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是要卖给陈福炳当瘦马的。
车来到门前,妈坐都不敢坐,仿佛天谕降临静待圣旨的老嬷嬷,恭候在旁边,把家里唯一一张还稳当的木椅让给了他。陈福柄不坐,杵了根雕龙拐杖来回踱步,从下至上觑着我,像在挑着案板上的肉块。
“阿妹,过来。”
他戴着扳指的手招了招,示意我原地转一圈。妈眼巴巴等着,双手在围裙上用力地搓着,等着陈福炳发落。我害怕他,尤其害怕他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爹在里屋叫唤,我才如释重负,逃回屋子里头。
爹艰难地挪动着囊肿的上半身,指着外头问我,说那老头看着咋样。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说他长得可怕,我不要跟他了。
爹说,你还要不要读书了。
我想读书,但我也不想对着那一口黄牙的老头,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爹扶着墙站起来,肚子一颠一颠的,像有活物躲在里面,他说:“不要也得要,就当给爹报恩吧。”
半个月前,爹的肚子还没那么大,被人从田里带回来,据说是突然喊疼,坐在水稻田里哎哟喂地喊。村里的小伙子把他抬到小诊所里,赤脚医生按了按他的肚皮,说他只是吃多了,一进一出茅房就解决了。
爹没在意,回家躺了几日,肚子一天照一天大,涨得肠道都被挤偏了,放了水还不顶事,光在床上叫唤。后来,他疼得受不了了,又跑到市医院去看,医生叫他掀开肚子,上面裂开的青筋跟西瓜衣似的,一道一道的,很是吓人。医生说,不得了了,可能是肿瘤,没有百八十万下不来,你们自己考虑吧。
陈福柄杵着雕龙拐杖进来,他明明不瘸,却爱杵着拐杖装气势,我爹不像我妈那么窝囊,他自以为是卖家,半点不觉得自己家的货比别人的差,何况我长得水灵,人又聪明,年级考试还老考前三。
“查过没?”陈福炳玩着扳指,无心发问:“你那肚子,是啥病?”
我爹还没开口,妈便激动地抢着说:“查啦!都查过了!一开始,医生问他是不是过度肥胖,让我们去查CT,查B超,查来查去,说不出什么毛病,就瞎扯,说什么胃里头胀气,后来,又说是肿瘤,一年要三十几万咧。要不然,我们也不舍得让孩子过去当学徒不是?”
陈福炳满意地点头,又问,能断不能?
我弟斜倚在桌子上吹着泡泡糖,吧唧一口把泡咬破,黏在嘴唇上一圈。娘看了看我弟,拼了命地应承:“能,能断,阿妹跟着福爷学本事,是她的福气,我们就当把她送出国留学了,是不是啊,老叶。”
爹艰难地挪着跟一堵墙似的上半身,跟陈福柄鞠躬:“福爷,阿妹成绩不错的,让孩子读个高中再……”
再什么。爹戛然而止,像嘴里含着橄榄一样,张不了口。
陈福柄拿起我的练习册,翻了两翻,问我哪科成绩最好。我说是数学,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对数字很敏感。
陈福柄随手圈了两道附加题,给我做,说做对了,就免费资助我读高中。那两道题考的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一股脑子想上学,把解题步骤列了满满一张草稿纸。
陈福柄满意地指着我说,行,就你了。
爹低着头抹泪,我却高兴得很,能继续上学,还不用下田插秧干家务,多好的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
陈福柄把我接到潮水市,没让我读高中,而是让我读职中,我必须听他的,别的不学,只学会计。同伴学生在学校混日子,老师不管,唯独对我看得特别紧,每天把我留下来加课,学习最新的法律法规,据说是陈福柄特意交代的。
有同学提醒我,会计这门学科属于大学课程,没有哪个初中生会接触这个,你家里人是在虐待你。我心想,你懂什么,我惶恐终日,拼了命地学,就是为了不给老头做媳妇。不学会计,我就只是陈福柄养的一个漂亮姑娘。
一个漂亮姑娘,若没有学识傍身,才是最危险的。
陈福柄一个学期来见我一次,每次来,他会把我叫到车里,别的不干,就做一张试卷,或者随机抽查会计法条法规。第三年,我学完了《税收筹划》这门课,他不再考简单的题目,而是扔给我一盘账目,让我三天之内理清楚会计分录,做到借贷分明。他强调,不能按照传统的盘帐来做,因为他的目的不只是记录,而是避开纳税部门的追查。
三天后,我交了满意的答卷。
