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陈君(上)

(1)

“还真是唐铸?!那个混蛋家伙居然还没死啊!”

我骑坐在广场古柏高处最结实的一枝上俯瞰,视野所及之处人头攒动,但并不妨碍我在三秒之内锁定那个家伙——他唐铸就算是化成灰……不,化成灰应该没办法认出来,但只要他还活着,就算是男扮女装、头发剃光,我也绝对不可能认错。

“我舅爷?他居然也来了?”

树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高个儿听见我的破口大骂,倒像个孩子似的,伸长了脖子,一蹦三尺高,循着我的视线向前方兴奋地张望,可这人山人海的,从他的视角,自然连唐铸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自认是个挺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有个这么憨的孙子呢……

“没错,那个老混蛋也来了。”我身子一拧,抱住树干,嗖地滑下地面,“臭小子,以后别叫他舅爷,叫他臭老头子。”

“可我记得舅爷好像对我挺好的,还经常给我喝酒来着……”

“你四岁那年,那个老混蛋非要拿筷子蘸着白酒给你舔,说什么‘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结果你倒也不觉得辣,反倒由着他的性子,舔了小半盅白酒,最后昏迷了一个晚上,发烧了半个多月。”

“啊?”那憨小子挠挠头,“可是以前舅爷对我说,我小时候对我这么干的人是爷爷你啊。”

“戳他娘的!你别听那个老混蛋胡说八道!”我两眼冒火,气得险些吐血,“不算今天,你从小到大应该只来过一次唐陈村,而你爷爷我一直呆在唐陈村,连抱都没抱过你,怎么给你灌酒!”

“对啊!”陈亦斌一拍大腿,两条浓眉却又皱成阴云,“等等……爷爷,还是不太对劲啊!”

“怎么了?”我挑眉,莫非刚刚说的话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确实不太对劲。

岂止是我没有抱过小时候的陈亦斌,他自己也根本未曾见过我的面。

可为什么刚刚偶然相遇的时候,我会一眼认出他是我的孙子,而他也一眼认出我是他的爷爷?不仅如此,我为什么会了解他小时候的事情?

……信,有谁给我写过许多信,向我详细倾述过这些事情……可对方是谁?为什么要向我讲这些事情?信中还写了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目光一凛,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啃着指甲苦思冥想的青年。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这小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敏锐一些。

“所以,你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放心大胆地说出来。”我拍了拍陈亦斌的肩膀,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说不定,与他的讨论可以碰撞出照亮真相的火星。

得到鼓励的陈亦斌似乎自信了不少,他低下头,认真扳着手指:“爷爷,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我舅爷唐铸,是我奶奶唐锦的弟弟,也就是你老婆唐锦的弟弟。可你刚刚说‘戳他娘’,而我舅爷唐铸的娘,同时是我奶奶唐锦的娘,也就是我的……呃,外曾祖母?而你是我的爷爷,你这样说话,岂不是乱了辈分……”

我松了口气。

看来一开始并没有看走眼,自己还没有老糊涂,这下放心了。

“爷爷?你在听吗?欸?你眼眶怎么红了?是眼睛疼吗?这儿好像有医生,我们过去看看……”

陈亦斌拉着我,指向前方不远处写着“临时医务室”几个大字的指示牌便要过去,我反手将他拉住,抬腕擦了擦眼角:“孩子,你不懂,我这是喜极而泣,幸好刚才没有在心里冤枉你的智力,不然我非得愧疚一阵子。”

“啊?”

“总之你不必介意。”我微微一笑,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乖孩子,说起来,你小的时候一定是唐铸亲自把你带大的吧?”

“没错啊,爷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正常人想把我陈君的孙子培养成这样也挺困难的,除非是他。”我鼻子又是一酸,慈悯地抱了抱他,拼命压抑住想哭的冲动,“孩子,爷爷实在是对不起你,要是以前爷爷在你身边,你也不至于被唐铸的魔爪祸害成现在这副呆样子……”

“爷爷,你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我?”

