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是故意在陈一翰面前穿上他的衣服。
他眼睛很尖,一眼就认出来衣服的品牌和好次,估计也猜到我和陈子勋的地下关系。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性快感,但那还远远不够。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卓美故意倒着走,饶有兴趣地用眼睛扫描着我:“林透,你老实说,这身衣服哪儿买的?总不能是偷的吧?”
我说,是我爸给我买的。
“你爸?咱们仨玩了那么久,没听说你有个爸啊?”卓美刻意盯着鞋面上的logo问: “不对,这双阿迪达斯很贵的,要一千五百多,还有这件外套,杰克琼斯的,天啊,加起来要六千块了!你真的是富二代?”
小溪错愕了几秒,也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在思考:“小透,你跟陈一翰到底什么关系?”
我说:“这身衣服是陈一翰不要的,陈子勋觉得省事,就施舍给我。”
卓美雀跃地问:“陈子勋是你爸?那陈一翰就是你兄弟了?难怪校运会那天,我就觉得陈子勋跟你长得很像,天啊,你是陈子勋的私生子吗?”
我自己也拿捏不准陈子勋的意思,只是说,陈子勋不让我叫他爸。
“他不愿意认你?”
“可能吧,认不认都无所谓,反正他每个学期会汇给我奶奶一笔钱。”
桌美哦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管他认不认,这些衣服可是大牌,你一穿上,直接从眼镜青蛙变成有钱王子,对不对呀小溪?”
小溪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心事重重地锁着眉,卓美摇着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我问她:“小溪,你想我穿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穿。”
小溪心照不宣地看向我的眼睛:“小透,你不仅要穿,还要穿给陈一翰看。”
我说好,那我以后就穿这双鞋。
其实我并不喜欢穿潮牌,陈一翰胖,我瘦,两个人的尺码天差地别,他穿正合适,我穿就像晾衣架上套着空荡荡的袋子,轻飘飘的,反而显得小气。讽刺的是,这身衣服有重塑金身的作用,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他们对我的态度客气了很多,仅仅是一堆布料,就让我这个透明人有了被人高看一眼的资本。
夏天来了,炎热的天气总叫人心生烦躁,那天小溪要跳舞,我独自一人骑车回家,有个人从巷子里冲出来,用外套蒙住我的脸,手往我脸上擂了好几拳。
我疼得伸手乱抓,恰好抓到了他几根头发。
陈一翰也疼得龇牙咧嘴,恨不得把我的耳朵拽下来:“混蛋!离秦溪远点!”
临走之前,他发狠劲踹了我的腿,还把我的鞋踢进下水道里,很恨地警告:“老子的东西,就算扔了,也轮不到你穿!”
我家住在老市区,卫生管理不达标,路上堆满了垃圾和碎玻璃,回到家时,我的脚板已经被碎石头和玻璃扎得鲜血淋漓。
隔天,媒婆刘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她是管数学的,我数学最好,理所当然被她钦点为数学课代表,也是她拿奖金的希望。这次摸底考,我考到全班中下游,她一下子坐不住了,看见我的脸就像看到她消失的绩效奖金一样惋惜。
她阴阳怪气地数落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怎么有钱买限量版鞋。
我脱下鞋子,让她看我伤痕累累的脚。我说,老师,我最近被高三五班的陈一翰打了。
媒婆刘一愣,她既不想让她的绩效奖金消失,又不愿意得罪陈子勋。她问我想怎么做?找他家长吗?
我摇摇头,说这点伤,报警都没人管。老师,你帮我作证就好,那家伙绝对不会是初犯。
暑假快来了,奶奶又要回河北省亲了,她最近得了陈子勋一笔巨款,买了一箱脱水的海参和鲍鱼,准备扛回老家,补贴她的穷亲戚,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半夜饿了,想起来煮包方便面吃,锅架起了,忘记放水,半个小时后,邻居闻到焦味,报了警,消防人员抵达的时候,我正好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晕倒在家门口。
消防人员把电话打到陈子勋那里,陈子勋赶来医院,见我没事,才放下心来。
他问我家里为什么起火,我说,我学习学太晚了,想自己煮个面吃,半路睡着了,没发现炉还在烧着。
陈子勋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一个人住,很危险,他放心不下。问我要不要先去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我说酒店贵,不住了,要不,您给我一台手机吧,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您。
“不用给我买新的。”我特地强调:“您家里有没有用不着的旧手机?能打电话就行。”
许是我看起来太过真诚,第二天下午,陈子勋就让班主任通知我,放学后去学校前门见他。陈一翰放学后喜欢去后门打桌球,他选在前门见面,是怕撞见他儿子,但他好像不太了解陈一翰,因为最近陈一翰不爱打桌球了。
前几天,小溪生日,陈一翰兴致勃勃地买了一个蛋糕,在我们班蹲到晚自习,准备向小溪表白。
他怂恿全班唱歌,切完蛋糕,他拿出一条手链,挑衅地看着我。牌子是周某福的,应该花了四位数,刚一打开,同学就发出哗然的叫声,一起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小溪笑着戴在手腕上,兴奋地问卓美好不好看。
卓美眼睛都瞪大了,连连说好看,太好看了,肯定很贵吧。
陈一翰无所谓地挥着手,洒洒水,也就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秦溪喜欢就行。
小溪又问陈一翰:现在手链算是我的了?
