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被咳嗽催醒,床边的痰盂积了半桶餐巾纸包成的“馄饨”,“馄饨馅儿”是肺部涌出的痰,浓稠得像硬块,还带些红潋滟的血丝,看着怪吓人的。
时钟指着五点,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卖肠粉的起得最早,卷帘门像鞭炮一样哗啦响,鸡跟着打鸣,鸡一啼,我便睡不着了。
拉起卧室的灯,墙上贴着多起命案的照片,方便我时刻在脑海里复盘、梳理。我盯着照片中的连线,如老迈的棋手盯着一盘残棋,最初的愤慨不再,唯留不甘和遗憾。一旦我倒下,这些冤案后脚就会随我进了棺材,永远尘封。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还保留着年轻时的习惯,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工作任务。跟年轻时不同,我早已被踢出警力的第一梯队,哪怕休憩了一夜,也不会收到潮涌般的信息。人老了,手脚便懒了下来,我强打起精神刷牙后,做了早操后,才回到床上查看手机,今日有些异常,页面竟然跳出十几条未接来电,是小杨打来的。
小杨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年轻时跟着我立了功,自己也勤奋能干,早已当上刑侦队长,坐了我以前的位置。调离时,小杨老给我送水果,说他对不起我,养活了徒弟饿死了师傅,他该向我道歉。
我却觉得正常,时光荒腔走板,后生可畏,我甘愿让位。但我跟小杨说,我这人对职位没什么留恋的,唯独挂记当年的案子,如果有相关线索,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由我协助调查。
这个消息,我足足等了十年。
小杨在短信里说,「谭队,抓到陈了春了」。
我一路驱车回了所里,手汗如雨,期间大脑好几次处于空白,红灯换绿灯看成绿灯换红灯,险些出了事故。
所里满室灯火,应该是出了大事,小杨从远处走过来,我念叨着案子什么情况,眼睛顾不得看路,差点摔倒在地。小杨连忙扶住我的胳膊,说:“谭队,陈了春和陈一翰涉嫌故意杀人,正在连夜取证,马上要提审了。”
我急着往前走:“好,我来审——”
小杨却说:“您身体不好,先在旁边看着,交给我们来处理,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放走凶手!”
小杨黑亮的眼睛充满了斗志,我喉咙一哽,知道自己已没有资格参与指挥,便拍拍他的手:“好,交给你们年轻人,我看着,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本案的受害人有两位,一是陈子庭的继女许诺融,二是一个在夜店看场的打手韩大庄。
先被提审的人是陈一翰,这个孩子是陈子勋抱养来的,我年轻时见过。有一回,我约阿羽吃宵夜,他把这孩子带过来一块儿吃。我说翰仔眼睛小,跟陈子勋一点儿也不像,不知道眯起来是不是更小,便用筷子沾着酒让他舔,这孩子被辣得龇牙咧嘴,哇哇大哭,声音尖得要命,门口一排电动车此起彼伏地报警。
陈一翰刚满十八,没经历过事儿,我们还没认真审,他先自己泄了底,再问两句,便一股脑子交代了实情——
他说他要袭击的对象是林透,也就是陈家最新刚认的儿子。
昨天夜里,他特意让打手韩大庄跟踪林透,把人迷晕了之后,带到福安华庭的第八栋。打手把林透的头套在水泥袋子里,绑在椅子上,他一上来,打了“林透”好几下,但他不知道,水泥袋里的人换成了韩大庄。
有个细节是,陈一翰上手打了韩大庄之后,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
小杨说,陈一翰跟那个女同学的通话记录长达25分钟,之后,两人又视频了一个半小时左右。
陈一翰强调,他在打人的过程中,反复确认了对方的呼吸,下手也有所顾忌。他坦白承认,自己只想把林透打伤,警告他不要太得意,绝对没有杀人之心。
法医拿来了伤情鉴证报告,上面说,韩大庄的头部、腹部均受了轻伤,目前已经清醒。
韩大庄那边提供的供词是:前几天,他接到一位金主的任务,是跟踪高中生林透,在合适的时机把林透迷晕,带到福安华庭第八栋。一开始,他跟踪得很顺利,正要下手的时候,林透反而用迷药把自己迷晕,还给韩大庄蒙上水泥袋子,绑在椅子上。陈一翰搞错了人,才会伤到他。
小杨问韩大庄,金主是谁,韩大庄不肯细说,怕坏了道上的规矩。
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警方常年跟夜店打交道,这群家伙平时跟什么人来往密切,我们一清二楚。但清楚归清楚,能不能找到证据,又是另一回事。
韩大庄的供词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说,林透一个人落单的时候,故意把他绕到巷子里,他要动手是属于随机的行为,可林透却像早就有了预判,韩大庄一出手,林透立刻反应过来,反而把他手里的迷药摁在韩大庄的口鼻上。
我小心提醒小杨:“林透是高中生,按理说打不过牛高马大的韩大庄,他是不是有别的帮手?”