陈福柄说,别上学了,普通职高已经教不了我,他会把我送进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去实习,那里的老师很有经验,专门帮有钱人做账。他叫我一定要认真学,往后他会把福柄茶行的账目交给我打理。
17岁生日那年,陈福柄送了我五万块钱,我很高兴,可没想到,惊喜之后便是晴天霹雳——他告诉我,我弟去地下赌场赌钱,不但把我爹的医药费赔进去,还欠了一大笔高利贷。后来我才知道,债主是陈福炳的手下,他为了抓住我的命脉,刻意出老千,引我弟入局,但那已经是后话了。
学成归来,陈福柄没有叫我做账,而是叫我学茶艺,给客人们泡茶。
福柄茶行的客人非富即贵,每喝完一泡茶,聊完天,会把一捆一捆钞票放在桌面上,由我负责把钱塞进茶罐里。有一次,我把“新茶”送到车里,正巧遇到警察检查,险些败露,我灵机一动,将“新茶”塞进车底下的垫子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从此以后,陈福柄很信任我,不仅叫我装“新茶”,还让我负责把茶送到龙鑫雅阁的指定房号,从拿钱到送钱,相当于把整条流水线交到我的手里,我变成他最信任的心腹。心腹,比媳妇好得多,也高上一等,我再也不用惴惴不安,生怕哪天晚上被叫去伺候他。
老实说,陈福柄待我不薄,每个月应允的工资都能准点到账,有时候还多给了一些,若能跟他干十年,足够我弟还完欠债,也能让我爹妈安享晚年了。
直到后来,我认识了陈丰羽。
我始终认为,认识陈丰羽,耗尽了我一生的运气。他是一个特别好的男人,好到我舍不得用感情把他圈住。我们不同世界的人,他是光明磊落的警察,而我是生活在仓库里阴暗的蛆,是陈福柄豢养的一条做账的狗,跟我在一起,会玷污他的手,影响他的前途。
我不是有意对他若即若离,只是理智让我必须离他越来越远,可情感上却由不得我疏离。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阿羽吻了我,他的脸微红,如喝了烈酒,眼睛里摇晃着动情的水光,让我也沉溺其中,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为了有一点点配得上他,我跟陈福柄摊牌了,我说我不想再干犯法的事,陈福柄没有组织我,而是在我面前,给我妈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里,我妈絮絮叨叨地抱怨医疗费多贵多贵,高利贷又跑家里泼油漆,福爷您想想办法,让阿妹多赚点,先把高利贷的钱还了,再给她弟弟买一套房子。
陈福柄一句话没说,只是把电话交给我,他利用我妈这把愚昧的刀,把我千刀万剐。
千禧年端午的一个雨夜,我正在做一笔数额很大的假账,一旦被发现,我很可能要坐二十年牢。当时我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一方面是受不了陈福柄的威胁,二方面是受不了亲妈向我捅刀,可我没有地方去发泄,只能一刀一刀落在手腕上。
阿羽偷偷进来,还给我买了吃的,账目压在桌上,他只要一斜眼,就能看到我做得缺德事。
我像疯了一样大声嘶吼,叫他滚,把他关在屋外,他伤心地看着我,瓢泼大雨落在他脸上,就像我的心下着血雨。
那段时间,我们彻底分手了。我被锁在仓库里,跟那些茶叶无异,都是陈福柄牟利的工具。唯一的不同是,茶叶是香的,而我身上很臭,散发出连我自己闻了都作呕的血腥味和铜臭味。
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会在某一天带着真相去报警,再告别人世,为自己造下的罪孽做出微不足道的弥补,可老天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我。
2000年5月,陈福柄叫我开车,送他去陈隆安的一个工地上。那个晚上,雾很浓,如果我站远了,必定什么都看不到,他却故意把我带到水泥池面前。
陈隆安逼我站在栏杆前,把一个女人推进水泥地里,我不愿意,他就威胁我,他会如法炮制,把那个女人换成我弟弟,或者我妈。
我哭着求他放过我,陈隆安却笑着伸出魔鬼的恶爪,将我往前一推,我站不稳,猛地一撞,女人从高楼坠落,掉进水泥池,我跪在地上,亲眼目睹女人的双脚、腿、肚子、手、脑袋,逐一淹没在水泥池里。最后变成的石化的雕像,沉入地表。
