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许诺融(完结)

15岁的那天,笨女人摸黑闯进家里,我就知道她杀了人了。

客厅的灯被拉暗了,钥匙还挂在门锁上,她浑身哆嗦,身上比淋了雨还湿,手里拿着一个水桶,晃晃荡荡的,装了半桶,我问她是什么,她不给我看,说是鹅血。

厕所里响起了打肥皂的声音,笨女人杀鹅有个习惯,喜欢把鹅血攒起来,顾客来买卤肉,她就切几块垫在塑料盒里,一块儿称,不值钱的鹅血能卖鹅肉的钱。

我掀开水桶盖子,血凝结了大半,中间浮着一个漏斗。我们家的档口小,又要杀鹅,又要卖鹅肉,不能弄得像凶案现场,否则客人不愿意买。笨女人定做了这个漏斗,铝合金做的,很硬,平时给鹅放血,笨女人就用漏斗的尖插进鹅的脖子里,将血放出来,案板上干干净净。

“去睡吧。”笨女人扶着马桶吐,第一次杀鹅,她也是吐了一个晚上。

我回到房间,抽屉被动过,日记本折了角,笨女人肯定看了我被陆雅婷欺负的那一页。我从小没有爸,笨女人把我当自己的命,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故而把自己吃胖、吃壮,从一个纤细的女人磨砺成磨刀霍霍的女屠户,谁欺负我,她就推着小车跑去谁家门口,一句话不说,把活鹅拨毛削骨,将鹅血泼到人家脸上。一旦涉及到我的事,笨女人绝对睚眦必报。

我把日记烧掉,庆幸自己把陆雅婷的名字改为陆雅芳,警方就算查到我这里,也找不到足够的杀人动机——对我来说,谁死都无所谓,我的目的是恐吓陆雅婷,不让她再欺负我。但我转念一想,陆雅芳死了之后,陆雅婷就会成了最有可能犯罪的嫌疑人,倒也能让她不安生一段时间,遂了我的愿。可惜最后谭建得明察秋毫,让那个丫头躲过一劫。

我失眠了一夜。笨女人亦然,上学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托孤似的,仿佛认定了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我对笨女人没什么感情,只觉得她笨,活得没皮没骨,连杀人也不动动脑子,我在日记里提到了陆雅芳(实则为陆雅婷)说我鼻子难看,她就动手了,还把鼻子带回家来。被我一骂,笨女人立刻把陆雅芳的鼻子从血桶里捞出来,扔进卤料里,说煮成肉渣就没人认得出来。

第二天,笨女人很慌张,档口也不敢开了,我说你不能不开,要跟以前一样,否则警察会起疑,笨女人连连夸我聪明,又正常开了店,把鼻子熬成卤料渣子,洒在客人的卤肉里,装作无事发生。奇怪的是,陆雅芳失踪了一个星期,警方竟然没有找上门,不知道笨女人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我下了课,到档口帮忙,菜市场对面出现了一台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那人很清瘦,脸有种病态的白,他不说话,就看着笨女人被一群男顾客用下流话调戏,眉眼尽是高高在上的慈悲。

笨女人很开心,与前几天托孤的死样有了天壤之别。她崇拜地指着陈子庭说,女儿,那个男人救了我们。

她用了个「救」字,寓意太重了,我想不通,这个残疾男人何德何能承担起这个字?我活了十六年,唯一学会的道理就是没有人可以救我,除了我自己。

傍晚,菜市口人散了,笨女人把陈子庭推过来,让我叫陈叔叔。我打量着他的双腿,不知道他顶着这副窝囊的身躯想从我们身上要到什么。

笨女人的伺候?还是对我图谋不轨?