小杨让韩大庄回忆被搬运的过程,韩大庄说,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金主给他布置任务后,他担心下手太重,伤到林透,连累自己,故而特意控制迷药的量,以至于林透把迷药用在他自己身上时,他还留存着一丝清醒。韩大庄说,在搬运过程中,他被蒙着头,双腿被抬起来,所以搬运他的人有两个。
小杨问陈一翰,跟他打电话的同学是谁。陈一翰眼神闪躲,不肯说,小杨威胁他,不说就不放人,他犹豫再三,说出一个惊天巨雷般的名字。
“她叫秦溪。”
小溪!居然是小溪!我大脑嗡的一声炸开,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如火在烧,小溪居然也被卷进陈家的恩怨中!
我红着眼锤着桌子吼道:“你他妈对小溪做了什么?!”
陈一翰被我一声怒吼吓到,震惊了片刻后,他露出无辜的眼神:“我什么都没有对她做过,我只是喜欢她,想追她……”
我捂着发痛的胸口问:“你跟林透的恩怨,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的眼神像要杀人,陈一翰不敢隐瞒,一下子抖出了所有:“我喜欢小溪,林透也喜欢她,我们两就有了一些矛盾。我再三发誓,我对秦溪什么都没做过,不信,你们问她自己。”
我茫然地站着,大脑像要短路,心里在烧,肺也扯得痛苦,竟然又咳个不停,小杨搂住我的肩膀说:“谭队,同志把小溪也叫到所里了,没事,孩子好着呢。您要出去见她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强压住咳嗽,摆摆手:“小溪不想见我,让同志按照程序问话吧……我大概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了。”
小杨冷笑:“是啊,凶手中了反间计了。林透和小溪联手,挖坑等着陈一翰呢。小溪长得漂亮,追求者众多,肯定是烦透了陈一翰的死缠烂打。”
我摇头苦笑,小杨不明白,陈一翰根本不是她的目标。小溪遗传了她母亲的骄傲和伶俐劲儿,想必是盘算了许多,将一腔委屈强忍着,才等到了现在。
陈一翰的问询暂时结束,小杨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还叫同志帮我买了早餐,小心翼翼地问我需不需要休息,我咽下喉咙的血腥味,闭上眼睛说没事,我能撑得住。
小杨欲言又止,见我脸色和缓了些,才说:“谭队,接下来,我们要审讯陈了春,您要是心里头不舒服,可以到休息室歇会儿。”
喉咙里血腥味又涌了上来,我知道,那股痛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心里最直白的恐惧。我点点头,说没事,我撑得住。
另一名受害者,是许诺融,一个多次徘徊在陈家周围,却远离暴风眼的外姓女子。
小杨简单地跟我交代了案情,昨晚十一点十分,许诺融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办公,准备回家时,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扼住口鼻,她嗅到迷药,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扔在福安华庭的地基深处,头部受到严重撞击,故而控告陈了春蓄意杀人。
陈了春坐在审讯桌另一边,散漫地抖着腿,仿佛刚从睡梦中清醒。跟十年前一样,他在蔑视警方。小杨把文件扔在陈了春面前:“许诺融头骨受伤,已经送往医院,她控告你昨天晚上十一点,在福安华庭的工地里绑架她,蓄意杀人,认不认?”