陈一翰挑衅地看着我,大方地说,送你的,当然是你的了。
小溪端详着手链上的碎钻,欣喜地说谢谢,转头把手链戴到卓美手腕上,说,那我把我的手链送给我朋友,学长你不会生气吧。
陈一翰再次颜面扫地,在众人面前丢脸,他认为小溪拒绝他,是因为我从中作梗。所以这几天他对桌球失去兴趣,改成尾随我,只要看到我跟小溪走在一起,他就找机会打我。
圣波利亚前门不允许停车,只给走读生出去,陈子勋的红色奔驰格外显眼。他很忙,穿着警员制服,还不忘低头处理卷宗。我上前敲门,他摇下车窗,给了我一台手机,iPhone4的,看起来还很新,新闻说,有年轻人割肾就为了买一个这个。但最近苹果又出了iPhone5,这一台应该是被陈一翰抛弃了。
陈子勋说,我最近厅里有事,云州潮水两边飞,没时间去买新的,现在这台就只做联系用,等你高考完,再给你买新的。
“叔叔好。”小溪捏着双肩包背带,乖巧地站在我身后。
我对陈子勋说:“这是我好朋友,秦溪。”
陈子勋一愣,疑惑地看着小溪的脸:“你是跳中国舞的女孩?”
小溪呀了一声:“叔叔,您认识我?陈一翰跟您说的?”
陈子勋滴水不漏地说:“上次校运会开幕式,你在上面跳舞,我看见了,跳得很好。”
小溪不好意思地笑。我转而向小溪介绍:“小溪,这是我爸爸,你第一次见吧。”
没等他再开口,我就拉着小溪走了,一道仇恨的眼光落在我背上,我笑着扬了扬手里的iPhone4,不知道陈一翰看得清不清楚。
* * *
学校食堂有一口电视,可以看新闻联播,每天中午,食堂大妈会准点把婆婆妈妈剧换成本地台,让学生看本地新闻。
“我市著名明星企业家,福安集团董事长陈隆安,近日亮相于华侨城,为广潮高铁项目做宣传,据悉,福安集团将强势入驻东海沿岸的多个项目……”
“不同于他两个堂哥,陈隆安是陈家最春风得意的男人,这些年,他频繁上镜,在本地电视台的一些经济频道里亮相,有时候谈房地产,有时候谈金融,有时候谈国家大事,商而优则仕,他俨然有了从政的想法。”
小溪跳舞要节食,她先把餐盘里的分量计算好,单独拨开,剩下的像喂猫一样投喂给我。
“画面给到华侨城和广潮高铁,陈隆安先生发表讲话,他认为,广潮铁路的修建,将从点到面,构建多层次的交通网络,让潮水市变成珠三角一个至关重要的枢纽地位,福安集团将在地方政府的带领下……”
小溪停下夹菜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陈隆安:“他们得意不了多久的。”
下一条新闻是天气预报,潮水市要来台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食堂的窗帘吹得哗哗响,飞蛾和蝇子到处低飞,闷雷声持续了一个下午。
放学后,学校的人很快走空了,黑云滚滚地压向天际线,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台风迟迟不来,我却等来了守在学校后门的陈一翰和王丹。
王丹堵在巷子一端,陈一翰堵在巷子的另外一端,我成了左右受敌的老鼠,没有逃掉的可能。
陈一翰手里缠着柔软的毛巾,把拳头捏得咯咯响,半笑不笑地朝我靠近,他很高大,影子把我拢入其中,拳脚像疾风暴雨,一一落在我身上的痛处。
他每打一圈,便大吼一声:“让你们玩我!让你们玩我!”
被小溪当场拒绝,陈一翰积了一肚子火,又听见我喊陈子勋爸爸,怒气更是达到巅峰。他让王丹从后面架住我两条胳膊,好让他使劲打脸。我朝他吐唾沫,正好吐到他脸上,他咬牙切齿,抡起拳头给了我脸一拳。其实他下手不算很重,但我的眼镜是便宜货,一拳下去就碎了,玻璃渣子刮得我脸上又疼又刺,鲜血从我眼皮上垂到嘴边。
“林透,你跟我爸是什么关系,今天不说清楚,你他妈死定了。”
玻璃渣子黏在我脸上,他又一拳飞了过来,玻璃往眼睛里扎,我疼得跪在地上,一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算了算了。我听见王丹气喘吁吁地阻止陈一翰,说给他点教训可以了,万一这小子告到学校去,说我们霸凌他怎么办?
