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III卷:陨落】25.陈子勋

1973年,我参加了云南边境线的禁毒活动。

苍翠的边境对岸,是毒品最泛滥的毒三角,稍微一往高处站,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和躺在花田里一动不动的尸体。60年代,边境线常有人贩毒吸毒,队长每天对我们耳提命面,说巡逻时再渴再累,也不能跟寨子里的人要水喝,有些寨子一共56户,就有41户吸毒,那些毒贩子不要命,一心想把民警往死里整,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

我是队伍里唯一一个从广东调过来的,比别人还多了一道水土不服的关,云南的虫子很多,总蜇得我浑身难受,队长在会议上强调,怕死的可以先走,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居多。可我偏偏卯着一股劲儿坚持着,从来没有撤退过。

我立功那天,正好是夏季,凌晨四点,虫子密集如雨,热得人身上流油,我们守在一条盘山公路,包抄了一辆窗户通开的大巴车。远远看去,一车人有男有女,面如僵尸,没有人样,多是以贩养吸的瘾君子。

车被逼停,枪声即响,立刻盖过了蚊虫的叫嚷声,火点亮了浓夜,窗边的光头男人从白背心里掏出一柄短枪,大巴也加速冲着警车袭来。

盘山公路很狭窄,两辆车一下子撞上了,警车被蛮横的大巴铲得一路往前,险些摔下悬崖,我头脑一热,跳进大巴车的窗里,撞开毒贩手里的方向盘,大巴猛地换了个方向,撞向侧边的山。慌乱中,我和司机的枪都震不见了,他眯着眼到处找,目眦尽裂,似要把我原地枪杀。我知道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脑子已顾不得其他,抽出匕首压着他的肚子刺去。

司机吸了毒,很亢奋,力气大得像一头疯牛,肠子都被刺出来了还不忘轰油门撞警车,要两车人跟他陪葬。车里的人哇哇大叫,孩子稚嫩的哭声直冲天灵感,我一下子清醒了,又抽出手去抢走方向盘,大巴翻了个转,才没掉下悬崖,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的左腿被司机割了一道三十公分的刀口。

血腥味一下子涌出来,蚊虫兴奋地飞舞,啄食我淌血的伤口,同事扑上来,抽了我几个大嘴巴子,叫我千万别睡,我困得睁不开眼睛,半睡半醒间,魂已经回了故里。

阿爸临终前,让我跪在祠堂前听训,他五十多岁,因病老得快,看起来接近八十,后背佝偻凸起,像背着一口倒扣的铜锅。

阿爸站在祖宗的灵牌面前,背着手,不无遗憾地说,子庭的病确诊了,他前几天来问我,为何要生下他来受罪,又为何生下老三来世间受苦。其实阿爸也不想,年轻时,乡里医生说,我跟你妈是表兄妹,属于近亲结婚,生下来的孩子容易有病。可我们第一个生下你,你的身体最结实,最健康,阿爸当时还以为,接下来的孩子也能如你这般结实健康,谁知——

阿爸哀叹了一声,胸腔发出鸣笛般的杂音。我垂下头听训,心中也清楚,子庭和子侨之所以出生,是因为我太健康,他们的病因我而起,在乡里被欺负,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母亲在旁边拭泪,为阿爸拍背。阿爸疲惫地说,子勋,阿爸活不了太久了,你是家里老大,理应照拂两个弟弟,延续陈家的香火,阿爸死后,你便是陈家的天,陈家的伞。陈家若好,你便要当风调雨顺的天,陈家若不好,你便要当遮风挡雨的伞。

兴许是阿爸的灵魂感召,陈家祖宗的庇佑,我躲过了一劫。

盘山公路围剿成功后,我们在大巴车里查获了三百多斤毒品,揪住了线索,从此势如破竹,瓦解了当地一个大毒窝。我急中生智转的那一下方向盘,挽救了三十二条人命,拯救了三十二个家庭,因此,我被授予了个人一等功、一级英雄模范等称谓,成为潮水市第一位一等功缉毒英雄。

1973年底,我调回家乡,当上潮水市公安局的缉毒队队长,同年,被评为潮水市十大杰出人物。回乡之日,乡镇长打造了一块金色牌匾,一路铺设鲜花红毯,让乡亲们夹道欢迎。乡镇长亲自来我家,给我送牌匾,乡亲们都在,他问我,当时是什么激发了我的勇气,和毒贩面对面抢方向盘?

