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陈一翰

大家都以为,我是一个被宠爱包围的孩子。但他们猜错了,我过得并不幸福。

从小,我便生活在母爱的浇灌下长大的。母亲林士岚是很传统的潮汕女人,顾家,温柔,一心为丈夫传续香火。她19岁嫁给我父亲,没有工作过,她的手很巧,能缝改出模特身上的名牌裙装,她也热衷于研究潮汕菜式,每逢父亲应酬,她总能做出一桌子不重样的菜来招待客人。所有人见了我母亲,都会夸她是个好女人。

父亲工作繁忙,被提拔为公安局局长之后,更是时常不在家过夜。每次父亲不在家,母亲总是为此叹气,我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说,是她不好,如果能给父亲生三个孩子,最好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子勋就会经常留在家了。

我没听懂母亲的意思,但小学老师说过,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是为爱而生,怎么会变成一种债呢。

可母亲说,她和父亲是别人说媒认识的,在那个年代,爱情是奢侈品,她嫁进陈家,是图个好去处,父亲娶她,是图她生孩子,延续香火。现在父亲膝下只有我一个孩子,那就是亏欠。我心里不舒服,只能用柔软的身体安慰母亲。

“妈,你不是还有我嘛。”

“是啊,妈只有你了。”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就像在海里浮沉的扁舟捞到了一棵空心的朽木,不求获救,好歹有所寄托。

父亲不常在家,但我却时常听到他的名字,学校的“英雄榜样”就贴着父亲的照片——父亲在云南当兵时,从毒贩手里救下一辆车,车上有三十二个人,他单枪匹马挽救了三十二个家庭,缴获了三千公斤的毒品,因此获得了一级英雄模范的称号。父亲的右腿是坏的,有一道狰狞的手术疤,那是英雄的勋章。他也是陈家的伞,像大树一样荫蔽着整个陈家。

人人都说,陈子勋是英雄,英雄是没有破绽的。但我却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他。

12岁的一个夏天,父亲在外应酬,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我为他脱掉外套,听到他喃喃自语,说他一生中有两处遗憾。其一,是没有为子庭医好病,其二……他看向我,仿佛我是他无法抹去的一个污点。夏天很燥热,我却冷得手脚发颤。

母亲是家庭主妇,有大量的时间管教我,她不惜花重金让我学钢琴,围棋、美术,但凡能长脸贴金的,她都必须让我学一遍。我喜欢玩滑板,踢足球,她不让,因为她觉得没出息,父亲不会喜欢。

读小学时,我的成绩还不错,因为父亲的缘故,每个老师总会对我格外青睐。其他同学要考第一名才能获得三道杠,我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被老师选进仪仗队,当三八红旗手。

母亲会欣慰地抱着我,给我做一桌子菜,炫耀般讨好父亲。

父亲淡淡地笑着,问我要什么礼物。其实我的房间已经堆积了各种名牌衣服、贵重礼物,多道后来都懒得去拆。我说,我想跟父亲去旅游,去哪里都好,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个星期。我父亲说,却总是推脱工作忙,直到17岁,我的愿望竟然一次都没有被满足过。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多,难度也提了上来,我的成绩变得不稳定,玩心也逐渐变重,母亲为了让我多考几分,跪在我跟前哀求。后来,她想出一个很绝的方法,那就是自残。

有一个半夜,我睡得正熟,感觉头顶凉凉的,湿漉漉一片。睁开眼一看,竟然是母亲坐在我床头,将鲜血淋漓的手搭在我头壳上。她说,翰仔,咱这次考高一点,可以吗?爸爸都不夸你了,他是不是要去找别的女人生孩子了啊。

真可笑,我是母亲拴住父亲的筹码,可父亲的心已经不在这里,我真想说,妈妈,你是傻子吗,陈子勋根本不在意我考的好不好啊。

可我不敢说,因为母亲哭得很伤心。

深更半夜,母亲如同女鬼般伏在我身上,发出隐忍的抽泣,沉甸甸的胳膊挂在我脖子上,像攀住海里唯一的浮木。

那一刻,我真宁愿被割的是我,而不是她。

父亲并不在意我的成绩,学乖既然没有用,干脆学坏试一试。读初中时,我变得很懒,也长胖了许多,胖的人更爱吃,每次课间操,我都会跑到学校小卖部去买牛肉丸,牛肉丸很畅销,队伍排得很长,我懒得排,一有空档就挤进去插队,低年级的学生比我矮个头,不敢跟我抢,一番僵持之下,不得不把手里的牛肉丸让给我。

我记得,那个低年级的男生小声地骂我:“拽个屁,不就是仗着他爸是英雄吗?”