我心想,算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算了?我摇摇晃晃地扶助墙,从裤兜里掏出陈一翰的iPhone4,按下110。
王丹一脚把我踹地上:“我操,他想报警!”
陈一翰双眼沁血一样红了,揪着我的衣领大吼:“手机怎么来的?谁给你的?”
我淡淡地冷笑:“你的iPhone5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
陈一翰周身颤抖,目眦尽裂:“我爸给你的?你跟我爸什么关系?”
我舔了舔嘴角的血,一口血啐在他价值上千的跑鞋上:“回去问问你妈。问她为什么不管好老公,让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还多了一个私生子?”
“你混蛋——”陈一翰面容扭曲,抓住我的头发往地上撞。我的眼睛肿成一条缝儿,耳朵出现严重耳鸣,他悲愤得大吼,仿佛挨打的是他一样。
看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我笑得更肆意,尽管我已经疼得快死了:“从我八岁开始,陈子勋每个学期都会来我家,给我奶奶买山珍海味,给我买衣服和书包……我成绩很好,陈子勋会夸我优秀,比他们家那个败家子懂事——”
我从地上爬起来,如奈何桥下的恶鬼,紧紧抓住他的双脚:“陈一翰,你照过镜子吗?陈子勋是高鼻梁、双眼皮,你却长了个牛鼻子,老鼠眼。有没有人说过,你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怔愣地瞪大眼睛,而后喷出怒火,疯了一样往我身上痛殴。我浑身没一处不疼,但我心里却十分畅快,躺在地上挑衅地看着他:“上次你打我,我拿走了你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果然,双眼皮生不出老鼠眼,你根本不是陈子勋的亲儿子——”
陈一翰疯了一样大吼,仿佛最脆弱的一部分被我击碎了:“闭嘴!傻逼!”
陈一翰发癫的样子吓跑了王丹,我只觉得自己身处在地狱中,浑身火烧一样,耳鸣不已,脸再次被摁入土里,看不见,也听不见,陈一翰的碎碎念越来越远,直到巷子那头传来小溪的尖叫声——
警车鸣笛,我被医生抬上救护车,法医做了伤情见证,是面部软组织创和眼部挫伤,属于轻微伤。陈一翰已经年满18岁,又是第二次犯罪,他需要处以30日的拘留,除非家属协商私下处理。
陈一翰神情恍惚地做着问询,他的手扎着我的眼睛碎片,同样血肉模糊,警察叫他先去包扎,他死活不肯去,像一只发疯过后脑子还转不过弯来的野兽。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警铃大作,猛地站了起来:“爸!”
陈子勋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他先是拍拍陈一翰,示意他不要害怕,转而去听警察的叙述。
陈子勋的表情从愠怒转为不可思议,不知道是震惊于我和陈一翰的关系,还是震惊于我们明明不同年级,却打架打到派出所。
陈子勋身份煊赫,问询的警察对他很是客气:“陈局长,您是两个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这属于亲兄弟打架吗?”
陈子勋看了我一眼,把警察拉到边上:“同志,情况有些复杂,他两只是小打小闹,没必要做记录了吧。”
警察为难地看着我:“受害者坚持要依法办理,我们也不好放人,该过的程序还是要过的。陈局长,两个孩子都是你孩子吗?”
见我竖起耳朵偷听,陈子勋难得露出犹豫的表情:“陈一翰是我儿子,林透不是。”
陈一翰绷紧的神经,终于在他爸的一句话里松弛下来,他翘着二郎腿,挑衅地看着我,仿佛在做最无声却最致命的反击。
我的心彻底凉了,从始至终,陈子勋只说过他是我的亲人,却迟迟不肯承认我和他的关系。
警察说:“那行,我简单跟您交代一下情况。您儿子陈一翰,把林透堵在巷子里,法医鉴定为面部软组织创和眼部挫伤,属于轻微伤,刚已经带去医院处理过了。陈一翰不是初犯,而且是恶意报复,打人动机非常恶劣,如果受害者坚持追求,恐怕——”
“有证人吗?”
“有,一个小姑娘。”
小溪被另一名女警察带了出来,她眼眶有点儿泛红,手指搅着裙边。警察对陈子勋说,就是这个小姑娘报的警。
“啊,小透的爸爸!”