陈了春不耐烦地抖着二郎腿:“同志,你有任何证据吗?许诺融被我爸点了名,去抗福安华庭的项目,天天住在工地里,工地里的男人你也知道的,外省人,背井离乡,几个月沾不得荤,如狼似虎,许诺融长得漂亮,工人想袭击她,不奇怪啊。我要是想捂住她的口鼻,她肯定要挣扎的吧,现在的DNA鉴定技术那么发达,你们倒是找啊,找我的DNA和指纹啊,要不,我给你们提供思路,去现场找鞋印也行,如果都没找到,说明你们办案能力低下!屁都不是!”
陈了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总是能把人气得血压飙升,小杨耐下性子冷笑道:“别急,有的是你招的时候。昨晚10点47分,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飙车啊,潮水市谁不知道我就爱这一口。”
“飙车故意飚到没有监控的地方,故意围着福安华庭打转,你可真够会算的。”
“同志,东海岸线又宽敞又带风,最适合飙车,那条路谁都能走,又不是只有我一辆车,你怎么不挨个去查?”
“十一点五十,你为什么一个人前往福安华庭第八栋?”
“那是我们家的地盘,我想去就去,咋了。哦,你想说,我要串通翰仔做不在场证明,不好意思,他殴打林透,确实是我提供的地方,这不能起诉我蓄意害人吧。”
“韩大庄是你买的打手,是你叫他把林透带过去的!”
陈了春装模作样地思考,说:“是啊,前段时间,翰仔来我KTV哭死哭活,要自己被林透抢了马子,要报复他,我就让韩大庄过去看看。对了,被打的人是韩大庄,只要受害人坚持撤诉,这事儿可以私了。你让韩大庄过来,我算他半年工伤,让他撤诉,翰仔这事儿就算了了。”
“放狗屁,你当派出所什么地方!”
陈了春镇定自若,头脑清醒,分明不像杀了人的样子,现场的证据有限,如果没有进一步补充证据,我们很难给他定罪,何况许诺融没有死亡,她只是头部受了轻伤,最多只能控告陈了春蓄意伤人,没办法往杀人方向上去靠。
我胸口又传来一阵钝痛,仿佛肺部的氧气被掏空,喘不上气,我不甘心地问上天,难道这一次又要眼睁睁把他放走了吗?
审问陷入了僵局,不管小杨怎么问,陈了春都不再说话了,他坚持要等到律师保释。
时间拖得越久,对警方越不利,我对小杨说,小杨,你帮我个忙吧,帮我拍一张许诺融后脑勺受伤的照片,由我来审讯。
小杨担心地看着我,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放心,不给组织添乱。不问清楚秦心的案子,我死不瞑目。
小杨为难地说,黄局那边怎么办。
我说,咱们师徒一场,就麻烦你这一次,别跟黄局提申请,就挪出十分钟,让我问一问,了了我的遗愿,行吗。
许是我乞求的模样太凄惨,小杨心里难受,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把位置让给我,自己出去准备照片。
“春仔。”我用往常的称呼叫他:“还认得我吗?”
陈了春眼神躲闪,不说话,嚣张的焰火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我并不介意,只是无力地笑了笑:“我叫谭建得,你羽哥的朋友,小时候带你玩过,忘记了?”
他表情别扭,似乎不愿意听我唠叨,我继续说道:“好久不见,看见你,我就想起你羽哥。我记得他临死之前,躺在医院的病房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被刺穿了大动脉,没办法说话,硬是抓着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了个‘3’字,我想了很久,这个‘3’是什么含义。有没有可能,是三堂叔的意思。”
陈了春一愣,末了变成一个轻蔑的笑:“神经病,不可能!家里的叔伯父一个两个都把羽哥当亲儿子,怎么可能杀羽哥?”