那个女人我认识,她曾经在一个投标项目上给陈隆安使了绊子,说要告发陈氏叔侄做假账,偷税漏税。
回去的路上,陈福柄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他在审判女人的死活,同时也在审判了我的死活。他想说的是,从那天开始,我永远是他养的一条狗,狗是不可能背叛主人的。
但我还是害怕,我不怕死,却怕他伤害我的家人。生存的本能逼着我疯了一样寻找活路。阿羽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2001年大年初三,阿羽来到店里,他来得很巧,就像饿了的人看见一桌满汉全席。我本想着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可什么都不用做,他便像喝醉了一样亲吻我。我恨自己对不起阿羽的一腔爱意,我更恨我自己,那一刻,我真宁愿他狠狠地羞辱我、打骂我,而不是像对待花儿一样疼惜我。
一夜过后,阿羽跟我求婚,我自然答应了。
陈福柄知道这件事,他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原因在于,他一方面觉得我配不上阿羽,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嫁给阿羽,关系又近了一层,更不可能把假账的事暴露出去。
如今回忆起那场荒谬的婚礼,我只记得自己冷汗涔涔的后背,和谭警官那番意有所指的祝词。
但他说的不对,破晓不会到来。
陈氏势力在潮水市盘根虬结,在四十几年的共谋里,他们形成了密不可分的生态系统。陈隆安负责收拢大量资金,用于投资房地产、商场、基建等大型项目,陈福柄掌握着潮水市广阔的人脉,负责联络、洗钱、善后,陈子勋是秘而不宣的保护伞,陈子庭则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大脑”,为之出谋划策。
谭建得说的那一番话,虽振聋发聩,却如蚍蜉撼树,不可能轻易动摇陈家的根基。
婚后,我过得并没有想象中安稳,和阿羽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他那张与陈家如出一辙的脸总让我心生恐惧。
我们老家有种说法,夜里睡不着,是坏人给自己下了降头,可以把抹了红花水的小刀藏在枕头下,压压惊,去掉晦气。新婚之夜,我把自残的小刀藏在大红枕头下面,我以为这件事瞒得很好,直到一个晚上,阿羽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水果刀,缠上好几圈胶带,确保我拔不开刀自戕。
阿羽的温柔让我沉沦,我本不愿意怀上孩子,因为我的孩子不配拥有幸福,可阿羽却很想要,我实在心疼他,便答应了。
孩子来得很快,我时常坐在床上,摸着肚皮,在脑海中临摹着他的小脸,想象他的样子——五官要像我这般秀气,身材要如阿羽那般颀长,学习要比我上进,人情要比阿羽还通达。
随着肚皮一点点肿胀,我开始作呕,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想起我爹囊肿的肚子,胎儿就像肿瘤,在我体内一颤一颤,是陈福柄架在我脖子上的枷锁,有了这个孩子,我一辈子都逃不出陈家。
孕反让我产生幻觉,陈福柄好像随时会从窗那边爬进来,割开我的肚皮,把孩子和我的大肠小肠拉到地上。每次惊醒,我都让阿羽紧紧地抱住我,他是我活着唯一能仰仗的人。
因为情绪不好,孩子掉了,我的癔症更加厉害,阿羽生气地问我,婚前是不是跟别的男人鬼魂,要不然也不会得艾滋病。
我并不难过,只觉得讽刺——陈福柄已经只手遮天,可以随意把不知道哪里来的血液报告安插在我身上,简单的一张A4纸,就可以轻易离间我和阿羽的感情。
阿羽用「离婚」二字,亲自宣判了我的死活。没有阿羽,我便什么都不是,为了我妈和我弟,我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我在精神病院一呆,便是十年,每天装疯卖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摄像头遍布的密室里的每一分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我寻死了数十次,每一次都被救了回来,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或许,我确实是疯了。这里的人,个个是疯子,病人是疯子,护士也是疯子,医生更是冷漠的疯子。