陈子勋面露尴尬,小溪仿佛没看到,喋喋不休地说:“叔叔,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林透的同学,校运会的时候,小透说您来接他来着。还有小透的iPhone4,也是您拿给他的吧。”
小溪的话是汽油,浇在陈一翰这团火上,陈一翰再次绷紧脊背,五官扭曲:“爸,林透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干嘛送给他手机。”
“闭嘴。” 陈子勋喝住陈一翰,转头对我说:“小透,一翰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他?伯伯答应你,一定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让他给你道歉。你想要什么赔偿,伯伯给你买。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对我的语气,比对陈一翰要温柔得多,却疏远得多。陈子勋表面是在帮我,实则是为陈一翰脱罪,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会真心惩罚自己的孩子呢?
“爸爸。”我坚持叫他爸爸,以欣赏陈一翰的川剧变脸:“未成年人打人致轻微伤,首犯由行政机关批评教育。陈一翰17岁了,有不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这是他第三次打我,打人动机恶劣,只要我追究下去,他就要去拘留所蹲上几年,对吧。我想,国外大学应该不愿意收有案底的学生。”
陈子勋握着我肩膀的手一僵,眼睛如深井般黯淡下来,自觉告诉我,我激怒他了。
“你是故意的?”陈子勋像食肉无数的森林之王,审视着弱小的蚂蚁般的我:“煮面忘记关火,找我要旧手机,多次挑衅一翰,逼他出手,从头到尾,你都在扮猪吃老虎?”
我笑了笑:“爸爸,我要的不多。”
陈子勋不生气了,倒是饶有兴致地问我:“你想要什么。”
既然捏住了幼虎的七寸,我便敢在老虎嘴边拔毛。我说:“第一,让陈一翰写一封道歉信,在下周一升国旗的典礼上,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念出来。当然,内容必须写到我满意为止。”
“可以。第二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偷拿了你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y染色体都是一样的,但鉴定准确率机率不是99%,说明我们只是亲权关系,而不是亲子关系。第二点,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陈子勋沉默了,反而是陈一翰受不了了:“爸,你说清楚,他爸到底谁是?你为什么总是关心他,不关心我!”
陈一翰撒泼打滚的功力很强,颇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我算明白了,他记恨我,并不只是因为小溪,更是因为他不堪追究的身世。
陈子勋没有理他,而是对我说:“第二我考虑一下,是不是还有第三?”
我心照不宣地和小溪对视:“第三,我要正式成为陈家的孩子。”
“不行!林透设计陷害我,凭什么让他进家门!”陈一翰冲过来,大喊大叫,整个警察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
忽然之间,我觉得他很可怜。哪怕我跟陈子勋只是亲权关系,也比他一个不明来历的野种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怜的是我,陈一翰再惹人讨厌,也有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不像我,为了找到亲生父亲,每一步都在赌——煮面烧炉当晚,我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才晕倒,如果火警慢一点,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小透。”陈子勋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看向我,不是愤怒,更像是感慨:“你跟你爸太像了。比起一翰,你更像是我们陈家的孩子。”
小溪浑身僵硬,我亦然:“您愿意告诉我真相?”
陈子勋拍拍我的肩膀:“转眼间,你也16岁了,我本来也有让你落叶归根的打算。只是你比我想象的更……更聪明,也更急迫。无知者最幸福,知情的代价是惨重的,现实也可能没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你也愿意接受吗?”
“当然,我一定要亲眼见他。” 我义无反顾地回答。
* * *
陈家祠堂的偏厅,有一间很老旧的房间,堆满了古早的艺术品,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完,桌椅板凳都有些岁数了,灰灰暗暗的,连跳舞的灰尘都有故事。
现在的年轻人,没人住祠堂,都住在市里的商品房,逢年过节才回祠堂祭拜,但我眼前的男人始终坚守在老旧的祠堂里,他仿佛是陈家最后的守墓人,他死,烛才算灭。
“这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陈子勋按住我的肩膀,他的手劲有点大,好像怕我中途跑路。
说真的,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亲生父亲的模样,不管他是冷漠的、热情的、朴素的、高高在上的,我都能接受,却没想到是这幅光景——
阳光落在窗边的轮椅上,椅背后面是鼓鼓囊囊的一团,不像人形,陈子勋敲敲门,轮椅顺势转了过来,上面躺着一具窝囊的骷髅,他头颅格外硕大,半张脸罩在透明呼吸管下,很瘦,皮肤严密地贴着骨头轮廓,没有半点肌肉,下半身萎缩得几乎没有了,毛毯下是两根突兀的骨头,显得他活剩下一颗头,像电影里的ET。
“子庭,我把孩子带过来了。”陈子勋说。
陈子庭瞪大眼睛,因为眼周肌肉萎缩,他一激动,两颗眼珠子就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你是……小透?”
