑现了和外婆的承诺,回到家乡。
侨交会早在五年前成功举办,华侨城变成了潮水市独特的一景,投资商改变了这个百年商埠的原貌,带动了本地经济的腾飞。十年后的潮水市,变得先进、繁华、陌生,现代建筑拔地而起,马路拓宽,挤占了非机动车道的空间,我小时候最喜欢坐的三轮车不见了,蹲在马路边喝茶吹水的车夫也没了,摩的还偶尔有一两辆,像饭桌上的苍蝇,不要车的时候总能见着,要车的时候,一眨眼又找不到了。
高铁站周围修建了环岛立交桥,外观非常豪华,但车辆却不多,听说越贫穷的地方,越喜欢修路,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否如此。
抵达红砖厂之前,我壮志满酬,以为自己踏着母亲的足迹,就能找到真相,可红砖厂已经被推平了,街道焕然一新,新的办公楼上换了一拨新的人,没有人记得十年前的重大塌楼案。
我陷入了迷惘,十年了,我从6岁成长到16岁,我不知道在我痛苦得快熬不下去的日夜里,凶手是否有一丝愧疚?他会为我妈的死感到自责吗?他会内疚吗?他是庆幸自己逃脱了法律的自裁,还是为自己的“聪明布局”沾沾自喜呢?
谭建得找过我,想跟我重修于好,他说他会好好补偿我。我说,你什么都能给我,唯独没办法把妈妈和外公还给我。外婆让我原谅他,我说我做不到,我恨他,母亲的死就是谭建得间接导致的!
我心狠地换了手机号码,单方面切断跟他的联系,把名字改成我母亲的姓,从谭溪变成了秦溪,让他永远找不到我。
从外貌来看,我算是上帝的宠儿,我妈遗传给我一张小巧的脸,精致的五官,适合上镜,谭建得让我从小锻炼,逼我在无形当中练出苗条的身材和优越的体态。但这样还不够,初中毕业后,我拿出压岁钱,将自己原本很清秀的脸雕琢得明艳动人,我故意控制饮食,做瑜伽,跳芭蕾,学中国舞,任何能为我的形象加分的事,我都会去做。因为我必须以舞蹈生的身份,考上潮水市最好的私立高中,圣波利亚国际中学。
圣波利亚,听起来就很有崇洋媚外的意思,本地的有钱人都爱把孩子往里送,为了双语教学,也为了接触同一阶级的有钱人,方便以后攀龙附凤,又或许走另一条捷径——出国留学。
学校里几乎没有穷学生,但我们班有一个,叫林透。
林透人如其名,是班里的透明人,我们两住在梅花园,走同一条路上下学,后来也就成了好朋友。
在素面朝天的学生时代,舞蹈生总是很容易成为暴风眼,同校生追我的人很多,我却惟独喜欢跟林透呆在一起。因为他身上有一股野蛮生长的韧劲,看似不起眼,其实最难驯服,他也够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和我是同一类人。
我们像下水道的老鼠,热切地分享着彼此见不得光的秘密。在植物园里,他问我为什么哭,我并不在意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
听完后,小透认真地看着我,她说,小溪,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我开玩笑地说,公主有难,需要一名骁勇善战的骑士,但骑士要时刻配剑,剑有可能会挥向无辜的百姓,也有可能斩向骑士的父母。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
我心中一动,说,你蹲下来吧。
小透一脸茫然,但还是照做,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亮亮的,像修车店养的那只小黄狗,可小黄狗的主人是坏人,我也是坏人。
我轻轻地吻在他鼻尖上,林透浑身一僵,跌坐在地上,我心想,我一定很像地狱来的魔鬼。
校运会之后,我再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周围的声音不太友好,女生在背后骂我骚,是烂货,勾引男生,男生更奇怪,他们爱看我,又喜欢用下流的词来讨论我,我成了同学们课间解乏的笑料。
陈一翰来得勤快,一到课间,就插着兜在我们班走来走去,几个兄弟跟地痞流氓似的,对着我指指点点。
每次陈一翰一来,班上同学总要起哄,我虽烦不胜烦,但也只能忍着,毕竟这么多年,我学会的最出色的一件事,就是忍。 我白天要上课,晚上要练舞,时间表比其他同学苛刻,我贪恋课间十分钟,只想用它来补觉。小透就是我的天然屏障,他的书桌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阳光微晒,很舒服,我常常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枕着他的书桌睡觉。
他替我挡住吵闹的人群,他很安静,手指头轻轻地翻页,时而用子弹头水笔划线,发出沙沙的起落声,很让人安心。
今天课间操,外面在下雨,有足足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陈一翰又来了,他就像一根易燃易爆的火柴,走到哪,热闹点在哪,走廊闹哄哄的。
我趴在桌上,睁开眼,小透被陈一翰的跟班
“让开。”陈一翰的跟班叫王丹,贼眉鼠眼的,拎着小透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没看见我们说话,滚边去,借你位子一用。”
“我要拿书。”小透说。
“装认真是吧。”王丹扯走了小透的眼镜,扔在地上:“高个两分就拽上了?出了社会,看的是家世,就你这寒酸样,毕业后还不是给我们陈大少打工。”
小透抿着唇没说话,他近视很深,没了眼睛就跟瞎了一样,蹲在地上到处摸索,同班同学都被陈一翰兄弟几个轰开,聚在后面看戏,没人帮他。
我怒火中烧,又不能表现得太排斥:“学长,你来找我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想找你玩。”
陈一翰故意耍帅,把我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趁机摸了摸我的脸,他每做一个动作,就引起其他人起哄一次。
我打掉他的手:“你每天来我们班找我,不用准备高考吗?”