“那倒不一定。阿羽死于2002年春天,那时候李尔已经消失很久了,他应该是目睹了你爸杀害李尔,你爸害怕事情暴露,就杀人灭口。”
“靠!你是不是有病!”
陈了春的嘴终于被我撬开了:“李尔是谁,我不认识,还有,我爸是不可能杀掉羽哥的。羽哥是警察,我爸有三高,脂肪肝,走两步路都喘三喘,怎么可能干得过他?”
“法医在阿羽的喉咙里检测到麻药,你爸先把他麻醉了,再用利器刺穿他的喉咙。”
“草,我就说警察办案能力底下吧!你纯粹瞎扯!”
陈了春翻了个白眼:“羽哥遇害当天,是5月6号,我爸在外地接受地方报刊采访,知道羽哥出事后,他才坐高铁赶回来。”
“什么报道?”
“潮汕日报,你们自己找啊。”
“那篇报道叫什么名字,报道什么事件?”
“我爸上报纸,还能聊什么,不就是房地产价格,经济增长之类的。”
“说清楚点。”
陈了春烦躁地揪着头发:“时间太久了,我哪里记得,反正当时出了报纸,你翻一翻就知道了。”
我看了眼笔录,说道:“我是知道,报道那条新闻的人,叫秦心。”
陈了春忽然浑身紧绷,警惕地看着我,仿佛在回味自己刚才有没有露馅儿。
我笑了笑:“秦心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耳熟?看你表情,你认识我老婆?”
“不认识。”陈了春烦躁地舔了舔唇:“喂,倒杯水给我。”
我点点头:“不认识,哦,不认识也正常,潮水市那么大,哪能每个人都认识。”
恰逢其时,小杨拿了一杯热牛奶进来,顺便把手里的照片塞给我。我让他把牛奶放到陈了春面前:“春仔,放松点,喝点牛奶,熬了一整夜了,累了吧。”
陈了春捏着纸杯,不发一言,他一夜未睡,脸上浮现出疲态,精神上却很紧绷,整个人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状态。
我也把杯子里的热牛奶一饮而尽,胃里翻江倒海,越难受越好,正好让我更清醒。
我继续问:“春仔,阿羽曾经说过,陈家虽然已经分了家,但亲戚之间走得很近,孩子们从小在一起玩,关系好得如同寻常兄弟。他说,春仔心思浮躁,容易闯祸,从小到大,他总是给你擦屁股,包庇你——”
陈了春轰得一声站起来,把纸杯砸在地上:“扑你老母,别拿羽哥来压我——”
“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观察你。”
陈了春怒目圆瞪,眼巴巴地看我掏出手机,我说:“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记性差,平时查到点什么线索,都要记在备忘录里,尤其是我老婆车祸过后,我就养成了把每一件小事归类记录的习惯,哥给你念一念啊。”
“2000年,你在市区高速驾驶,撞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车主受了轻伤,你给他扔下两千块,要求他私了,对方答应了。2003年7月,你离开潮水市,前往美国洛杉矶读本科。2004年6月,你猥亵、强奸堂妹许诺融,被受害人告上法庭,获刑八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许诺融撤销了强奸罪,你改判为五年,后来你爸在洛杉矶那边动用了大量人脉和资源,给你减刑到两年半。2006年2月,你回国,旗下的KTV被搜查出大量咳嗽水,副总经理替你背锅,坐牢十年,TKV停业整顿三个月,并罚款十五万元,同年5月份,你躲回洛杉矶,同年7月,你在上海猥亵了一名女留学生——”
“放狗屁,2006年我在美国读书,一整年都没回来!”
“我有朋友在上海当海关,你进出了国境八回,回回有记录。”
陈了春怒骂:“谭建得,你她妈跟踪我!”
“是啊,要不是你家有权有势,一手遮天,你早进牢里待着了。别急,我还没说完,2007年,你趁着酒醉,骚扰了一名未成年人,致使其怀孕,对方拿了你爸给的50万和一处房产,放弃起诉,2003年,你在广州黄埔大道中段,驱车撞击一名女记者,致其颅内严重出血,脊椎断裂,两个月后,女记者治疗无效,去世。”
“我没杀人!不知道什么女记者!”陈了春激动地站起来:“今天不是审讯昨晚的事吗,这个警察脑子有问题,乱问问题,我要告你们!”
