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谭建得

千禧年之后,我时常做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警校。

学校的饭堂很难吃,每个周六,阿羽骑着单车,载着我,一路穿过湿润的石子路,离开警校的校门。

广东人很贪嘴,阿羽也是,他总是能收罗出一些藏在深山老林的农庄,载着我翻山越岭,七拐八绕,就为了吃上一口最鲜嫩的土鸡肉。

那天,我们骑车找到一个山卡拉的农庄,农庄是纯天然的,云山雾罩,走地鸡在地上乱跑,一头老黄牛甩着尾巴,阿羽说,鸡的大腿很结实,一看就是在山上跑大的,片成薄薄一片,烫粥水火锅最好吃。这头牛的屁股很漂亮,臀肉有嚼劲,拿来涮卤水火锅,点上沙茶酱,保证香得舌头都吞下去。

那天雾气很大,人很多,地上的脚印互相交叠,泥泞一片,阿羽点了菜,买了单,兴致勃勃地跑去厨房看庖丁解牛,留下我结账。

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七块五毛八,我算了一下帐,觉得数目不对,单子也没写价格,分明是多算了六毛钱,我想跟老板理论,但老板很忙,没空理我,态度让人恼火,我非要跟他掰扯清楚,阿羽拉着我走,说算啦,吃顿饭而已,没必要太较真,老板肯定是太忙了。

我读书时手头拮据,一分一毛都掰着手指头花,总感觉自己被老板坑了,一晚上睡不着,第二天跟阿羽说,要回去把钱要回来。阿羽无奈地说,你一直记着被算计的事,心里不难受吗?本来只被坑了六毛钱,你非要较真,心里头不敞亮,一顿饭都白吃了。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次,老板这回儿少算了钱,我心里又不舒服,老板却摆摆手,说走地鸡就当请你们的,下次再来光顾就行了。

我又不痛快上了,非要还他,最后搞得谁都不愉快。

阿羽搂着我的肩膀说,建得,你就是太较真了。要难得糊涂啊。

梦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为什么做这个梦,我不清楚,可能是阿羽看我冥顽不灵,特地托梦来开解我的。可那时候我太执着于他的死,还执着于他最后留给我的线索,“3”, 3到底代表什么?

我不想放弃这条线索,把自己全部尽力投入进去,妻子与我关系渐行渐远,2002年秋,秦心给我打电话,说要去广州调查一起新闻,与红砖厂塌楼案有关。我问她,她走了之后,孩子怎么办。她不屑地说,你工作忙的时候,我一个人看家,我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

我一心以为她跟我闹别扭,没有管她,像往常一样,把小溪塞给岳父岳母。一段时间后,我才恍惚想起来,自己有两个月没有联系上秦心了。

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广州警方打来的电话。

至今,我还记得清楚,秦心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我的心跟她的下半身一样,被车辙碾成烂泥腐肉。

秦心的尾椎断裂,脊柱出现严重移位,在车祸之前,她身上就有深深浅浅的伤口,愈合程度不一,下体被人侵犯过,多次撕裂,手腕和腿脖子有拷印,应该是在广州受过囚禁和虐待。医生说,就算抢救成功,也会变成植物人。

这不是普通的车祸,凶手是打定主意,要侮辱她至死!

老丈人本来就有脑血栓,听到噩耗后,当场引发脑梗,三天后便走了,家里只剩下丈母娘一个人照顾着小溪。

一夜之间,我的家人通通被拉进地狱里。我像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脚不占地,整个人飞在天上,脑子像走马灯一样飘着妻子的脸,我们牵手,接吻,吵架,和好,为了小溪第一次走路而欢呼拥抱。

秦心心跳停止的那一天,我整个人是恍惚的,仿佛被当头一棒砸到天灵盖,五脏六腑如坠楼般被碾得支离破碎,浑身疼得说不出口。

我隐隐有种感觉,不管是阿羽,秦心,还是我,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凶手的注视之下,他在潮水市布下了天罗地网,无处不在,仿佛会在人群中与我擦肩而过,下一秒贴在我耳边说,再查下去,就是这个下场。

我喉咙一腥,每每要咳出淋漓的血来,从业十年,我从未畏惧过任何势力,可看着病床上的妻,我竟然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先是阿羽,再是秦心,下一个,会不会是小溪!

