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或者说,我无法确定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否清醒。
如果有人见识过真正的黑暗,或许可以理解我的意思——我所说的,既不是乡村平房的夜晚,会有月光斜斜穿透窗户与眼皮的、不够纯粹的那种黑暗;也并非城市拉着遮光窗帘的无光卧室中,隐约听得见床边伴侣的一呼一吸;更不是传说中最黑的涂料“万塔黑”——那只是单纯的黑颜色而已,没有资格代庖黑暗的名号。
真正的黑暗是不囿于视觉的,那是触觉、听觉、嗅觉等一切对外感知的丧失与剥离,是混沌的辖域,是死亡的边疆。
是现在的我。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这个开头无疑是糟糕且俗套的,可惜的是,我已经失去了深陷黑暗之前的记忆,正如人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背影。
失忆的桥段尽管更加俗套,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此刻的我身上。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究竟是基于清醒的自主意识,还是基于梦境之中的潜意识。
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我,堂堂边防团团长祁思远,铁骨铮铮的军人,顶天立地的汉子,曾无数次怀有为国牺牲之觉悟,唯独未曾想象过,自己居然会有遭遇绑架的一天。
(没错,这是目前唯一被深深铭刻在骨子里的信息,必须循着这个方向继续思考,不能停下。现在只有不断地思考,才有挣脱这团黑暗的可能性,这是能够触及到的唯一的蛛丝)
是的,我叫祁思远,我死了,又或者没死,但能够确认的是,我被绑架了。
某个人——又或是某群人,将我囚禁在了当前这片黑暗,鬼知道绑架者是如何做到的……不,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该如何判断自己的死活……对了,记忆,我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是一只手,是的,那是一只苍老而温暖的大手,慢慢抚过我头上的伤口,似乎还有某种类似触须或毛发的东西,悄悄蹭过我的侧颊,挟着一缕轻得仿佛不存在的风,痒痒地拂去一切,包括怒火、不甘、疼痛,以及我的意识。
(这只手属于谁?伤口又是由何所致?蹭过脸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记忆断续着回放,像不慎摔坏之后,必须维持在固定的角度才能出墨的钢笔,令人不耐,却又总想要再试一次。
于是某段模糊的痕迹渐渐被摹出轮廓,淡薄如同轻烟,却总胜过空空如也。
(“让我……偷回……这……结束……”)
那是某人对我说的话,我不记得那人是谁,却在回忆起这句话的瞬间,变得无比平静,或者说安心。
但只有这几个零碎的字眼还远远不够,我要回忆起更多的事情,为了……
活下去。
(2)
“开——祭——”
什么声音?
等等,声音?我能够听见声音了?
(有人吗!有人没有!)
能够听见声音,一定意味着声源同样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扯开嗓子想要高声呼救,然而耳畔并未传来自己的回音。
我嘴角一颤,捏了捏嗓子,试探着想要咳两声。喉咙与手指感受到了彼此的触感,证明我的感觉已经回归。
然而,我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哑巴了?难不成被绑架者下了哑药?
我试探着向下方伸手,地面坚硬,却一无所有,想要找些东西发出响声的灵感,未经实验便已宣告破产。
无论如何,看来向外求援是没有希望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来不及多想,我只得压抑住每一寸芜生的情绪,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飘渺的人声中。
既然呼救无望,至少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尽量收集信息,准确判断自己当下的处境。
但有些奇怪的是,那声音仿佛与我相隔一层由塑料泡沫构筑的障壁,又从四面八方向我笼罩而来,虽不至于听不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准确分辨声源的方位与距离。
“敬茶,焚香,邀——英——魂——”
几样音色略觉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的乐器呼应而起,喧豗却不嘈杂,透出某种令人闻之敛容的肃穆感。