我不顾他的威胁,拍桌子吼道:“2003年7月2日,你去过广州,整条广潮高速都拍下了你的车!当然,你可以否认,但是,昨晚许诺融的额头被千斤顶砸伤,跟秦心案的手法一模一样,两个案子都有你在场,是不是很巧?”
陈了春眼神茫然:“什么千斤顶,你他妈别想讹我,许诺融头伤在哪儿了,给我看看。”
小杨看了我一眼,给他递过去一张照片。
陈了春抖着照片冷笑:“大哥,许诺融的脑袋明显是磕到的,哪里像被千斤顶砸过,想讹我啊,下辈子吧!你们警察审讯最喜欢无中生有,搞囚徒困境,不好意思,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这把千斤顶是你的吧?”
我又送过去一张照片:“上面有你的指纹。”
陈了春见状,哂笑起来:“千斤顶确实是我的,有指纹不奇怪,不过,这血迹,啧啧,同志,你们技术部不行啊,P图都不会,要不是我眼尖,就被你们讹到了。”
“P的?那上面就是许诺融的血迹,我们从来不虚假问审。”
陈了春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不可能,难道是许诺融那个**……”
小杨把许诺融受伤的照片推到他面前:“许诺融说,绑架他的男人,曾经用这把千斤顶砸了她的后脑勺,警方在现场找到了这把凶器,就是照片这一把千斤顶。”
“我的千斤顶早几天就不见了,肯定是被谁偷走了,跟我没关系!”
“还说没关系!”我拍桌而起:“十年前,秦心后脑勺出现了五公分的劈痕,法医鉴定过,是凶手把她拖出车后,用车里的千斤顶劈的!两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这也跟你没关系!”
小杨手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许诺融头部被砸,一张是秦心头部被砸,两张照片的受伤部位一样,力道更是相差无几。
陈了春窃喜,嘴角微微抽搐:“哈,又来诓我了。两张照片都是假的。”
“是吗?”小杨亮出一段录像,许诺融在医院接受CT扫描,她的后脑勺流了很多血,颅内有积液,伴随中度脑震荡,扫描出来的结果由法医亲自鉴定,不会有假。
“不可能,我没有用千斤顶砸她!”
陈了春一时拿起许诺融的照片,一时拿起秦心的照片,慌乱地摇着手:“假的,P的,全是P的,秦心后脑勺根本没有伤,她是被桑塔纳撞死的,我从头到尾没下过车!”
炸出来了。
我的四肢仿佛脱了水,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小杨露出了微笑,把记录好的供词推给陈了春:“签字吧,你故意杀害许诺融未遂,人证、物证具在,这一起故意杀人罪你逃不掉了。还有秦心案,就凭你前后供词矛盾,老子就能把你钉死!”
审讯还没有结束,我靠在门外,听到陈了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大喊着:“我当时坐在车里,根本没有下车,没有千斤顶,都是你们瞎编的,我不会认罪,律师!我要找律师!”
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脚步虚脱地走出审讯室,差点摔在地上。
小杨适时地扶住我,激动地说:“谭队,您太牛了!先是列举陈了春的犯罪行为,打穿他的心理防线,再是用两张半真半假的照片让他卸下防备,放松警惕。陈了春肯定猜不到,许诺融被千斤顶砸穿的照片是真的,秦心的照片才是P的。最后,您再利用他供词前后矛盾这一点,把他的话炸出来。他说自己不认识秦心,却连她后脑勺有没有伤都一清二楚。”
小杨兴奋得握拳,仿佛还是当初跟在我旁边的毛头小子:“陈了春陷入了自证的陷阱!如果他否认千斤顶杀人,说明他对秦心的谋害过程了如指掌。如果他承认了千斤顶,也就坐实了故意杀害许诺融的罪名。您太厉害了!”