想到小溪,我手脚冰凉,立刻让我妈从吉林赶回潮水,把小溪带回老家,自己留在广州照顾妻子,一面等着广州的同事找到肇事车辆。

老婆死在广州,我却捉襟见肘,连翻案卷都只能请求在广州的老同学口述。但是口述做不得准,一些蛛丝马迹经过口舌搬运,多数都模糊了。我焦虑得像放在烤盘里煎烤,恨不得亲自查案,黄局却以“利害关系人回避”的原则,拒绝我协助调查。

广州警方说,事发地的监控没有找到可疑人员。我不相信,怀疑监控被掉包,但对方重申,队伍内部没有任何问题,肇事地点的监控本来就坏了,来不及修理,凶手蓄谋已久,先把秦心囚禁了两个月,故意找到监控死角再下手。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黄埔大道是人流量巨大的地段,按说交警也该实时更新监控设施,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来不及修理!

可我的控诉没人理,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不久之后,广州警方经过排查,在一处废弃车场找到了肇事车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

肇事车辆被发现时,桑塔纳已经被拉去压损,外壳拆掉,行车记录仪也扔了进去,变成一堆破铜烂铁,过往的剐蹭痕迹不复存在。

车主叫赵倩,家住深圳南山区,本地人,跟我老婆没有任何交集,她说两个月之前,一个二手车行跟她买过车,不要求过户,也不要求买保险,拿了车钥匙就开走了,给的是现金。

我跟着广州警方,找到二手车行,二手车行却说没有这回事,因为买卖车辆要交税,必须走的公账,如果卖方直接给现金,不符合交易程序,他们是不承认的。

我心想,极有可能是凶手假扮了二手车行的工作人员,买走了肇事车辆。

监控坏了,肇事车被拆,车主是假冒的,所有线索都断了,广州警方虽承诺会竭尽所能彻查此案,但我心里已经判了死刑。凶手做了充足的准备,还囚禁了秦心两个月,不是简单的交通事故,而是早已蓄谋已久的仇杀,而且凶手不是广州人,深圳人,而是潮汕人。

秦心是我老婆,我很清楚她的性格,她做事大胆冒进,普通新闻她不屑于报道,只想深挖爆炸性的内容,比如环卫工上访被打事件、高中校长猥亵案,南岸区文旅局党委书记受贿案,还有备受瞩目的红砖厂塌楼案。

红砖厂塌楼案是阿羽负责的,他说过,红砖厂员工集体改建房屋,是被一个人撺掇的。那个人,叫李尔,红砖厂出事后,此人也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仔细一想,李尔跟我老婆失踪的情况一模一样,但李尔失踪了,至今还没有找到尸体,无法确认死亡。

我有种强烈的直觉,秦心的死,一定是在调查红砖厂塌楼案的时候,知道了凶手的秘密。凶手为了掩盖真相,只能把知情人杀死。

换句话说,只要找到老李的尸体,凶手便能现形!

我陷入了魔怔,每天都往能抛尸的地方跑,海边、垃圾堆、废旧市场、工地……几乎整个潮水市都被我摸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李尔。我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记了洗澡,日夜颠倒,茶饭不思,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女儿。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妻子和女儿。秦心走后,我担心小溪出事,硬是把孩子送到吉林,不让她回来。

小溪记恨我,上初中之后,就换了号码,不跟我联系,后来,我才从丈母娘那里得知,孩子改了姓,随她妈了。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以前听说一句话,父母和孩子之间也讲究缘分。前些年,我对不起她和她妈妈,消磨了父女间的缘分,如今,她主动跟我断绝了关系,也算我咎由自取。

我们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沟堑,我过不来,她也回不去。子女的亲热我不敢强求,只希望小溪能远离旋涡,如涓涓细流,肆意自在。