男人无非要的是声色犬马,有时候生意不好,笨女人会故意不锁门,让房东的老公翻进家里来,一夜过来,便不再有人打扰,想必这位“恩人”也是如此的心思。

我以提防的眼光审视着陈子庭,他不恼不怒,耐心地操控着身下的遥控轮椅,在离我十米的位置停下,既能听清楚彼此说话,又像是故意给我留的安全距离。

陈子庭说,街口的摄像头像素有1000万,有效观测距离最多是100米,晚上光线不好,拍不到那么多细节。钟表行的掌柜是他家的表亲,如果警察问到,他可以帮忙模糊凶手的画像。

我问他,你要怎么模糊。

他扫了一眼笨女人的腰,说,看女说成男。

我问他,你图什么。

他笑了笑,我什么都不图。

届时,潮水市准备迎接世界侨交会的考察,城管不让我们在菜市口摆摊,笨女人没工作了,陈子庭把她安排在身边,让笨女人当保姆,伺候他日常起居。

笨女人跟我说了很多陈家的故事。在她嘴里,陈子庭是个大善人,她陪他去二医院复诊,有病重的孩子跪在地上乞讨,他每次都会拿钱出来。笨女人跟他说,那些小孩都是骗子,陈子庭却说,论迹不论心,称得上一句“助人为乐”。笨女人颇为自豪地说,别看陈家老大说一不二,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还得听陈子庭的。

我只觉得好笑,一盆冷水泼她头上:“没有善良的人会帮凶手逃离制裁。陈子庭不是助人为乐,而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特征,叫白骑士综合症。”

我看过心理学类的书,患有白骑士综合症的人,有很极端的“拯救欲”,他愿意帮助任何人走出低谷,喜欢担任拯救者的角色,别人过得不痛快,他难受;别人过得舒服,他也难受。这是一种心病,一种需要在拯救别人的时候救赎自己的病。

2012年,笨女人死在一个向日葵盛开的夏日,她得的是脏病,尸身溃烂腐臭,面目全非,难看得甚至没法化妆入敛。

葬礼过后,我送走所有吊唁的人,陪在陈子庭身侧,陈子庭让我帮他铺宣纸、研墨,他说他想给我妈画一幅画。

文房四宝准备妥当了,他坐在洁白的宣纸前,迟迟没有下笔,反倒跟我聊起笨女人的事。

他说,笨女人临死之前,不喊疼,却老念叨着你的名字,说她自己没本事,对不起你,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本来想给你找个好归宿,没想到陈了春是个畜生,害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受苦受累。

陈子庭说到动情之处,竟然潸然泪下,看样子很是伤心。我心想,陈子庭在饭桌上说要随我妈去,应该不是假话,他活得太过辛苦,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折磨。

我打断他的煽情,问道:“爸爸,你真的爱我妈吗?”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蘸饱了墨水的毛笔搁在手里,我盯着那点晕开的墨说:“我想应该不爱,不然您怎么会那么久还画不出她的脸?”

陈子庭失声地笑了笑:“诺融,太聪明不是好事,难得糊涂,是出错率最低的方式。”

“听这意思,爸爸在聪明上摔过跟头了?”

此时,墨水已经弄脏了宣纸,我拿来干净的纸巾,递给他。

陈子庭没有接过纸,反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将军被送去广西调任总兵一职,他听说当地盛行送礼受贿,便问老吏,我也可以贪污吗?老吏回答:“大人初到,如一洁新白袍,有一沾污,如白袍点墨,终不可湔也。”将军担心自己不收礼,当地人会不会不高兴。那老吏说,朝廷严惩贪官,要杀头你不怕,反倒怕这些人不高兴?

毛笔的墨汁滴落在白色的宣纸,很脏,画布不能再用了,我想把宣纸换掉,陈子庭却挥手拒绝,就着方才的墨点往下晕染,迅速勾勒出一副黑森森的棺材,写上笨女人的名字。他挥舞着毛笔,在右下角属下一行字。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我问他,你的白袍还干净吗?

陈子庭重重搁下毛笔:“人们厌我、弃我,激怒我,我便成为他们心中的样子,把白袍彻底染黑!”