我摇摇头,将他放开,边哭边扇自己的脸:“不,我是在骂我自己,我可太畜牲了,明明早该防范唐铸那个混蛋的,我陈君好端端的一个孙子啊……”

“爷爷,你的情绪一直这么不稳定吗?还是说因为太讨厌我舅爷了……”

“不是我讨厌他,而是他讨人厌。”我擦干了泪,背过手去,呈四十五度角仰头,虚起眼睛盯着太阳感慨,“这么说吧,如果一枚硬币的背面印着世上的全部褒义词,那么正面印着的,必然是唐铸的头像。”

“爷爷,这么说你对我舅爷的评价还挺高的啊。”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唐铸与世上的一切美好势不两立。”

“呃……”

陈亦斌哑然,我瞥了他一眼,忽见他的背后有个身材高壮、颈戴玉佩的中年男人,一边拿着手机低声说些什么,一边低着头快步前行,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前面的陈亦斌,看这架势,几乎要一头撞上来——

我一把抓住陈亦斌的胳膊,用力一拉:“别站在路中间挡道。”

陈亦斌反应过来,乖乖跟着我跳向路旁,扭头看了那人一眼,眉毛挑了挑:“爷爷,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什么啊?”

我眯眼看了看那人提在手里的塑料袋:“袋子里?哦,看上去好像是治疗烫伤的药……”

“不是,我是说他右手拿着的。”

“欸?那不是手机吗?”

“手机?”

“该怎么和你解释呢……那东西就是用来远程交流的工具,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功能。唔,总之你可以简单理解成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无线电话机。”我盯着陈亦斌懵懵懂懂的表情,甚是不解,“怎么?你这个年轻人连手机都没听说过么?”

陈亦斌眨眨眼睛,目光像大气污染前的星星似的,兴奋地一闪一闪:“从来没听说过!好神奇的东西!不如说爷爷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东西啊?”

“嗯,我也确实没有接触过手机,容我想想……啊,是唐铸,那家伙经常给我寄信,总是在信里写些有的没的,手机也是我听他介绍了解到的。拜他所赐,我虽然一直呆在唐陈村,却知道不少杂七杂八的知识,虽然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倒也没有和时代脱节。”

“原来如此,怪不得感觉爷爷你说话一点儿也没有个长辈的样子……”陈亦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满脸疑惑:“爷爷,听起来你和我舅爷的关系其实还挺不错的吧?为什么你要装作讨厌他的样子呢?”

“我不是装的!是真的讨厌他!别误会了!寄信什么的明明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我可没有求过他!而且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你这臭小子,小小年纪的不要像他一样喜欢胡说八道!”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舅爷和你关系不错,你和舅爷关系不好……”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扶额长叹,“只是寄信而已……寄信……欸?寄信?”

对啊!刚刚在记忆中闪回的那些信件,是唐铸寄给我的——

真的是他吗?

我昂扬的情绪急速冷却下来。在暗无天日的迷宫中,并非所有的光线都象征着出口,必须做出冷静的判断,才能够不轻易落进鮟鱇鱼的肚子里。

果然不对劲,那个寄信人绝对不是他。依照唐铸的糟糕性格,那个混蛋才不会在寄给我的信里写关乎家庭的正经事情,他只会在信中七拉八扯,绝无例外。

向我寄信的不只是唐铸,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给我寄来了许许多多的信。

……没错,是她,唐铸的妹妹,我的挚爱,唐锦。

(2)

我从未想象过,有一天我会轻易将唐锦忘记,尽管只是暂时的,但我同样无法原谅自己。

她是我的青梅,是我的同窗,是我的爱妻,是我人生之袍的每一处细密针脚。

她是我的一切。

记忆中,那些向我倾诉家事的书信,正是她寄给我的。她早已在许多年前搬离唐陈村,而我因为腿脚不便,始终没有离开过唐陈村。

但离开之后,她只回过唐陈村一次,许多年来,她只回来见了我一次。

我隐约记得,那次她还带着我这年纪不大的孙子陈亦斌,只是我已经不记得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一次,她似乎是肿着眼睛,哭着离开的。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虽然如此,她的信却从不间断,每年春季艾草新鲜之时,我还会额外收到一包我最爱吃的辣椒油红豆馅的艾米果,那是她的独创,也是我的最爱,但他们却迟迟不来与我重逢。

他们难道不明白吗?比起辣椒油红豆馅的艾米果,我明明更期待与家人团聚啊。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腿脚不便?