疯了的日子也挺好,无忧无虑,有空我就画画,写毛笔字,读读书,反而比外面的日子过得轻松。如果不是谭建得来看我,想必我已经忘记了陈家给我带来的苦楚,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谭建得来过四次,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每次来,他都是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着,起球的毛衣,褪色的布鞋,背上挎着一个帆布包,灰头土脸的,像赶春运的农民。一双眼睛倒是水洗般亮着,见了谁都静静地观察,让人不敢犯恶。
相反,陈子勋经常西装革履,在本地电视台接受问答,他比谭建得大一个辈分,却被权色滋养得精神奕奕,比谭建得还年轻个几岁。
最后一次,谭建得瘦得不成样子了,他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惨败,双颊却布满了亢奋的红晕。陈了春伏案了,他妻子的案子得以重审。陈福炳也自缢了,将所有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警方不相信一个贪财贪色的老头会供认不讳,便一路顺藤摸瓜,查到陈隆安身上。
他们在福安集团下的楼盘中搜到了不止一具尸体,与潮水市的不明失踪人口进行匹配,竟然有五个人长眠于福集团的水泥池里。纪检委也在积极搜罗陈氏叔侄行贿的证据,假以时日,就能收网。
谭建得捂着肚子,强打起精神说,嫂子,我知道你是清醒的,不要怕,陈家人已显颓势,我们很快要赢了。曾几何时,我也觉得自己是蚍蜉撼树,可我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埋头挖掘了十二年,还是等到了撼动树根的这一天。
他举着一枚橄榄,眼圈泛红地看着我,嫂子,阿羽最喜欢吃橄榄了。你还记得他吗?我没有时间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抓住杀死阿羽的凶手。拜托你,就当是为了阿羽,最后再勇敢一把。
我记得,逢年过节,阿羽会在口袋里藏着橄榄和油柑,和我结婚之后,他的口袋里还藏着一颗糖,说我难过的时候,就去摸他的口袋,吃一颗甜的就不难过了。
那枚青涩的果子被谭建得捂在掌心里,微微地发着热,我接过橄榄,塞进嘴里,酸涩的汁水仿佛把我带回被陈福炳掌握的每一个难熬的夜里。我的冤屈、不甘,痛苦,通通随着记忆翻涌出来。
众生皆苦,谭建得的苦楚不比我少,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仿佛燃尽了生命也要继续亮下去,我无法不动容。
“眼睛。”
“什么?”谭建得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嫂子你说什么?”
“眼睛。”
恐怖的眼睛,无所不在的眼睛,不管是我醒着还是睡着,都在看着我的眼睛。
谭建得心领神会,松了口气:“没事,警方已经控制了这间私立医院,外面我不敢保证,但这里很安全。
摄像头的灯暗了,一直扼住我脖子的手松开了,我竟如缺氧的鱼,大口地喘息着。
许久没有正常说话,我的嗓音变得很奇怪,以至于我说出这句酝酿了大半生的话时,竟然颤抖得不像话:“我说,我愿意转为污点证人。”
谭建得问,你手头上有什么证据。
我说,我有一本账本,可以把陈家绊倒。
谭建得说他可以去拿。我说不行,那本账记录的方式很复杂,除了我,没有人能解开。而且精神病人的话没有法律效力,就算我给账本解了密,也没办法在法庭上做任何证明。
谭建得思忖着:“这家医院不可信,我们必须去别的地方做病情鉴定,一个警方信任的地方。要怎么把你转移出去?”
“必须家属亲自到场,同意签字。”
谭建得苦恼地挠着头:“我打过你妈和你弟弟的电话,都没联系上。我也找了你们老家的派出所,让他们帮忙找人,也没有找到。”
我摇摇头:“号码是假的。我妈早在我入院之后,被我弟气得脑溢血而死。我弟弟害怕被陈福炳追杀,不仅换了电话号码、家庭住址,还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
“可以联系到他吗?”