乡亲们张着嘴,等着我回答,子庭、子侨也在旁边,自豪地看着我。

我大声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家,我的国。

前半句话是真切的。

从小到大,我家总是被村里人笑话,骂我爸妈近亲乱搞,才生出老二老三两个残疾人,将来也会断子绝孙。我承认,我爸妈没本事,也没文化,要不然也不会表兄妹搞在一起,但我两个弟弟是无辜的。子庭身体虽然弱了些,人却非常聪明,是我们乡里最会读书的孩子,子侨心脏发育不全,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模样与寻常人无异。

阿爸说,咱们家唯一能靠的就只有我了。云南召集缉毒民警,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我的想法很简单,与其当一个普通民警,普通度日,不如去最危险的地方搏一把,立大功,才能改命。

抢方向盘的那一刹那,我的脑子里划过两个弟弟的脸,唯一想的只有三个字,要立功。

立功,才不会被人看不起,才能堵住辱骂我们的悠悠众口,只有立功,我才能当陈家的天和伞。

庆幸的是,我用一条腿,换来了家中的安宁。我披着满身荣光,

回了故乡,被分派到市局当缉毒队长,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能勉强负担起子庭来回北京的医疗费,子侨也过上好日子,他17岁谈了姑娘,18岁就生下阿羽。子侨的命不好,做了两回心脏搭桥手术,第一回失败了,第二回死在手术室里,才刚过25岁生日。

官场不比战争,没有明枪,却有暗箭,我是农村人,在市里没有可以撑腰的背景,一切荣誉都是我跟毒贩子真枪实干换来的,身份也颇为尴尬,算是局里的空降兵。背后不认我的同事很多,一双双眼睛总是盯着我犯错误。我时时如履薄冰,日夜在心中默念道德守则,生怕一步留心,就被权色迷惑。

阿羽14岁那年,君儿爸妈在我家闹了一遭,说子庭欺负君儿,一群人要拖着子庭去乡里“游街示众”。我连夜赶回祠堂,调查了事情的真伪——君儿玩捉迷藏的时候,被她亲哥哥带走了,还脱了她的裤子,进行所谓的“游戏”,君儿画出那些画,跟祠堂外墙的油画无关,全因与她哥哥赤身相对。

我本以为,道出真相,把君儿哥哥逮捕归案,这件事便了了,子庭也能解了心结。偏偏君儿爸妈是个重男轻女的,一方面怕儿子蹲监狱,一方面又觉得君儿颜面扫地,与其送自己儿子入牢,不如把锅甩给村里的“神童”身上,给自己女儿脸上贴金。

他们仗着子庭足不出户,偷偷在村里传播污言秽语,还在祠堂的外墙上贴大字报,指桑骂槐,骂子庭是变态。

子庭虽没说什么,心病却越来越重,屡次自杀。好在天公有眼,老爷保贺,没过多久,君儿的亲哥就因猥亵同厂女工,贩卖冰毒丸子,落在我手里。

君儿爸妈跑到我家里跪我,在桌上摆了厚厚的两万块钱。我问,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君儿爸说,他们是登门谢罪,这点小钱,是给子庭哥买补品用的。他还特意强调,这笔钱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子庭哥的,跟我这个缉毒队长没有关系。

两万块,以70年代的物价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足够承担起子庭在北京的一台手术。我盯着桌上红砖一样的两万块,心里只觉得委屈,我的弟弟命运多舛,一生都在承受磨难,我又为什么要坚守原则?他的名声被抹黑,尊严被践踏,换来的仅仅是这么一点治疗费,难道不应当收吗?