他用眼光临摹着我的脸,呼吸罩里的嘴唇微微抽搐,手背痉挛用力,仿佛灵魂强行拽着肉体站起来。
好恶心。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好恶心。
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陈子勋有些生气,一只手把我往前推。
陈子庭见状,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颤抖的手从一个抓取的动作,停顿在半空中,改成了冲我招手。
“过来,让爸看看。”他说。
我没有动,他也不着急,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仪态太过糟糕,他抑制住躁动,耐心地等我。
“你在干什么。”陈子勋沉下心质问我,言下之意是,要求见面是我提的,见了面又想反悔了么,不可能。
我脑子很乱,一个问题不停地闪现:这具骷髅居然能把健康的我生下来,好恶心!
陈子庭见我一动不动,便看向他哥哥,手挥了挥。陈子勋心领神会,应允着说:“行,我在厅外面等着,有事喊我,或者拉铃。”
说完,陈子庭就出去了,宽敞明亮的房间只剩下我跟他。
他不再叫我过去,而是用一种平等的眼神看着我,比刚才舒服多了。他很厉害,一个高度残疾人士,居然可以将自我情绪内收得如此自如,简直像天生的演员,不管面对什么人,他都能调度出人畜无害的姿态来。恐怕警察来了都拿他没注意。
他问我:“你妈对你好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站远了回答:“没联系,可能死了。”
他又问:“王奶奶对你好吗?”
“一般,拿了你们家的钱没敢使坏,哪天你们断供,她估计会把我掐死。”
陈子庭笑了,问我平时爱看什么书,有什么爱好。我说看《基督山伯爵》,因为我小心眼,爱记仇,但凡欺负我的,我都要报复回去。
陈子庭笑得更厉害,他喉管里堵了浓厚的痰,一咳嗽就如闷雷滚过,胸口剧烈起伏,毛毯被震得滑落在地上。
陈子庭垂手去够毛毯,毛毯价值不菲,毛很滑,一落地就服帖地趴在地面上。
他重复着够毛毯的动作,一次、两次、每一次都够得很艰难,但他的手指头很灵活,轮椅就是他手臂的延伸,他可以调整椅子的支架,椅面达到75度的倾斜角,既不会摔下去,又能让他拿回毛毯。
忽然间,我不觉得他恶心了,只觉得他可怜。
听说他20岁左右就患上了肌肉萎缩的病,一个成年男人,被禁锢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在普通人看来是举手之劳的事,对他来说,是难以攀登的“大山”。人没了自由的身躯,人格便下贱,处处低人一等,处处需要仰视别人,不知道他生命中经历过多少次贬低?是不是每一次贬低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与此同时,我又觉得他不需要我可怜,他比我能干得多,普通人眼里的“贬低”,也不过是他每天都要走一遍的路。就像这样,用残疾的身躯一遍一遍够毛毯,我能做得了几次?恐怕没不了几次,我就要发脾气了。
陈子庭捡回毛毯,我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想去摸外套的兜,估计是想掏一个红包给我,红包还没掏出来,外套又滑到了别的地方。我不忍心再看他长途跋涉,把外套捡起来拍灰,盖在他腿上——如果那两节钢管粗细的骨头也能称之为大腿的话。
陈子庭很感动,摘下呼吸罩,嘶哑的嗓子蹦出一句话,谢谢你,乖孩子。
说完,陈子庭像干了一件大事,仰躺在床上大口喘息,喉咙如滚雷轰隆而过,陈子勋闯门进来,将抽痰机塞进他嘴里,硕大的仪器像寄生在他脸上的怪物,一起一伏,将粘稠的液体抽出,吞入肚子里。
空气中竟然冒出一股淡淡的臭味。我家下水道住着一窝老鼠,时不时返上来死老鼠的味道,跟这个一模一样。陈子庭咳得死去活来,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只觉得待久了,又闻到腐烂的臭味,想吐。
看到我捂嘴,陈子庭像被电击了一样,如坐针毡,五指嵌入轮椅的皮革里。陈子庭见状,立刻挥手赶我:“房间里怪闷的,小透,你先出去吧。”
我如临大赦,逃了出去。
没过多久,陈子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横眉对我说了一句:“在你爸面前,不许装出那副样子。”
我心下了然,那副样子,指的就是犯恶心的样子。
我点点头,顺从地跟在陈子勋身后。陈子勋来到灵位前,叫我跪陈氏的列祖列宗,磕三个响头,上九炷香、撒上红花水(石榴叶沾水可辟邪),投掷杯筊,看祖宗是否同意。我摔了个“圣杯”,刚好一阴一阳,祖宗同意了,我便算是陈家人了。
我的伤还很严重,陈子勋叫我暂住在他家的别墅,等状态调整好之后,再去上学。他还说,家里请了名校老师补课,如果我愿意,可以跟陈一翰一起上课。
我觉得好笑,陈子勋未免太低估我了,认了个爹而已,怎么可能影响我的学习状态?他把我当成陈一翰那个白痴了吗?真正会读书的,只要上课听课,把例题做一遍就顶多了,哪里需要请家教?就陈一翰那个垃圾成绩,把整个黄冈请过来也没用。
但我不能得罪他,表面还是乖乖说好。
陈子勋的老婆叫林士岚,跟我同姓,是一个非常温婉的女人,具有潮汕女人的优点,贤惠、识大体,会做菜,矜矜业业为丈夫和儿子奉献一切。