我苦笑:“这些年,为了我弟的安全,我从来不敢提。他的电话我知道,但是他愿不愿意来,很难说。”
谭建得立刻当着我的面,给我弟弟打了电话,万幸的是,电话通了,我弟一听陈福炳死了,激动得大叫。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我入院之后,陈福炳怕他知道太多,曾经想把他骗到福安集团的工地里灭口,我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耍小聪明,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趁着天黑跑走了,后来,移居到吉林那边定居去了。这些年,陈福柄没有放弃找他,他过得战战兢兢,终于浪子回头,脾性也有了改善。一听说要救我出来,立刻买了最近一班飞机票,凌晨七点到达潮水市。
那一夜,人人无梦。警方派出了六名警察,对病院的六个门进行封锁,谭建得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
他给我看他的手,很苍老的一双手,手背风吹日晒,很黑,有许多细细密密的针眼,宽厚的掌心很粗糙,横亘着山峦般的老茧,长期练枪练的。他说,嫂子,我为了今天,重新回到射击场,练习了千遍万遍。马上要黎明了,还有最后三个小时,我们一定要等到真相水落石出。
好。我用力地点头。
凌晨七点,天光微亮,我弟准时到达,以家属身份递交了申请,给我办理了入院。
十年了,我被送进这个鬼地方关了十年,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辉流动,恍如隔世,不由得泪流满面。阿羽说过,难过的话就抬头看看星空,这些星星长途跋涉,穿越了数百光年才到达我们眼底,人类的一世,不过是它们的一瞬,如此想着,便觉得什么难处都没有了。
他那么豁达的一个人,能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 我嘴角泛起苦涩,朝着前方的亮处走去。
谭建得守在我背后,护着我往前走,快出院的时候,前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抱着双臂,站在走廊尽头,把所有协助的警员斥退,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仿佛在警告谭建得,要是放我走,就要从他身上跨过去。
“谭建得!你还记得警员操守吗?证据三要素是什么,关联性,合法性,真实性!你这么带着人走,经过家属同意吗?”
谭建得没有停下脚步,如同杀红了眼的将军:“叶清华的亲弟弟提出的转院申请,院方不同意也得同意。”
“这么说来,院方还没同意?叶清华弟弟有过案底,他现在还在警方的抓捕程序中,有资格办理出院吗?谭建得,你是在刀口上跳舞啊!”
谭建得剑拔弩张:“你想怎么样?”
黄局长坚决不肯放人:“你违反了公安出勤规定,没有上级批准,让这群警员跟着你乱来,还随意带走精神分裂的患者!只要我在一天,一天不会让你违反规定乱来!”
天彻底亮了,谭建得红了眼,用力锤着墙壁,爆发出痛苦的怒吼:“黄立,你他妈是人吗!”
黄局长被骂得一愣,手指指着他:“你什么口气,这么跟我说话!”
警员们都围了过来,谭建得甩开黄局长的手,揪着他的领子:“陆雅芳,一个高二的姑娘,被人削掉鼻子,在骑楼里躺了一个月,你说为了潮水市的发展,不让我查!鎏金茶局,害得几十人跳楼烧炭自杀的,你说查案期限到了,还是不支持我查!阿羽死了,你说没证据,劝我放下。我好不容易查到最后一步,证人、证物、证据链全齐全了,我很快就能把陈家连根拔起,你又来阻挠我,你他妈是人吗!”
谭建得指着黄局的鼻子骂,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陈子勋有多少次想搞死我,都是你在挡,我他妈能不知道吗?黄局,我他妈晚期了!肺癌,没几天了!再晚一分钟,我随时会死在你面前。求求你了,黄局!我等不起了!你能不能让我最后干一把?要是干不成,我拿辞职信,拿这条命给你成吗!”
他懊恼地锤着自己的脑袋,在场的警员无不动容,杨警官走出队列,热泪盈眶地说:“黄局,兄弟们今儿为老队长造反一次,请您摸摸胸前的警徽,看看它还烫不烫吧。”
谭建得跪在惨白的瓷砖上,如困兽犹斗,痛苦地发出呜咽。我才幡然醒悟,被困在这十年风雨里的,何止是我一个人。
黄局长低头抽着烟,来回踱步。他们默默对峙着,等着黄局的最终决策,阳光照进了病房的走廊,洒在谭建得的警徽上,黄局头疼地捏着鼻梁,长舒一口气,把谭建得拉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坐我的车,安全点。”
谭警官浑身一震,又想哭又像笑。
最终是我一个人上了黄局的车。司机是一个小女孩,后背纤薄,脖颈如白天鹅般修长,眉眼有几分熟悉的,我应该是见过她的。
一路上我心绪不宁,从精神病院到鉴定中心,才十公里的距离,可我总觉得不会如此顺利。小女孩不说一句话,专心开着车,时不时用手蹭着衣服,怕是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她开得很慢,谨慎地远离每一辆路过的车,避开任何形迹可疑的行人。
“没问题吧?”谭建得一直用对讲机跟我们确认。
“没事。”小女孩一顿,嘱咐道:“你、也小心——”
话筒里传来了轻轻的笑意:“放心,这条路爸提前演练了很多遍,不会有事的,小溪,你慢慢开,后边有叔叔在保护——”
轰!