我年轻时,曾经自比为守护国土的岳飞,妻子去世后,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烽火台上,眼看着国土寸寸丧失,拿不起剑,也举不起刀,年轻时自比为岳飞,现实却比不上年老的廉颇。

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些人,有时是被割了鼻子的陆雅芳,有时是振翅欲飞的阿伟,有时是捂着脖子的阿羽,有时是车轮下的秦心,他们总是时不时出现,隔着忘川河的迷雾,无声地呵斥我的无能。

我深深知道,我的一生都将背负着他们的期望而活,四个案子不破,心魔便一日不除。所以我请辞了刑侦队长的职务,转职为派出所的档案管理人员,以此寻找职务之便,寻找线索。

文职工作有个好处,便是闲,闲暇之余,我从未放松对陈福柄和陈隆安的调查。

陈福柄早年发迹于河下村,那个地方水土丰沃,产茶多,诞生了很多茶行,陈福柄也就当起了茶商,一开始是茶行的小伙计,负责跑腿运货,货路摸熟之后,他就自己出来单干,店铺越开越大。

陈福柄年轻时,跟不少女人鬼混,前妻郁结而亡,两个女儿恨他,早早就移民美国,所以他跟两个女儿来往不多。

陈福柄懂茶,也会来事儿,结交了不少权贵和领导,他把福柄茶行变成一个利益运输中心,以烟酒茶为载体,为商政两界牵桥搭线,帮一些“大人物”沟通有无。凡间有句土话:在潮水市找人办事,不是找领导,而是先去福柄茶行喝茶。纪委曾经把他列为行贿关注对象,但这人手段厉害,每次都能金蝉脱壳,把锅推给上下游,纪委拿他没办法,罚了几万块就放走了。

陈隆安则是典型的潮汕商人,出身普通家庭,16岁跟着跨国包工头去新马泰打工,他心思活络,别人老老实实打工,他却用工资买了烟酒,贿赂了包工头,在工地里要了一片空地。工地多是中国南方来的打工仔,吃不惯泰国的咖喱,老是拉肚子,他就去二手市场买了锅碗瓢盆,在空地支开一块棚子,每天晚上做潮汕菜,工人晚上最想家,一想家,就要喝他家的夜粥。

大排档生意很好,陈隆安因此赚了一大笔,但他不满足,拿到第一桶金后,就把锅碗瓢盆卖给一个同乡人,回了潮水市。

1998年,下岗潮来势汹汹,街上到处是找活儿的人,陈隆安不想打工,想搞房地产,他买了一块地皮,用很低廉的工资,雇佣了一批外省人,给他盖房子,因此又赚了一大笔,后来,他想再买一块地,但第二块地没选好,赔了三十几万,一时之间,负债累累。

从低估到巅峰,他只用了五年,这场翻身仗的军师是他的堂哥,陈子庭。

陈子庭去复建的时候,总能看到病人家属在医院门口逗留,或席地而坐,或侥侥离开,有的没地方去,只能留在天桥地下随便对付一晚上。

他让陈隆安挨着二医院建房子,房子不要大,一房一厅最好,也不要漂亮,最重要是五脏俱全,目标客户便是那些无处可去的病人家属。

楼盖好之后,不要卖,只出租,再做一条小小的商业街,招商,搞几家便宜菜市,让久病的人有口热饭吃。陈隆安照做,果不其然,楼建好之后,出租的资金迅速回笼,比买地的成本翻了起码五番,由此奠定了这位明星企业家的家底。

陈隆安为人高调,发达之后,他总是出现在财经新闻里。他本人也不忌讳说自己的发家史,他说,陈家是他的靠山,堂哥陈子庭则是他的恩人。有陈子庭在背后当军师,陈隆安的投资从来没有错过。

后来,他买下小公园附近的地皮,走了决胜的一步棋,一跃成为潮水市的首富。中央财经台还报道了他的传奇发家史,至于投标过程中有无猫腻,便不得而知。

整理档案比我想象的有意思,是一份宏观视野的工作,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独立于潮水市的审视者,审视着这座海滨城市的每一次脉络跳动,腾飞,或者陨落。