良久,乐声渐息,在扩音器加持下的洪亮男声取而代之。
“庚子之夏,吉日吉时,吾侪南北,致祭先人。今唐陈村唐亮荣,谨代全体村民及远客,拜谒诸英烈及我村先祖。”
“忆昔兵燹之厄,祸及我村,魑魅横行,蚕食鲸吞,幸有群英,赴难捐身,仗节死义,泽被子孙。今祭于此,以彰祖宗之伟功,表后人之虔敬,恭邀英魂,伏惟尚飨。”
“诸君请摘帽肃立,静穆三分钟。”
黑暗中,我吞了吞口水。
这段插曲犹如某种古老悠远的胎动,与我惝恍的记忆彼此共鸣,这是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像是第一次倾听某个源远传说时,发现自己的过去居然与之共轨。
我的思绪仿佛置身于一片晦暗的烟霭中,宛如破碎镜片的往事在眼前烁烁生辉……
小时候,我曾听母亲讲述过许多往事,我的叔太爷祁敬,爷爷祁震狄,父亲祁锋……他们的人生堪称波澜壮阔,虽然我无缘谋面,但也素来心向往之。
而其中,叔太爷祁敬的故事尤为耀眼。
听母亲讲,一九三五年左右,他曾经在江西率领一支红军队伍掩护主力部队转移,被国军围困在唐陈村附近的山区,从此展开艰苦的游击作战。
由于唐陈村多有村民私下为这支游击队伍提供物资支援,在最后一场突围战结束后,国军对唐陈村展开了报复性的大屠杀。新中国成立后,唐陈村渐渐恢复元气,并定于每年端午节前后,举办名为“群英祭”的公祭仪式,以此缅怀先辈英烈、祭奠死于屠杀的大批村民们,而我本人也在小时候去那儿参加过一次,对群英祭的流程与祭词仍有印象。
结合刚刚听到的内容,我能够初步确定,如果唐陈村群英祭的传统没有太大变化的话,自己当下所处的位置,应该位于唐陈村的文化广场附近。至于现在的日期,大概是六月中旬左右。
当然,也有可能是绑架者在利用提前录制的录音或远程通讯工具,通过播放群英祭的声音来混淆我的试听。但我本人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中,没有任何逃脱或求救的突破口,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似乎没有必要为我量身定做这么一出戏。
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绑架者要将我带到唐陈村?
我的记忆虽然仍旧混乱,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边防团团长,常年驻守于喀喇昆仑山麓,与地处江西赣州的唐陈村距离相当远,我的家也并不在那里。然而,绑架者不仅将我千里迢迢带到此处,甚至挑在人群密集的群英祭,将我带来公祭仪式现场附近,似乎根本不担心我被别人发现。
绑架者是怎么做到的?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3)
还未等我深入思考,短短的默哀时间便已结束,那位名为唐亮荣的群英祭主持人再度开口。现在的我无暇一心二用,只好乖乖竖起耳朵,将有限的注意力全部倾注于他的声音中。
“下面,我作为唐陈村的现任村长简单说几句。首先,我谨代表唐陈村,对各位特意赶来唐陈村参加群英祭的远客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与诚挚的欢迎!相信先烈见到我等后辈的满怀热忱,定会欣慰颔首。同时,我们这一次还有幸受到了金寿道长的青睐,道长年轻时曾屡立战功,他的英雄事迹也一直印在我们历届群英祭的介绍牌和纪念册上,如今年过百岁的道长不惜长途跋涉,以名誉总主持的身份参加此次群英祭,让我们本届群英祭的纪念意义更上一层楼,在此特别感谢他的亲临。”
“第七十届群英祭意义深远,为了这一天,我们也做了许多准备,接下来向大家简单介绍一下。”
“文化广场各处布置了许多介绍牌,上面写有许多英烈事迹和唐陈村历史,大家可以自由阅览。”
“祭祀台上按照常规流程,摆放了三件礼器,各位可以登台观看,但请注意不要掀开玻璃罩直接触碰礼器和祭品,也不要擅自上香或在供桌上摆放其他祭品,更不要放鞭炮或投硬币。如果想要献花,可以去广场东南角专门设立的献花区。”
“而在西北方的纪念品贩售区,工作人员会免费分发我们唐陈村特产的艾米果和海棠米酒,分量充足,请各位自由品尝,但不要浪费。同时,那里还有许多以成本价售卖的纪念品,包括本期礼器‘纸蝴蝶’与‘海棠花手环’的仿制纪念品、礼盒装的艾米果与海棠米酒、唐陈村英烈纪念册等等。”
“其余像是临时医务室、失物招领处这些,我就不再一一介绍了,大家可以根据需求查看地图或询问工作人员。”
“此外,相信有些经常参加群英祭的朋友,也注意到了本届群英祭的不同之处——在文化广场的东南角单独划分了一片区域,往届一直作为献花区布置,但这一次,那里额外安放了十几台盖着红布的设备。在此向各位隆重介绍,那是我们联合相关部门安放的阅览台,大家可以通过阅览台,登入我们联合运营的红色信件管理网站‘赤笺网’。”