她知道我不是陈子勋的私生子,对我很友善,总给我夹菜,颇有点想让我做她第二个儿子的意思。她做的菜很好吃,不知不觉中,我的个子窜得飞快,如果不用每天看陈一翰那张死人脸,我肯定能飚得更快。
林士岚高兴地说,陈一翰太爱玩,老是不着家,我搬过来之后,他在家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我心想,那当然,自从他在升旗仪式念了道歉信之后,就没脸回学校了,天天回家跟我对着干。
陈子勋不喜欢他的性格,老当着我的面训他,陈一翰因此更记恨我,他像一只展开领地保护的幼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爪牙,他说陈家是他的地盘,让我滚。
我说行,三十天的追诉期还没过,我随时能回警察局提交上诉,你想留案底就继续。
多亏了他的攻击,我才又了解了一些关于生母的事。有一天晚上,陈一翰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骂我是野种。
“林透,你妈原来是我爸花了两千块,买回来给二叔用的,真脏啊。”
「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字,仿佛在用针狠狠刺穿我的天灵盖,从陈一翰鄙夷的说词中,我如梦初醒,勉强拼凑出自己的生世——
1995年3月21号下午,陈子庭在陈氏祠堂服毒自杀,被陈子勋发现后,送去医院洗胃抢救。抢救后,他又反复吃安眠药、割腕、烧炭,用了不少方式自杀,好在每次都被家里人发现,送去医院救回来。
医生说,残疾人往往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陈子庭和病魔斗争了十几二十年,积压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要治好他,就必须把他当成正常人来对待,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陈子勋很宝贝他的弟弟,为了缓解陈子庭的病症,他想了很多方法,最后,他去了夜总会,找了一个陪酒女,叫林梦丽。
谁也没有想到,陈子庭一个半身瘫痪,竟然不影响他下面的使用。
更离谱的是,林梦丽怀孕了,怀的就是我。
林梦丽想拿我当令箭,要挟陈家给两万块。60年代,钱还很值钱,两万块可以买上一套不错的房子,陈家不缺钱,本来也想给钱买孩子,给自己家留个丁儿。可陈子勋查到,林梦丽行为不检点,刻意隐瞒艾滋病。那时候,艾滋病如洪水猛兽,会通过母婴传染,他们当然不会要带病的孩子,于是,我这根令箭变成了没用的鸡毛,林梦丽很生气,赖在陈家祠堂不肯走,陈子勋重脸面,最后给了她两千块,把她赶了出去。
1996年2月19日,我出生了,奇迹降临,我并没有因为母婴关系被传染,我妈把我扔给她的远房亲戚,也就是我奶奶喂养,我妈自己过得拮据,也给不了我奶奶多少钱,所以八岁之前,我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2002年春天,陈家长子陈丰羽意外丧命,陈家子嗣凋零,陈子勋这才想起我这根被摒弃的鸡毛。一经打听之下,他知道我没被感染,开始暗中资助我奶奶。那时候陈家人还是嫌弃我的来历,没打算认回去。
我十二岁,林梦丽死了,奶奶拿不到工资,准备扔掉我跑回河北,陈子勋才去学校找回我,把监护人改成他自己。
真可笑,我竟然只能从陈一翰嘴里得知自己的生世。
陈子勋说,他们没有接我回来,是怕我被人歧视。但我不相信,陈家有钱有势,怎么会养不起我?要么是嫌弃我来历丢人,要么就是有别的秘密。跟陈子庭有关的秘密。
对此,陈子勋并没有多加解释,一副随便我怎么想的态度。比起我,他更关心他弟弟。
陈子勋与陈子庭眉眼长得极象,如果把他们的画像重叠在一起,几乎能一笔一画拓印出来。但两人的气质相差万里,陈子勋很干练,官场磨砺的二十几年,把他打磨得富态圆滑,游刃有余。陈子庭脸上则留下被病魔折磨的憔悴病容。
陈子勋的别墅离祠堂很近,隔三差五,他就会领我去见陈子庭一面。陈子庭不跟我们同桌吃饭,他的牙和牙龈已经萎缩,只能吃很稀的流食,听说他免疫力很差,就我住在这的大半个月里,还从未跟他一起同过桌。
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那就是他继女许诺融来的时候。
许诺融的母亲是做小本生意的,在菜市口卖卤鹅和凉拌菜,后来收拾摊子不干了,给陈子庭当住家保姆,两人相处久了,有了感情,就结婚了。
许诺融继承了她母亲的衣钵,把陈子庭照顾得妥妥帖帖,陈子庭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吃饭的时候,许诺融给他喂流食,喂五分钟,吸痰一次,他总是咳嗽,食物残渣喷到桌子上,她也可以毫不嫌弃地伸手接住。
为了预防褥疮,陈子庭需要经常翻身,许诺融不避嫌,直接上手给他脱裤子,擦脚,清洗腹股沟,穿袜子。有时候她得了空,就叫我到祠堂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家的趣事。
陈子庭躺在床上听,闭上眼睛,眉眼也温柔了下来,他不咳嗽的时候,我老以为他是不是死了,诺融姐就会笑着比划着嘴巴,说别担心,爸爸只是睡着了。
「爸爸」,好神奇的词。我是陈子庭的血缘上的亲儿子,却对他非常陌生。他们两非亲非故,却亲密无间。
我很怀疑,这其中除了十几年的陪伴之外,没有更紧密的关系吗?