短短十年,阿羽的四个叔伯父,各有建树,乡里的陈姓亲戚也陆陆续续进入了重要岗位,渗透着政要系统的每个角落。可以说,潮水市的腾飞,与陈氏家族离不开关系。

我始终觉得,阿羽是知道了叔伯父的秘密,才被灭口的。

但对方的本事很大,每当我找到线索的苗头,就因各种“巧合”被掐断了,十年下来,竟然一无所得。

2012年,我被确诊肺癌,四个案子熬干了我的心血,医生说,我得肺癌的诱因是抽烟喝酒,但我知道不是,伤心过度和压力过大,才是病因,也是我的心结。

医生说我是中期,治得好的话,还有五到十年可以活。我问医生,放任不管会怎么样呢,他说,那就只有两到三年了。我说行,不治了,我也没时间治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在死之前把案子破了。

陈家还有一人,行踪较为可疑,那便是阿羽的前妻,叶青华。

阿羽死后,叶青华住在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她在婚礼上还很正常,能说会道,除了偶尔发呆,看不出任何精神疾病,不知道怎么结了婚之后,就变了个样。

不到两年,一个正常人变成神经病,肯定有问题,如果说牢不可摧的陈家有唯一的突破口,应该就在叶青华身上。

* * *

精神病院属于非公众场合,只能直系亲属探望,就算我用警察的身份强行闯入,也看不了什么。我之前去过一次,叶青华一看到我,情绪就非常激动,医院以此拒绝我的访问。

但我不死心,今年八月,我又一次到达白沙里精神病院,以警察的身份,好说歹说,才有了跟叶青华的第二次会面。

阿羽去世之后,陈家仍然负担起叶青华的治疗费用,她住的是单人间,住宿环境很优越,甚至比警察住的宿舍还要好。唯一的不好便是无法外出,没有自由,比身陷囹圄好不了多少。

门上有透视窗,能看见病人在做什么。我去的时候,叶青华正坐在镜子前梳着头发,说起来惭愧,我们最近一次相见,是在热热闹闹的婚宴上,她和阿羽一对佳人,郎才女貌,如今却落得个夫死妇疯的下场,想起来便唏嘘不已。

护士在门口踱步,眼神不是很友善。她警告我,最多呆上十五分钟,病人精神脆弱,不能受到外界刺激,也不能随便说话,如果被拍到,以后都不能再来了。

我不想引起任何怀疑,点头称是。

这病房有摄像头,录音器,还有手铐和鞭子,护士始终守在门口,是狱警一样堤防着我,就算是正常人,在这关上半年也得发疯。

叶青华玩着头发,在给自己编辫子,疯子没烦恼,显得年轻,我跟她差不多岁数,看起来比她老得多。

“嫂子?”

我试图在门口叫她,叶青华没有任何反应,对着镜子孤芳自赏。

“嫂子,你还认不认得我?我是谭建得,阿羽的哥们。”

“嘘——别叫!”叶青华惊恐地比划着安静,看到周围没人之后,又坐在镜子前梳头发,露出少女怀春的表情:“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阿羽很快要来接我了,建得,你就等喝喜酒吧。”

我一愣:“嫂子,你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是阿羽最好的朋友嘛,啊!鞭炮响了,我要结婚了,妈、妈!快帮我梳头!”

叶青华把杯子推到地上,假装“鞭炮”响了,她捂住耳朵,等鞭炮响完,她独自一人跪下、奉茶、戴戒指, 随后,她躺在床上,羞赧地脱掉衣服,模仿着洞房的动作——

画面非常诡异,我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退出去回避,看守的护士却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问,叶青华每天都这样吗?