那两万块至今还躺在我家的保险柜里,没有人动过。在那之后,我又收到了第二笔,第三笔“治疗费”,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一切就错了。

钱和权带来的益处有许多,我升迁得很快,两年就从缉毒队长做到公安分局副局长,有了年轻时的英雄称号,我的前半生过得很顺利,唯有三件遗憾之事:第一,没有为子庭治好病。第二,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第三,也是这两年最新添的一件,没有好好保护阿羽。今晚之后,又平添了一件:没有早日与隆安春仔父子割席。

今天夜里,我一个人驱车到了祠堂,隆安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口气很急,我不愿意再细谈,干脆关了机。

天将亮,祠堂两侧的三支香只剩下食指长短,这几年,家里接连走了人,先是阿羽,再是弟妹,然后是王淑荔,祠堂没人打扫,地上的炮仗碎屑还是去年年前剩的,被风吹走了一些,剩下的散在洋灰地上,露出一点点灰暗的斑斓。

香火鼎盛的时候,家里的香炉插得满溢,老一辈的人说,一年祭拜的香不用清理,谁家堆积得越高,子**有福。今年孩子们都不在,一翰和春仔还在派出所,没人进香,香炉只剩下寥寥几根,显得格外黯然,我拿了三根新的,点燃后插上,看着它冒出了一缕青烟。

不知不觉中,子庭来到我身边,我们兄弟两站在祖宗的灵牌跟前,默默无言,直到他说,哥,我们下盘棋。

我说好,先去他房间找好毯子,铺在他身上,免得他受冻,再去房间找棋子儿。

棋盘是石头做的,钉在门庭里面,小时候被孩子们当成板凳桌坐,“楚河汉界”被风雨磨损,再明晰的线,也变得斑驳。

子庭没什么气力,用手指着棋盘,由我代下。

我们下得很慢很慢,子庭脑子还很活路,指挥着我入了套,我心里有事,总忍不住走神,等想起来时已经落于下风,子庭觉得没劲,便自己跟自己下,犹如左右手博弈。

“大哥、二哥,春仔被警察起诉了!”

晌午,隆安从外头闯了进来,轰然跪倒在我和子庭前面: “23年的案子,全被那个谭狼翻了出来,说要起诉春仔两起故意杀人罪!大哥,咱不是处理得很干净吗,监控换掉了,车也销毁了,警察怎么还能找到新的证据?”

隆安见我们没说话,焦急得来回踱步:“大哥,二哥,你们别一句话不说啊!求求你们了,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昨晚我跑到警察局,要见春仔,警察说他有重大嫌疑,不能保释,我现在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隆安声音太大了,吵得我耳膜突突地疼:“隆安,我以前说过,春仔这孩子心思坏,不能纵容,能有今天,也是他咎由自取。当大哥没有大哥的样!弟弟妹妹都是他能碰的吗!”

隆安心中悲切,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我知道那小子该死,坑自己的堂妹堂弟,死一万次都不为过。大哥,咱退一步想,诺融这不也没事了吗,小透也还好好的,只要打手不追究,翰仔也不会有事,连案底都不会留。等春仔放出来,您要怎么打他骂他都行。”

“呵,警方证据确凿,还怎么放?”

隆安脸色煞白,急得团团转:“大哥,您能不能使使劲,先把春仔搞出来?我怕他在里面熬不住,把李尔的事抖落出来,我可就玩完了!”

“哎、哎。”子庭催我下棋。

我抓起一枚棋子,放在子庭指定的路线,对隆安说:“我要是能想出办法,能一个晚上不睡觉在祠堂下棋么?昨天晚上,春仔被抓,局里立刻有人告诉我,说谭建得给他下了个套儿,他没脑子,憋不住往里钻,把撞死女记者那件事全兜了出来。那女记者是谁啊,谭建得他老婆,谭狼盯了他十二年了,就盼着这一个机会。我替他擦过一次屁股,怎么擦第二次?”

隆安面如枯槁,跌坐在蒲团上:“不行,春仔知道得太多了,他是个筛子,兜不住话的,肯定会把红砖厂的事说出去。大哥、二哥,我现在就怕他为了将功赎罪,不顾我的死活!”

我冷笑,脑子里像有密密麻麻的针往脑仁里扎:“怕有什么用,警察已经连夜派警犬在工地里找尸体了。”

“怎么办……”

隆安跪着过来扯着我的腿:“哥,整个福安都是你跟二哥的,该怎么打点,怎么找关系,给弟弟指一条明路吧!”