厉害吗?我看着自己颤抖如筛糠的手,“厉害的话,就不会让他逍遥了十年。”
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刻,我曾经在脑海里临摹了多少次。
当年的监控没有拍到嫌疑人,肇事车坏了,找不到证据,秦心的案子悬而未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一个旧友调到黄埔大道的派出所,翻查了旧的卷宗,也觉得此案存在疑点,他重新审查录像,才跟我说,当年的监控被人掉包过。
陈了春的大伯陈子勋,本就是公安系统的领导,跟省里的人相熟,也就只有他有权力掉包监控。
而且,当年坏掉的摄像头只有一个,盲区的范围只有一百平米,凶手能以刁钻的角度碾过秦心的车,想必拥有很高的车载技术。陈了春从小飙车,车技了得,除了他,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因为证据不足,眼睁睁将陈了春无罪释放,那个下午对我来说,是一场漫长的凌迟,阵痛持续了整整十年。
小杨去处理剩下的事务,由我亲自来写陈了春的《故意伤人罪刑事起诉书》,顺利的话,陈了春将被公安局刑事拘留,以两起故意杀人的罪名,被人民检察院起诉,法院将根据事实和证据,审判他该接受的最终刑罚。
我从审讯室出来,办事大厅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许诺融伤得挺重,额头围着一圈绷带,显得楚楚可怜,嘴角却微微翘起,神情愉悦。
“谭警官,合作愉快。”她笑眯眯地朝我伸出手。
我没有回握,只是看着她头顶的白布,想必里面缝了很多针,肯定很疼。
我看着她:“用千斤顶敲自己的脑袋,真狠。从头到尾,你都知道陈了春没有动手杀你的打算吧。”
许诺融轻松地耸了耸肩,仿佛只是在谈论早餐吃什么:“我根本算不到陈了春会做什么。他是个偏激的人,被我一挑衅,就坐不住了,我怕他把我打死,一早就派人跟踪他,还偷走了他车里的千斤顶,以防万一嘛。不过,他比我想象的要谨慎,怕惹火上身,没有动手杀我,没有凶器,就不会留在把柄。还好提前和你通了气,通知小透及时报警,让杨警官把我从坑里挖出来。”
我审视着她。
十二年前,我曾经因为陆雅芳案问访过她,当时她还是个高中生,瘦弱,自卑,走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和现在的知性女人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我面无表情地说:“但凡其中有一环失败了,你都会真的死。”
“谭警官,你恐怕没有体会过濒死的感觉吧。”
许诺融把玩着手里的输液滞留针,手背刺出鲜红的血:“就像有人把你的头塞进水槽里,不让你呼吸,叫你去死。你去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有人把你关在仓库里,先把你打一顿,玩够了,再打开仓库门,让一个个滂臭的金毛肥猪从你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像玩一个新鲜玩具。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这就濒死。濒死的人可顾不得那么多,但凡有一丝向上爬的机会,都会孤注一掷。”
许诺融平静地看着我:“我的一生,都在赌。庆幸的是,我又赌对了一次。”
她的话太沉重了,我竟无法反驳。面对今时今日的局面,我何尝不是在赌,只不过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输家,这十二年来,我输掉警察的尊严,输掉唯一的挚友,输掉老婆和孩子。今天能把陈了春缉捕归案,恐怕是上天顾念我输得太惨,最后可怜我,给我留下一点念想。
我感慨道:“真没想到,我也成了你手里的刀。本来我只想用法律的手段名正言顺地抓捕陈了春。”
许诺融笑:“什么手段,有区别吗?你的最终目的,不是想找出秦心案的凶手吗?谭警官,但凡你放弃跟我合作,警方很可能会失去唯一一次能将陈了春绳之于法的机会。毕竟,案子的线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模糊,如果连你都放手了,死去的人便无法再开口。不如想想陈丰羽警官说过的话吧。”
我双手不停颤抖,双腿轻飘飘踩着地,仿佛冥冥中听到了阿羽的声音。
“题不是只有一种解法,真相也不需要全部呈现才叫完美,建得,要与光同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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