护士不屑地笑着说,这出独角戏每天演一遍,结婚洞房生孩子,真是疯透了。还好这疯婆娘家里人有钱,给她弄独立病房,要是换做多人病房,有男有女的,哼,迟早让人搞大肚子。呐,我们医院就有搞出人命来的,现在都是男女分开住了。

叶青华在房间里痴痴地喊着阿羽的名字,我面露尴尬,护士问我,是不是要走了,走了就不能再探视了。

我硬着头皮说,我在外面等等吧。

叶青华没有“洞房”很久,便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塞进肚子里,我明白了,她怀孕了。

叶青华低着头抚摸着肚子,温柔地看向我:“阿羽,这是我们的孩子,它一天一天长大了,你来摸摸看,肚子有点尖,应该是男孩。”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阿羽生前也非常期待过这个孩子,还曾叫我当孩子的干爹,以后管小溪叫姐姐,只可惜,孩子没多久便出事了。

叶青华手扶着床,沿着房间边缘慢慢散步,肚子里的枕头掉了出来,她发出一声尖叫,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孩子……我的孩子——不要抓我去医院!我没有艾滋病!医生造假,我不可能有艾滋病!”

忽然,叶青华举起牙刷,用力地捅向自己的口腔,牙刷带出血丝,她狰狞着眼睛把牙刷怼到我眼前:“我没有艾滋病,阿羽,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记得很清晰,叶青华流产之后,在医院查出来艾滋病,那天阿羽找我喝了闷酒,喝得不省人事,说他担心自己会得病,又伤心妻子骗了自己。

“喂!别玩牙刷!”护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叶青华手里的牙刷夺走,扔进垃圾桶里,对我说:“她有精神病的,你别站那么近,小心伤到你,医院不负责。”

不管叶青华怎么哭闹,她都熟视无睹,抬腕看了看手表:“病人要吃药休息了,十分钟后,你就要走了。”

我点头说好,可心里却越想越不对劲,医院的护士天天抽血,不可能不知道叶青华的病,这女护士却很平静地捡起带血的牙刷,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也不怕传到自己。

难道叶青华是被冤枉的?我记得叶青华嫁给阿羽时,夫妻二人关系和睦,凶手把叶青华逼走,关在精神病院,是为了让她闭嘴吗?

我本想把牙刷捡回去化验,可一想到角落还有摄像头,便打消了主意。

“嫂子。”我小声对叶青华说:“还有十分钟,我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叶青华眼巴巴地看着我,眼泪从干涸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阿羽,带我走吧!我不要待在这里。带我走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家精神病院是私人的,想把人转移走,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叶青华妈不在了,他弟更是跑到外省去发展,,连个联系电话都没有,就算我以警察的身份把她请去所里审讯,也问不出什么,因为精神病人的话不能做任何证明。

“对不住啊,嫂子,我是真想带你出去,思来想去没有办法……”

叶青华恍若未闻,她抱着枕头,孤独地坐在墙角,脑袋一下一下装着墙,嘴里念念有词:“宝宝,妈妈念会计分录给你听吧,咱们去仓库领用材料,是要做登记的,你看啊,领用原材料3000元,要写,借:其他应收款 贷,原材料……”

叶青华是个才女,当茶艺师的同时也在自学会计,还给福炳茶行管过帐,如果叶青华还清醒,想必她会竭尽全力把线索传给我,她嘴里念叨的会计目录有可能是福柄茶行做过的假账目。

“计提企业缴纳的五险一金,借:制造费用-工资,贷:应付职工薪酬-工资”

“工资计提,借:制造费用、管理费用、销售费用,贷:其他应付款。”

……

回到家后,我试图把叶青华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整理成表格,交给一个考取了注册会计师的大学同学,希望他帮我看看。

两个小时后,他给我回了电话,我兴奋地问他能看出什么眉目吗。同学郁闷地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数据不对啊,五险一金跟工资做反了,借贷也错了,会计分录不是这么做的。

我一时间萎靡下来,叶青华本身就脑子不清醒,会计知识早就忘了,她要是想告诉我什么,也不敢在陈家的监控下直接说出来。

同学准备挂断电话,我忽然脑子一激灵,浑身如遭雷劈,大吼一声:“等等,你把对的那笔账找出来!”