小溪说过,继父很难跟继女变成亲父女。因为他们是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缘的牵制,男人和女人很难变成安全健康的关系。
陈家是一潭幽深的湖,表面风平浪静,湖底下风起云涌,我的加入,似乎让陈家的格局变得微妙。但这一次,让湖水荡起涟漪的石头不是我,而是许诺融。
暑假到了,我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陈子勋把我带到福安集团的董事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家的全部人。
陈隆安是董事长,坐在主位,许诺融坐在右侧,俨然是董事会的主角。陈隆安的左侧,是他的儿子陈了春,与许诺融位置相对,代表着他们两的地位相当。
许诺融淡淡地笑着,春风得意,应对自如,陈了春印堂发黑,怒火冲天,我虽然年纪小,胜在懂得察言观色,从两人的微表情里便能看出其中的暗流涌动。
陈隆安交代完公司事务,对董事会的出席人员,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许诺融通过了半年的实习考核,从今天开始,正式任命为福安集团的财务总监。
陈了春率先坐不住了,他们在吵架,准确来说,是陈了春一个人在发火,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不能让许诺融掌控财务部,她不配。
从外人看来,陈了春是有道理的,他爸是福安的董事长,白手起家,为了集团矜矜业业,辛苦了大半辈子,将庞大的产业布置到各行各业,自己还没享受,就被一群亲戚盘算着怎么瓜分,原本应该给亲儿子的那一大份财产,也可能没有下文了。
可奇怪的是,从始至终,陈隆安只是沉默着陈了春发泄,许诺融陈诉。他像局外人,不发表意见,只是袖手旁观。
某种程度来说,袖手旁观也是一种态度。
等陈了春闹完,他才清了清喉咙,看向我:“小透,你是小透吧?”
他话题换得很突然,没有人接话,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你长得像你的母亲,漂亮。性格又不像你的母亲,像二哥,不争不抢。”
陈隆安双手交叉放在办公桌上,又看向正在玩手机的陈一翰:“你跟一翰一样大?哦,小两岁,明年也要高考了吧?听大哥说,你成绩不错,想走高考?”
先前,陈子勋问过我意见,问我要不要跟陈一翰一块儿出国留学,好有个照应。我心想,陈一翰恨我恨到骨子里,去了国外,还不知道怎么搞我。我当场就识趣地拒绝了。
陈隆安问我为什么,我说国外人生地不熟,费钱,还是走高考吧。
陈隆安和陈子勋相视而笑:“果然跟二哥一样,是个读书的料子。这样吧,明年高考完,你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来公司实习。咱潮商都是以家族企业居多,一家人一起创业,开公司,我和你爸都老了,也是时候培养接班人了。”
陈了春如遭雷劈,猛地提高音量,指着我鼻子骂:“林透又是哪里来的野种?凭什么坐在这儿?”
他看向陈子勋:“大伯,你会不会被他骗了?他哪里像二伯的孩子了?再说,他妈可是个陪酒的,贪钱,又没文化,还有艾滋病,这小崽子就是个骗子!娘胎里带毒!跟他一个桌我都怕被传染。”
陈一翰一听,也跟在旁边帮腔:“是啊,三堂叔,我都没轮得上实习,怎么轮得到他?你们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诺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比起动不动发飙的陈了春,她显得格外识大体:“我支持三堂叔的决定。”
许诺融轻盈地走了过来,将双手搭在我肩膀上:“小透是爸爸的亲生骨肉,也是陈家的亲儿子,让他跟着我学点财务知识,多接触社会,对他未来也有好处。而且,爸爸特意交代了,这孩子流露在外面,受了很多委屈,可不能再让他难受了。”
陈了春指着她鼻子骂:“我才是福安集团的第一继承人,你是姓陈的,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
许诺融淡淡地微笑,不搭腔,她越示弱,越有优势,手段比陈了春那个草包高明得多。
陈了春被弄得没脾气,只能求助另一个长辈:“四叔公,您说句话啊!”