忽然间。我内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父亲的光环会在我使坏的时候变成了标签。他们会把我跟父亲紧紧捆绑,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维持优秀很难,堕落却容易得多。我完全放弃了学习,什么好玩玩哪样,跟校外的街溜子成天乱混,每当父亲流露出恨铁不钢的表情,我便会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爸爸,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父爱缺位的惩罚。

我的把戏在父亲看来,比不上耍猴的小丑,他大部分时间是熟视无睹的,唯独有一次,我把炮仗点燃了,扔进二伯的房间里。小时候,我做过一次,当时羽哥在场,及时把二伯救了出来,父亲也不知道这回事,现在羽哥不在了,没人替我擦屁股,二伯的被子被炮仗点燃,屋子里差点着火。

陈子勋把我双手双腿绑住,吊在祠堂的横梁上,用鞭子抽,不管母亲在门外如何哭着哀求,他都没有开门。

“你闯了大祸,陈一翰。”

我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中,吊得脑子缺氧,祖宗的灵牌在视野里又远又近。

“子庭有任何闪失,你就永远消失在我面前。”

我相信,那一刻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真的会让我永远消失。

我和母亲,比不过他的亲弟弟,在血缘比天大的陈家,我不是香火的继承者,所以是可以被抛弃。

15岁,潮汕地区的孩子孩子都要“出花园”,也就是成人礼。

出花园要在家待一天,换上新衣裳和红内衣,穿戴整齐后祭神,吃甜菜汤圆和象征长寿的面条,神明会保佑,一生平安。我原以为,自己也会迎来一个有意义的“出花园”,可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在家哭了一天,她说,你爸在外面有别的私生子了。

我如遭雷劈,满脑子都是父亲在祠堂的狠戾眼神。爸爸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意味着,我将被抛弃?

我怒火中烧,当天便离开了家(按照习俗,出花园是不能出门的),跟随他的车,来到梅花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林透。

不得不承认,林透跟父亲长得极像,哪怕他戴着瓶底眼镜,穿得破烂,也遮不住陈家典型的高鼻梁和双眼皮,他遗传了陈家人的清秀,而我却长得丑陋,肥胖,一双细薄的老鼠眼更是让肥大的脸雪上加霜。

林透在父亲的安排之下,穿着原本属于我的衣服、鞋子,转学到圣波利亚高中,还跟我喜欢的女孩搞在一起!我实在想不通,林透有什么好的,又矮又驼背,除了会读书,没有任何喜人之处,凭什么被小溪喜欢,还来抢走我的父亲?

我把他堵在学校门口,狠狠地揍了他,谁知道那小、逼崽子早已有备而来,他查了我跟我爸的血缘,还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起了杀心,拳脚不受控地砸在他身上,心心念念一个想法:没有人可以把我踢出这个家,任何人都不可以!

林透的身世终究是爆了出来,他住在我家,吸引了父亲所有的注意力,妈妈知道他不是爸爸的孩子,也一改往日的态度,对他非常温柔。

爸爸带他回祠堂认祖归宗,往常我都是跟春哥一起,跪在女人们前头,可这一回祭拜时,爸爸嫌我碍事,把我拨开,让他跪在春哥旁边。

父亲站在灵牌最前面,双手举着九炷香,并拢向上:“列祖列宗,老爷保贺,今陈家觅得一良孙,乃子庭亲生骨肉,现得以认祖归宗,落叶归根,往后请祖宗和老爷,保佑陈家阖家平安,子孙满堂。”

天气很热,我跪在蒲团之上,如坐针毡,头痛欲裂。眼泪不受控制地溅在洋灰地上,今日之后,林透正式成为陈家的孩子,他们和乐融融,只有我是外人。

林透向着父亲和二伯奉茶,磕头,双手接过红包,挺直的背脊仿佛在无声地取笑我这来路不明的野种。

礼散后,林透退到一侧,我听见了一声嗤笑,刺耳异常。

一只温柔的手抚向我的后背,是陈了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诺融,眼里迸射出与我同样的恨意。