今年入秋之后,雨缠缠绵绵地下着,落在陈氏祠堂的瓦片上,陈家人接连锒铛入狱,祖先断了香火,阶梯口飞着外人丢的果皮纸屑,看上去败落了许多。

我最后一次回来看望陈子庭,陈家已经没有人了,他还躺在那个藏经阁般的房间里,静静地听着雨声,独自守着陈氏祠堂最后的烛,仿佛成了一副不生不死的傀儡。

我支起小火炉,煮了些茶,陈子庭闻到茶香味,抬了抬眼皮,我把烫嘴的茶晾到刚刚好能入嘴,用棉签蘸取些许,涂在他干裂的唇上。

“爸爸,我把申请表都拿来了,您需要看看吗?”

陈子庭喉咙发出咕哝一声,他的食道萎缩,被癌细胞堵住了,没法喝水,他渴了很久,只能凭借本能地张开嘴,吮吸着棉签上的茶水。

我把器官捐献的表格扬在他面前,温柔地说:“我咨询过医生,他说眼角膜不携带病菌,可以捐,其他器官……您身体不好,就算了吧。”

陈子庭缓慢地点头,勉强抬起手,示意我给他拿笔。我觉得好笑,还是耐心地给他去找笔。

“其实您没必要自己签,器官捐献,家属可以代签,不过您当拯救者当习惯了,哪天不被人崇拜着,供奉着,就浑身难受。那话怎么说来着,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

对于我的玩笑话,陈子庭再也没有力气来反驳,他的眼皮微微颤动,湿漉漉的,是屋顶的水滴到他了无生机的脸上。

噢,下雨了。

屋顶的瓦片碎了一块,露出一小块阴暗的天空。

陈隆安被抓的时候,很狼狈,他逃避了警方的追捕,跳到祠堂的屋顶上,试图挟持他堂哥陈子庭作为人质,好在天公有眼,他在仓促之间被脚下的瓦片绊倒,从屋顶坠落,恰好伤到尾椎,落得个瘫痪的下场。陈家大厦将倾,那片瓦移了位置,便如白袍上的一点墨,出现了裂痕,再挡不住半点风雨。

我冲泡了最后一杯茶,让爸爸尽情吮吸棉签:“对了,申请表的下面,我夹杂了您的股份转让书。福安集团清算了资产,一部分被国家没收,剩下的,都归在我名下。名字我也想好了,改成金诺集团,从此以后,没有福安,只有金诺,没有陈氏家族,只有我许诺融。”

祖先灵牌静静地看着,仿佛默许了我的行径,陈子庭瞪大眼睛,伸出晃动的手,如灵牌前颤动的烛光。

红烛还燃着,被我一口气吹灭,我拿走了陈子庭脸上的呼吸罩,不超过半个小时,他的呼吸就会被浓稠的痰堵住,不过拔不拔管也都没差,因为再也没有人会伺候在他左右了。

再见了,爸爸。

2018年,海滨计划成功实现,潮水市迎来新一轮腾飞,海底隧道和跨海大桥顺利建成,极大地带动旅游业的发展,小公园作为骑楼文化的宣扬地,早已重新翻修,成为潮水市旅游一景,曾经的凶案现场被推平,改造成热闹的特产商店,供天南地北的游客驻足。

我站在小公园的前面,拿到潮水市商会给我颁发的「第一女企业家」的奖杯。记者们前后簇拥,问我:“许总,金诺集团发迹于小公园,如今看到小公园人山人海的盛景,您有什么感受想跟电视机前的观众分享?”

我调整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对着镜头说:“首先,我很高兴自己的家乡被全国游客熟知,小公园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很值得大家前来旅游,为它增添更多故事。至于金诺集团日后的发展,我想,我会带领金诺站在时代更前沿,去观察,去谋划,争取把它建成中国第一房地产企业!”

采访结束后,我疲惫得睁不开眼睛,助理帮我按摩脚底,正昏昏欲睡的时候,秘书忽然走进来:“许总,有人说要找您。”

“什么人?”我恰好困了,什么人都不想见。

秘书没有回答,而是为难地让出一条路,我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视野里,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朝我伸出手。

“你好,我是潮水市金元区的刑警,现怀疑你涉嫌参与一起发生在小公园三角骑楼的凶杀案,请你协助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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