陈福炳年事已高,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只能装装糊涂,糊弄过去。
陈了春和陈一翰还想发作,陈子勋却重重地敲桌子,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说:“春仔,翰仔,只要我在,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说话!乖乖听大人安排,再闹下去,以后董事会你两就别参加了。”
陈隆安也说:“对对,都听大伯的,长辈们这么安排,肯定有我们的考虑。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诺融,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散会!”
陈了春骂骂咧咧,用力踹开会议室的门,走了。陈一翰紧跟其后,他只比我大一岁,本来也说不上话,他寄希望于,希望借陈了春的力来对付我,没想到陈了春吃了瘪,他更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会议室里只剩下我跟许诺融。
许诺融镇定自若地整理着资料,我不好打扰,准备离开会议室,从本心上来说,我对陈家的财产分割不感兴趣,也没把对这群老头的话放在心里,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和小溪去同一座城市生活。
“小透。”许诺融拉开我身边的座椅,坐了过来,像知心姐姐一般,温柔地摸着我的头:“看清楚形势了吗?”
我装傻:“姐姐什么意思。”
她笑:“你是爸爸的孩子,不会不懂最浅显的道理吧。越聪明的孩子,越会让平庸者感到威胁,你无心入局,不代表别人不在意。”
“姐姐不妨说的直白一点。”
许诺融优雅地翘起二郎腿,玩着手里的钢笔:“陈了春和陈一翰是一派的,你现在孤立无援,能帮上忙的,只有同样处境的我了。”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陈家子孙凋零,一户只有一个孩子,陈了春是名正言顺的陈家子弟,父亲又是福安集团的董事长,最能说得上话,陈一翰是抱养的,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也是陈家的孩子。比起他们两,许诺融跟陈家关系更远,老头们表面上偏向于她,实际上是看在陈子庭的面子上,才对她好。
陈子庭已经是风烛残年,他一死,许诺融就完全没有翻身机会了。
她在拉拢我。
我说:“我姓林,名不正言不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不取决于你怎么想,而是他们怎么想。”
许诺融敲了敲电脑,屏幕上放映着小溪漂亮的舞姿,她在舞台上旋转着,看起来又美丽,又易碎。
“秦溪,原名谭溪,父亲谭建得,原是潮水市龙湖区刑侦大队队长,现在是龙湖区派出所的档案管理员。母亲秦心,原是潮汕报社的记者,千禧年下岗后,改行为电视台撰稿人。2003年7月29日,秦心在广州海珠区黄埔大道中段发生车祸,脊柱受到重创,三个月后去世。秦心死前曾遭到惨无人道的虐待,凶手手段残忍,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秦心的女儿,多少知道一些事情吧,如果被凶手抓到,还能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地跳舞,很难说哦。”
我猛地站起来:“你知道凶手是谁?”
许诺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小溪的脸,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这张照片,曾经出现在陈一翰的手机屏保里。一翰从小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大伯大婶对他极其宠溺,只要他想要,最终都会得到。他三番四次打你,校方不是不知情,而是不敢出通报。不敢,你懂么?如今整个潮水市有一半是姓陈的,区区一个学校,资金还是从福安集团的基金会来的,班主任保不了你,校长更保不了你!”
许诺融揉了揉我的头发:“傻弟弟,你摘掉陈家儿子这个头衔试试,走出这个门,陈一翰能立刻弄你,包括你那可爱的小女朋友。”
我心下燥热一片,谁动小溪,就是动我的命。许诺融玩着钢笔,从容地等着我的答复,她吃准了我会与她共谋。
这个女人,远比外表看起来深不可测,不知道陈家的腌臜事,她参与了几成。
我说:“陈一翰算什么东西,蠢货一件,小溪不愿意,他还能硬来吗?”
“秦溪为了追溯杀母真相,不会甘愿离开暴风眼的。你和她都绕进去了,这个时候想再独善其身,呵,不可能了。”
许诺融亲昵地将手放在我肩膀上,她喷了香水,气息如蛇信子一般黏腻,似要钻进我的头颅里:“弟弟,你、我和爸爸,才是一家人,一条心。”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小溪在植物园哭泣的画面。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一直过得很痛苦,找凶手这件事,像一排排悬挂在半空中的刀刃,总是时不时往她的心上攮上几刀。伤心的是她,痛苦的是我。
我曾经答应过她,会永远与她共进退,她不愿意离开暴风眼,我更没有理由就此撤退。
“撞死秦心的凶手是谁?”我问。
许诺融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名字:“秦心为了调查红砖厂塌楼案,找到李尔在广州的房子,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老李回了潮汕,秦心恰好拍到老李被杀的过程。那天晚上,追到黄埔大道的就是他——”
屏幕黑了,映照出我冷漠的脸,我对许诺融说,现在我们已经是共谋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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