听说高三很忙,也就陈一翰天天像街溜子一样到处串门。
陈一翰把小透桌上的书扫到地上,插兜坐在上面:“我以后要出国,去英国,伦敦大学学语言,现在有空得很。”
我板着脸,帮小透捡回一地的课本,“学长,你可以多背几个单词,别天天在我班上走来走去,媒婆刘老找我茬,烦得要命。”
陈一翰更得意了,抢走小透的凳子,赖在我身边:“怕什么,我爸是一级英雄模范,圣波利亚是我三堂叔资助的,没人敢管我。小溪,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唱K,可有意思了。”
“我没兴趣。”
“吃烧烤呢,去不?”
“不去。”
见我不理他,陈一翰装模作样地拿起书:“笔记做的这么认真,你想考哪儿?”
“不知道,明年再考虑。”
同学们都在看戏,我面上不显,内心厌烦至极,恨不得上课铃快点响。
陈一翰大概是觉得无趣,准备打道回府,王丹却忽然指着小透的脚:“一翰,快看!他穿的是Adida!没有‘S’ !”
最近老下雨,小透骑自行车载我上学,裤腿总是湿漉漉的,他往落地窗帘退了两步,王丹却像猫抓老鼠一样拉起窗帘:“眼镜仔,你哪里买的地摊货?旧货市场吗?这玩意儿穿着能舒服吗?”
陈一翰一脸嫌弃,仿佛在看垃圾:“真丢脸,狗都不穿山,你要没钱,就老老实实去天桥底下买一双凉鞋,阿迪达,嘶,也不嫌丢人。”
上课铃打响,媒婆刘踩着高跟鞋,铿锵有力地走过来。她是教数学的,人中右边有一颗媒婆痣,痣的位置很突兀,还带一根毛,以至于磨灭了她其他的面部特征,只记得她那颗痣。圣波利亚最看重数学,她还兼任整个高中部的教导主任,家长学生都怕她。
“陈一翰,又是你!地上的书你扔的吧,捡起来!”
王丹几个吓得遛出教室,陈一翰本来也想跑,媒婆刘像守护神一样拦着门,白眼翻飞,恨不得把陈一翰的耳朵揪起来示众:“捡啊!愣着干嘛,想补高一的课?行啊,去楼上搬张椅子,后面坐着。”
全班哄堂大笑,陈一翰挂不住面子,又不好发作,只好屈尊收拾,将书玛齐整了,递到小透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在小透脸上看到了某种蓄谋已久的笑意,浅浅的,如危险的却不被人察觉的毒蛇。
小透慢条斯理地擦着湿漉漉的书皮,轻声说:“谢谢了,陈家的小少爷。”
陈一翰雨声大雨点小,他所谓的追,大抵是因为不服输,好面子,据说他的家境是圣波利亚高中最好的,所以女朋友也要找最好的。在长达一个月的纠缠后,我答应和他去看电影了。不过,我说,我要叫上我的同桌卓美。他同意了。
电影是一群人一起看的,陈一翰包了场,带上他们班的几个马仔。卓美被安排在角落,和他的同学一起,中间留给我和他。
电影播的是旧片,《悬崖山庄奇案》,阿加莎的经典作品,播到尾声,陈一翰伸过来摸我的手,我没有打开,强忍着不适,任他牵着。陈一翰体型微胖,因为紧张,衣服上闷出了汗,有股枯枝烂叶的腐臭味,他有一点汗手,抓着我的手心湿漉漉的,如同见缝插针的梅雨,让人反胃。 快结局的时候,陈一翰说要出去吃宵夜,一行人哗啦啦地出去,陈一翰满面红光,拉着我的手在一群跟班面前炫耀。
王丹猥琐地挤着眼睛,攮了他一拳:“行啊,翰哥,这么快就得手了。”
陈一翰嘿嘿一笑,不逞多让:“可不是嘛,让你小子羡慕羡慕。”
他转过来冲我笑:“小溪,你想吃什么,今天你是主人,你做主。”
蚯蚓钻出地面,肆意地蠕动着,陈一翰一脚踩下去,汁水喷在他鞋上。我更加反胃了:“我没胃口,不想吃。”
卓美怕我委屈,把陈一翰的手拽开:“学长,秦溪不高兴了,你在电影院怎么她了?”