“赤笺网中主要收录了上千封红色信件,同时也涵盖了先烈留下的日记、遗书、生死状等各类文本,另外附有相关照片与备注介绍。我们经过了长期的筹划,顺利完成收集、筛选与核实工作,并将信件进行了整理、编号,对一些字迹模糊或老化破损的信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复,在做好一切准备后,最终决定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正式将赤笺网对外开放,大家可以在阅览台自由调阅红色信件。另外,由于目前是首次试运营状态,如果网站出现任何问题,可以联系我们的工作人员进行反馈,我们会迅速处理。”
“最后,按照传统流程,我们将于一个小时后在这里展开‘辞英魂’的群英祭结束仪式,祭祀台的礼器将被撤去,但文化广场的其他各项设施会开放到下午四点半,我们的工作人员也一直都在,并且活动将持续一个星期,只不过后面几天不再有‘邀英魂’和‘辞英魂’的正式祭礼仪式环节。所以还请各位不必心急,希望本村人能以远客优先,人流过多时可以考虑错峰参观。”
“那么,接下来请各位自由行动。”
人声开始杂沓纷乱,我却依然无法把握音源的距离与方向,但既然能够听见外界的人声,说明自己所在的位置应该并不隐秘。
可即使猜到这一点,我却依然对逃脱此处无能为力。
但总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一定有存在价值的事情可以做。
比如,追寻记忆。
借助群英祭的声音,我已经成功想起了一些弥足珍贵的往事,说不定追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是缺少一根引线而已。而我刚刚寻回的往事,自然便是目前能够触及的最佳引线。
我默默闭上双眼——事实上,在一团黑暗之中,如果不拼尽全力感受眼皮与睫毛的细微颤动,我根本没办法分辨自己的眼睛有没有阖上,这种感觉相当别扭,就像蹲久了厕所后,双腿因血液不畅而僵硬麻木,总会带来一种脚趾已经被尽数截去的错觉。
这种令人牙酸的感受,同样适用于追寻记忆的过程,可我只能忍耐。
(祁敬,祁震狄,祁锋……他们是我的亲人,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我,身负着某项使命,某项我们祁家代代相传的重大使命,我必须,找到某个被前人遗失的东西……)
徐徐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封辨不清字迹的信。
(……信?对了,那是一封于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信,信纸已经老化泛黄,上面还黏着丝丝棉絮,我费尽心思拿到了它,但还没来得及将它交给……)
我猛地捂住额头,不是因为思考过度带来的生理不适,而是缘于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我不曾经历过地震,但现在的状况契合我对地震的刻板想象。
(唐陈村地震了?或者说我正在被绑架者转移?不,不能失措,不能分心,距离重要的回忆或许只差咫尺……仔细想想,我想要将那封信,交给什么人?)
仿佛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中,颠簸感与震颤感搅作一团,试图将我的脏腑与思绪一并统治于麾下,我不得不将身体紧紧蜷缩成球,死咬牙关,分出五成注意力抵御晕车般的作呕感。
(……一只手?为什么我会忽然想起一只满是褶皱的苍老大手?等等,这只手似乎并不陌生,早在我刚刚苏醒时便想起了它……对了,我想起来了,正是这只手,曾将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旧棉衣递给了我,而我拆开了棉衣,从中拿到了那封无比重要的信)
无暇欣悦于这陡生的灵感,我的身躯随一浪格外猛烈的簸荡高高飞起,头颅狠狠撞在了像是天花板的硬质平面上。
(我想起了那封信件的来源,但我仍未忆起它应有的归宿,我,还不能就这样停止——)
预想中的痛感并未绽现,宛如在梦境中摔下悬崖的突坠感却猝然而至,令我的身体在某种惯性的加持下顿了一顿,随即将脱力的我顺势裹入一团崭新的黑暗。
这一次与刚刚截然不同,某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告诉我,一旦彻底被这片羊水般的黑暗淹没,我将不再纠结于自己是否清醒,因为那时的我,恐怕会完全失去意识。
糟糕的是,我根本无力挣扎。
我的一切,再度卷入无涯的混沌之中。
人们在各种经历中感受到的“恍惚感”往往非常短暂,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接下来,将沦没于某种冥蒙而漫长的虚幻。
直至昼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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