我擦干湿漉漉的眼皮,开始在心里策划一场阴谋。

* * *

春哥的处境比我艰难。

现在的陈家开始更新换代,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许诺融仗着二伯喜欢,硬是挤进了董事会。二伯的身体越来越差,想必在不久之后,肯定会让三堂叔把股份拆分,到时候,福安集团将变成二伯那一脉和三堂叔那一脉的权益纷争。

春哥不是什么好人,他性格恶劣,又曾被许诺融陷害坐牢,他不会忍很久的。

我打电话给春哥,说我想找机会把林透打一顿,至少断他三条肋骨,不让他在我跟前耀武扬威。春哥问我,你想怎么做。我心里没有谱,一来不是初犯,二来,暑假过后,我也满18了,就不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了。

春哥说,这事要从长计议,你来我旗下的夜总会吧,给你看点好东西。

我去到的时候,春哥正在包厢里喝酒,烟灰缸上满是烟头,地上则是发泄过后的玻璃杯碎屑,被我一脚踢进沙发里。包厢里臭得要命,我让他的打手收拾一下,两个黑墨镜的肌肉男摇摇头,吭都不敢吭一声。

我劝春哥,别抽那么多,味道真重,被我爸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不屑地拿手指头指我脑袋,说别提你那死人老爸,陈子勋又不是我爹,谁管他。

春哥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不要命地抽,我怕他发火,大气都不敢喘,想着等他抽完烟就回家去,他却忽然坐起来发话。

他说,翰仔,你想打林透,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两条手下帮你打就行了。

我说,没用的,林透现在很机警,外人没法靠近他。而且这些打手都是纸老虎,一被警察说两句,就全部交代了,这事儿我想自己搞。

春哥顿了一下,把两个打手赶出去,问我有什么计划。

我说,你是不是想杀了诺融姐?

他怔愣了片刻,让我别胡说。我冷笑,说,哥,咱们好歹十几年兄弟了,谁还不知道谁啊?你天天跟在诺融姐屁股后面,总不至于要追她吧,人看不上你。

春哥冷下脸,闷头抽烟不说话,烟雾缭绕,像隔着一层迷雾,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说,诺融姐不是普通人,她经历过大事,你找人打她、恐吓她,拍裸照、找男人搞她,都没用,她什么都不怕。死人才不会蹦跶,她又不是二伯亲女儿,就算死了,二伯也只是伤心几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一个继女,还能跟你陈家大少比?

我故意这么说,是想把春哥拉下水,他犯下大错,警方就没空只盯着我一个人。

我挨着春哥的耳朵说:“何况,二伯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二伯是我们的拦路虎,目前这只老虎已经奄奄一息,除掉他,简直易如反掌。

春哥如梦初醒,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末了,他搭上了我的肩膀,从兜里拿出一包粉末:“这是迷药,一拍肩膀就会昏倒,你把林透拖到没人的地方,弄倒,我找两条手下,把人带到一个废弃的地方,打一顿,至少卸了他三条肋骨。”

我心头一紧,说好。

“诺融的事,你就当不知情。”

春哥左顾右盼,反复确认包厢里没有第三个人才说:“18号那天晚上,我会去找你,你要给我做不在场证明。”

确认好计划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在脑海里把每个细节都模拟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8月18号当晚,我在家吃饭,没看到林透。我问母亲,林透去了哪里,母亲说,林透很勤快,一放暑假就给人当家教,现在应该要去学生家里。

八点多的时候,打手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跟踪林透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把他迷晕了。

我问,做干净了吗?没人看到吧。

对方说,这个地方的监控已经提前拆了,不会有人看到了。接下来,要把他带去哪里。

我说了一个地点,便跟母亲说我头痛,要去睡觉了。在家等了一个小时,我从别墅二楼翻出去,又做了半个小时车,到达福安华庭8栋。

福安华庭是福安集团的一个工地,规划在广潮铁路附近,特意围着新的高铁站潮水站建立,是这两年福安集团投资最大的一个项目。这个楼盘刚建起来十栋楼,还没封顶,暂时不卖,水电煤气管道也还没有铺,旁边还有大量没建的荒地,除了十字路口有一个固定摄像头,其余监控都没有开设。

春哥可真会选地方。

我按下工业电梯,来到十楼,林透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身上披着水泥袋,歪着头昏倒了,如果途中有人拍到,也只会以为他是一袋水泥。