话音刚落,巨大的爆炸声从对讲机里轰然炸开,信号戛然断裂。
小溪狠踩急刹车,车像倒坍的墙,猛地往前撞。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远处还是缓慢行驶的车流,更高处的天空却飘起了一缕黑烟。后面的警车转了个方向,逆行追了上去,把我们抛在身后,就像我们被谭建得扔在身后,扔在了安全的方向。
我盯着小溪发抖的指尖,把冰凉的手放在她后背: “继续走吧,回头就没意义了。”
小溪哭得心碎,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发动引擎。
爆炸声越来越远,我不敢哭出声,怕哭声拖慢了那两辆警车,耽误了谭警官的救治,又怕引起敌人注意,白费了谭警官的一番心血。
从鉴定医院出来后,警方加强了戒备,一行人陪着我重新回到福炳茶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和阿羽在店里喝茶,我刚怀了孕,爱吃甜食,他给我一粒一粒剥开,把龙眼核攒成一座小山,掏到筐子里洗干净,洒在后院的空地上,他温柔地说,让龙眼核陪着咱们的长大,等孩子长到一米多高时,就能吃上龙眼了。
万事一场空,如今他和孩子都不在,龙眼树却长得茂盛苍翠。
入院之前,我特意将一个笔记本埋在龙眼树下,用的是数字记录,通篇没有一句话,除了我,没有人看得懂。
小溪陪我把账本挖出来。
她还没有从车祸中缓过来,眼眶的潮红还没有褪下,着急地问我:“陈子勋太心急了,半路杀人,警察早就埋伏上了,就不怕露破绽吗?
笔记本藏在一个小型保险柜里,一个角露出土表,我身体虚弱,再也挖不动了,让随行的警察同志帮忙挖出来。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本账,比他的命还重要。”
“能比他的命重要?”
“我这本账,记录了陈家每一条肮脏的钱款,来龙去脉,一查就准。陈家现在进去两个小的,一个大的,还死了一个老的,剩下陈子庭和他自己。陈子勋是英雄,是陈家的脸面,他要是被抓,陈家就在潮水市遗臭万年了。”
小溪沉思了片刻,认真地看着我:“阿姨,可以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猜到小溪要问什么,便点点头:“知无不言。”
“你是福炳茶行的会计,又是陈家的儿媳妇,知道的最多。陈子勋为什么不在精神病院就杀了你?明明以前有很多机会,为什么要留到现在才——”
小溪话里有话,心里肯定在怪我害他爸生死未卜。一想起无辜受害的谭警官,我心里也很难受,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你以为他不想吗?他现在估计也在后悔没有尽早做掉我。但我觉得,只要我不出院,他还是不会对我动手的。”
“为什么?”
我看着龙眼树:“他怕阿羽泉下有知,会恨他。”
小溪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羽叔叔?他已经死了很久了啊。”
“阿羽活着,他可能不会顾虑太多,偏偏阿羽死了,他们觉得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错,内心有愧疚,所以只能减少作孽来诋过内心的煎熬。我想,他们对阿羽的感情不是假的。”
小溪忽然严肃道:“阿姨,你是不是知道杀害羽叔叔的凶手是谁?”
从入院第一天,我就在等阿羽来救我。阿羽死后,我也想一了百了,可我知道,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谭建得说,阿羽临时之前,在他手里留下一个“3”字,他应该也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醒过来,替他说出心里话吧。
“嗯,我知道杀死他的人是谁。”
风把龙眼树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阿羽微笑着在找我招手,为我走出阴霾而告别。
警车在门口等着,我上了车,把泛着泥土味的账本牢牢地抱在怀里,在小溪的陪同下,走进了纪检委的办公大楼。
“本人叶清华,实名举报广东省潮水市公安局局长、一级英雄模范陈子勋,在职期间,贪赃枉法,收受贿赂高达叁千万元;涉嫌包庇、纵容多起故意谋杀案的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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