叶青华为了避开监控(如果凶手一直在关注她的动静)肯定会选择用巨量错误数据做掩饰,把真正的信息藏在里面。

第二天,我给同学发邮件,催他找快点。同学被我催得不耐烦,又听到我咳嗽,问我怎么回事,如果不讲清楚,他就不帮我查了。

我愧疚地说,兄弟对不住,我得了那个,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医生说拖不了太久。这件案子跟阿羽的死有关,很重要,破不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同学沉默了一下,问我,你去化疗了吗?

我说没有,不去,一化疗,就查不下去了。

同学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还在查啊,阿羽都去世多久了,你难道想耗进去一辈子么?

我笑了笑说,耗着耗着就快过完了。你看在我的份上,加快一下。

同学叹气道,行吧,阿羽的死是我们大家的遗憾,老子就算今晚熬通宵熬大夜,也要帮你查完!

三天后,同学把所有的借贷项目做成表格,一行一行地给我解释,他说,所有的事项,借贷栏目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不是写错借贷方向,就是算错金额。只有一条是对的,第46条,就是这条抵扣增值税的账目。

我说,我听不懂,你给讲讲。

同学说,每个公司,都要交企业所得税,对吧。比如,公司的收入是20万,税率是10%,那么公司的应纳税额就是20万减去可以抵扣的部分,再乘以10%,就是公司应交的税了。很多企业为了避税,会用一些方法,把抵扣部分做高,税就可以少交了。

我还是听不明白,又问,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抵扣部分呢。

他说,做慈善。比如公司给山区捐款了50万,这一笔属于慈善捐款,就不用交税了。

我问,你说的那一条对的分录,是什么情况,也是捐款来的吗?

他说,你看啊。这个福柄茶行的老板,给山区捐款了50万的茶叶,这部分没有交税。但是税法规定,个人做慈善,是不能抵扣税额的。所以,这条分录是对的,福安集团应该交182万税,而不是五十七万两千九。

五十七万两千九,有零有整,不是编的。我牢牢记住这个数字,按图索骥,找到税务局,翻出福柄茶行当年的账本。据我所知,福柄茶行每年赚的钱不少,但陈福柄交的税并不多,明眼人都看出帐目是不对的,果然,在一笔“五十七万两千九”的交易数额中,涉及到一个叫李友军的海外账号。

我找到银行,让银行查询这个海外账号。银行说,这个李友军,是李尔的远房亲戚。应该是李尔用他远房亲戚的名字,在美国开了一个账户,用来跟陈福柄要钱。

阿羽调查红砖厂塌楼案时,压根没想到李尔跟陈家有来往,所以没往上面去想,也没有及时找到李友军这个账目。

我盘查了一下,发现这十年来,李友君的账号都没有动过,总共有八次流水。

1998年5月9日 收入10000元

1998年5月9日 支出10000元

1999年12月30日 收入50000元

2000年1月1日 支出50000元

2001年3月9日 收入100000元

2001年3月10日 支出100000元

2002年11月26日 收入200000元

2002年11月30日 支出200000元

2003年5月16日 收入250000元

1998年年底,陈福柄开始和李尔联系,李尔主动提离职,离开红砖厂。1999年4月,红砖厂面临拆迁。一年后,也就是2000年,红砖厂进入清算阶段,李尔开始游说居民违规建造宿舍,在陈福柄那里得到十万块的报酬。红砖厂塌楼案发生之后,南岸区的风评变得很差,没过多久,南岸区的领导班子也卷入了贿赂风波,南岸区彻底失去华侨馆选址的竞争资格,小公园取而代之,被选为华侨馆的落户片区,陈福柄叔侄也趁这次豪赌一跃成为潮水市首富。

2002年年底,李尔又要到一笔勒索的款项,拿到了20万。凶手开始提防他了。

2003年初夏,李尔贪得无厌,再次向凶手要到25万,但这笔钱直到现在还没动过,说明李尔已经死了。同年七月,我老婆秦心也惹火上身,被凶手追杀。

我浑身灼热难忍,胸腔有一团熄灭了十二年的火在重燃,手脚却冰凉僵硬,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自此,所有的事件和时间点都串联起来,杀害李尔和我妻子的凶手,是同一个人,2003年7月29日出现在广州黄埔大道的陈家人,只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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