隆安一把年纪,还像乞丐似的赖在冰凉的洋灰地上,着实可怜。我听得烧心烧肺,仿佛又回到跟毒贩搏斗的那个夏夜。

我煮上水,冲了茶,连饮三杯,给自己降降心火。

“隆安,起来吧,被外人看见像什么样。”

我把热茶递给他,希望他心里好受一点,隆安颤抖接过茶杯,如苦口良药,满脸愁容。

子庭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哥的棋臭了,你替他下。”

隆安神情恍惚地哎了一声,盯着茶盘看了许久,犹豫着说:“大哥这边快死了,暂且弃车保帅吧。”
子庭累得闭上眼睛:“死棋不一定是死局,只要敢‘舍弃’,也有盘活的机会,你能自己找到方法,还不知道怎么下吗?”

隆安一愣,低头参悟子庭的一番话。

子庭断断续续地说:“老而不死,寿则多辱,四叔公老了,该去上面享福了。”

隆安快速在祠堂里踱步,像吸了毒似的亢奋一样,一路喃喃自语:“对!是四叔说茶行赚的少,要买地才能赚到大的,是他说要跟着国家政策走,买下小公园这一片。李尔的钱,也是他给的,李尔一次两次要求,威胁四叔要向警方告发,四叔很生气,把他带到工地里,亲手推下水泥池……秦心虽然拍下那一幕,但照片很模糊,看不清是谁。只要那栋楼不掀开,警察就永远找不到尸体,死无对证。”

隆安大汗淋漓,形同恶鬼:“贿赂南岸区官员的钱,也是从四叔公的海外账户流出去的,是他设鎏金茶局骗的钱。跟我没关系,对,都是四叔让我干的。”

案上的三支香燃尽,祠堂门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四叔公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杖走进来,老人家今年78了,身体还算康健,就是腿脚不太好,人也有些健忘。

我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陪他跨过祠堂高高的门槛:“四叔吃过饭了吗?”

四叔乐呵呵地说:“十一点就吃完了,我一个老头在家孤零零没事干,早吃早了。听到你打电话,叫我过来喝茶,我立刻就过来了。怎么,最近有什么喜事,春仔要结婚了?”

“今天是清明,您忘了?”

“清明?今天是清明吗?你老婆怎么没来,孩子们呢,赶紧叫人收拾粿品,拜老爷拜祖宗啊!”

“孩子们都去上学上班了,等会就过来,我给您先点上三支香。”

我回头对隆安说:“四叔已经吃饱了,能上路了。隆安,你给四叔洗点草莓,记得,手要洗干净。”

隆安背对着我站着,沉声说道:“知道了,大哥二哥,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平日里,四叔对拜老爷拜祖宗最积极,老人家腿脚不好,每次过年过节,还风雨无阻来祠堂祭拜,跪得比晚辈们标准,磕头也一定要磕得最响。

香点上了,四叔恭敬地双手拿着,放在胸前,嘴里说着吉祥话。

“列祖列宗,各位神明

祈求来年保佑我陈家平安顺利

子孙聪明伶俐,事业有成

——”

神明老爷们似乎有了怒容,一对红烛明明灭灭,几欲熄了。

“愿陈家子孙奉行弟子规

见人善,即思齐。

见人恶,即内省。

兄道友,弟道恭。

兄弟睦,孝在中。

众神,请赐圣杯——”

四叔双手捧起杯筊,往下一掷,是“阴杯",不吉利。他惊叹一声,连忙三跪九叩,乞求神明再给一次机会,颤颤巍巍地捡起杯筊,再扔一次。这一次杯筊落地之时,一条麻绳圈住了他的脖颈。

子庭回了自己的房间,祠堂又恢复安静,四叔悬在横梁上,双腿掉在我头顶,身体渐渐变僵,灵位上的列祖列宗不发一言,默默看着这一出兄友弟恭,大逆不道的闹剧。

祠堂的墙壁上,挂着1973年乡镇长亲手赠与我的金色油漆牌匾,太久没人打扫,“英雄模范”四个字积了一层灰,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香炉的三根新香也燃尽了。

烛有燃尽日,香有烧完时,再恢弘的建筑也免不了被风沙侵蚀,这座陈氏祠堂,往日人丁旺盛,子孙满堂,如今也没剩几个人了,我又能守它守得多久?

我朝着祖宗的灵牌磕了三个响头,走出了陈氏祠堂的门。

祠堂之外,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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