我用冷水浇了水泥袋,水泥袋发出疑惑的声音,是林透的声音,绝望地喊着救命,可惜,他的嘴被堵上了,只能发出呜咽的哭声。

我回想起十八年来的种种,捏紧拳头,将父亲带给我的恐惧和绝望,通通发泄在他身上,直到打到他不再动弹。

期间,我接到春哥的电话,他站在一处有风的地方,话筒那边呼呼响,他的嗓子很沙哑,好像进行了三千米的长跑。我说我已经到了。他没说话,话筒敲了五下,三长两短,表示一切顺利,按照计划进行。

挂断电话后,水泥袋又动了,呜呜地喊,不知道在喊什么。我气不打一处出,又狠狠踹了他的小腿。

我还没有发泄完,手机忽然乍响,铃声在黑暗无人的房间里无限放大,吓得我一激灵,以为被警方发现了,连忙打开一看,居然是秦溪发来的视频邀请。

我内心狂喜,按掉QQ视频,走到角落给秦溪回了电话。

小溪的声音懒懒的,像是刚洗了澡,很松弛:“一翰学长,你在哪里啊?我们来视频吧,我刚写完作业,有点睡不着。”

我受宠若惊,但又想起她之前的故作冷落,心里不愉快,别扭地问道:“你怎么不去找林透?”

她笑着说:“你吃醋了吗,小透他要去当家教,没空理我。”

我看了一眼蒙着水泥袋的林透,内心忐忑。

“学长,我们来视频吧。”她的声音像小猫一样挠着我的耳朵,尤其是那一句学长,叫得像撒娇一样,我感觉自己心尖舒服得打颤。

“我好无聊呀,学长,陪我聊聊嘛。”

我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外:“我现在不方便视频,只能打电话。”

“那我开摄像头,你别开,听我声音,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甜腻,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今晚堆积在我头顶的乌云。我心想,打视频电话也有好处,如果警察找上门,也能作为不在场证明。

我挂断电话,打开QQ,她的头像是一张侧脸,特别漂亮,个性签名上写着一句话:从今天开始,不去爱人,只拥抱爱。

我心神一动,她是后悔拒绝我的意思吗?

彩铃一直在响着,播放着蔡依林的说爱你,甜甜的,让人有谈恋爱的错觉。我不由得飘飘然地想,一个女孩子睡不着,给我打电话,又是撒娇又是要视频,暧昧到了极点。王丹在的话,肯定要说秦溪吃回头草了。

我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林透也跟我一样,以为自己追到秦溪,结果还不是被人当成池塘里的鱼。

视频里,小溪穿着一件很薄的吊带裙,脖子又白又长,她那边也很暗,蒙着被子,只露出一张漂亮的脸。

毛坯房什么都没有,窗是空的,从我的角度,能看到林透直挺挺地坐着。我一边跟小溪浓情蜜语,一遍嘲讽地看着窗里的那个人。

林透,秦溪是个三心二意的贱货,她能跟我献媚,也能帮你说话,看看吧,你心爱的女神就是这么对你的。

小溪今晚特别粘人,一下子要我唱歌哄睡,一会儿要我讲故事,今天是我活得最畅快的一天 被冷风吹着也不觉得手僵。

十一点多了,小溪打了个哈欠,像只小猫一样揉着眼睛:“我困了,一翰学长,挂电话吧。”

我笑了笑,心想,时间好啊,正好到跟春哥约定的时间,到时候,我就有两个不在场的证明,警方也拿我没有办法。

“对了。”小溪忽然冲我甜蜜的一笑,画面居然暗了起来:“学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到小透了哦!”

怎么可能?

我心脏狂跳,赶紧回到刚才的毛坯房里,沙袋蒙脸的人影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还想说,他现在在你家,让我吃醋啊?哼,我现在可不会上这种当了。”

小溪笑得更开心了:“真的啊,不信的话,给你看看。”

镜头往后转了转,从一道栏杆探出去,是一栋黑黢黢的楼房。那栋楼没有人住,每一层都是黑洞洞的窗,离远了看,像一块块排列整齐的墓碑。镜头无限放大,定位在十楼的一处发光点上,那里的阳台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肥胖,高大,手里拿着手机。

我浑身僵住,猛地回过头去,林透面无表情走出来,朝我举起一把锤子。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