“没怎么啊。”陈一翰哽得脸红脖子粗:“就是牵个手而已。她都答应当我女朋友了,牵个手不行啊?等会我们还要亲嘴呢,对吧,秦溪?”
我没看他,转过脸问卓美:“你跟他们去吃宵夜吗?” 桌美说:“你去我就去。” 其他人跟着去哄:“去啊去啊,一翰刚牵了手,还没回过神来呢。秦溪你不去,一翰该不高兴了。
“是啊,现在才九点多,我们去南海冰室吃冰吧,让他请客。” 陈一翰又笑了:“对对,我请,一起去吧。卓美不想去也行,秦溪必须去。”
电影院对面是小吃街,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拿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冲我挥手。
我如释重负,露出甜甜的笑,在陈一翰诧异的注视下,挽上小透的手臂:“不好意思,我要回家了,改天一起玩吧。”
小透今天穿得跟平时不太一样,很时髦,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陈一翰自觉颜面扫地,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其他人一脸茫然地看着陈一翰,脸上写着同一句话:“不是说牵了手吗?怎么是林透来接啊?”
我挽着林透的手要走,陈一翰却冲到我跟前,眉峰耸高:“秦溪,你不是答应我的了吗?”
我无辜地看着他:“答应什么啦?”
陈一翰仿佛被羞辱了一般,嘴角抽搐:“当我女朋友啊!” 我苦恼地感叹:“我没说吧,在电影院里,是你非要拽着我的手不放,刚刚也是,我都用力甩掉了,你还是抓得死紧。”
王丹和另外几个男生窃笑,卓美也露出厌恶的表情,陈一翰脸色大变:“等等!你是装的吧!”
我无辜地问“装什么?”
“装清纯啊。” 王丹笑得肚子疼:“一翰,你连人家答应没答应都弄不明白啊!”
“靠!不是你说的,女孩子说不要,就是要?你他妈耍我?” 陈一翰把气撒在王丹头上,狠狠踹他下盘,王丹仰面翻躺在地,不敢再笑。
林透抿了抿唇,问我有没有事,如果有人敢耍流氓,他就去报警。
“报你妈警,我爹就是警察!”
陈一翰怒气冲冲,似笑非笑,仿佛只要我说错一句,他的拳头便会朝我的脸砸过来:“秦溪,说清楚,这怂货是你男朋友吗?”
我说:“不是。” 陈一翰的脸色缓和了一点:“你跟他是什么关系?这小子又穷又挫,你总不会看上他吧。”
又来了,又是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厌烦至极。
我淡淡地说:“林透是我朋友,他住在我家隔壁。”
“我可以作证。”卓美说:“我们担心两个女生回家不安全,才让林透过来接,学长,我们可以走了吧。” 小透打起伞,拉着我要走,我让他等下,蹲下来帮他把裤腿挽上去两圈,刚才他肯定是踩着泥坑过来了,裤腿都脏了。
我背后落下一道炙热的眼光,陈一翰像触电一样,目眦尽裂,整个人跳了起来:“林透,你他妈衣服上哪儿偷的?”
王丹见他怒气冲冲,以为他要打人,小声劝道:“这里人多,别动手。”
陈一翰暴跳如雷:“不是,他的衣服有问题!”
“不就是穿山嘛,他的外套一看就是假的!”王丹摸着下巴,打量着小透的新衣服:“诶?logo没问题,现在的山做得这么正,牛逼。”
小透什么都没说,陈一翰一把扯住小透的后领,咬牙切齿地问:“这外套上千,还有你脚底下这双鞋,是限量版,整个潮水市只有两双。你能买得起?”
卓美左看看右看看,发出一声惊呼:“哇,林透和陈一翰穿着一模一样的鞋!”
王丹也尖叫起来:“以我阅鞋无数的眼光来看,这鞋绝壁是正的,好几千块呢,这小子是个隐藏富二代?”
小透推了推眼镜,拉着我的手自顾自往前走,陈一翰气冲冲地追上来,他的嗓门很大,围观的大人越来越多,王丹几个把他拦住,他恶狠狠地瞪着小透,留下一连串难听的骂声。
“林透,这事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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