我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刚刚那棵被我攀上又爬下的老柏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犹豫着伸出双手——

“爷爷!你怎么愣住了?喂喂喂——能、听、到、吗——”

另一只粗壮的手霸占了我的视线,是陈亦斌。

他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见我回过神来,语气有些不满,“你还没和我解释呢,刚刚拿着手机的那人,说的那句‘凉了就热’是什么意思啊?”

“哦,凉了就热啊,很简单嘛,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两声,忽然意识到不对,“你说什么?凉了就热?”

“不是我说的,是刚才那个拿着电话的人说的。”

“凉了就热?是什么最新的网络用语吗?可是好像没什么印象啊……”我啃了啃指甲,“还是说你听错了?liang、le、jiu、re……似乎也没有什么说得通的谐音啊。”

“我耳朵好用着呢,肯定没有听错。”陈亦斌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膛,“倒是他说话的声音确实小了些,不过口齿非常清晰,不可能听岔。话说回来,网络用语又是什么啊?”

“你把它理解成‘某种难以理解,却被某些群体默认为具有某些特定意义的自创词汇’就行了,比如你刚刚说的‘凉了’,是意为‘死了’的网络用语。”

陈亦斌半懂不懂地歪歪头:“所以‘凉了就热’意思是‘死了就热’?”

“倒也不是……欸?”我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对他进行再教育的大好机会。

“不是?那是什么意思?”

“啊,我是说,倒也不是不可能。”我话锋一转,朝他鼓了鼓掌,“说不定,‘凉了’在这句话里,真的代表‘死了’的意思呢。亦斌,你再想一想,‘热了’都有什么含义?或者你可以联想到什么?”

陈亦斌瞪大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稍微想了想便答:“‘凉了’代表‘死了’,那么‘热了’自然是‘活了’的意思。”

我大摇其头:“非也,非也,这样说不通。网络用语都有着自己的内在逻辑,你不如从‘热’的含义出发,想一想‘热’与‘死了’可能存在什么样的联系,说不定就能将他的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拓展出某些有意思的解释。”

“那我可就随便说了。”陈亦斌指了指太阳,“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个鬼天气热死人了。”

“很可惜,这不符合逻辑,那人说的是‘凉了就热’,而不是‘热得凉了’。”

“意思是‘死了’导致‘热’?”

“有趣的思路。”我冲他伸了个大拇指,复又捻着下巴思索,“以此作为出发点,或许也可以将其理解为‘死了’是‘热’产生的原因——抑或是‘热’的触发条件。”

“触发条件?”陈亦斌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那个人自己就是触发‘热’的人?”

虽然听起来有些晦涩,但我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一旦某件事物‘死了’,他‘就’会制造‘热’?”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很有意思的意思,但还是差了点儿意思。”我将右手摆成猫爪形,放在耳边晃了晃,“还记得这个吗?”

陈亦斌学着我的模样摆了摆手:“招财猫?”

“招个屁!”我踹了他屁股一脚,“我是说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哦,那个叫‘手机’的?”

“还记得我的解释吗?手机是用来与其他人进行联络的工具。也就是说,他的这句‘凉了就热’是对另一个人说的,那么这句话就变成了他所下的指令,而‘热’的触发人则是在电话另一端的从犯,并不是他自己。”随着思考渐入佳境,我稍稍兴奋起来,“由此可以分析出几条新信息,第一,他有至少一名共犯;第二,触发‘热’的地方与他有一些距离,否则他既无需通过手机下指示,也不必神色匆匆地赶路;第三,他的共犯或许因为某些复杂的缘故,不方便操作手机,因此只好一直守在处于接通模式下的手机旁边等待消息。”

“前两点很容易理解,可第三条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没有明白第三条倒也不是你的问题。事实上,手机是可以发短信的——哦,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写信和收信,只不过信件内容会通过一个手机立刻传入另一个手机里,不会被别人轻易发现。”我解释道,“但他选择可能被旁人听到的消息,却不愿意通过短信进行联络,可能性最大的理由,就是我所分析的第三条新信息了。”

“我好像听懂了,但还有一个问题,爷爷你为什么把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称作‘共犯’呢?”

“因为我猜测,这个男人所在的团伙正在筹划一场罪行——当然,我接下来说的话不必全部当真,说到底,我也只是和你一起乱猜而已。刚刚我们讲到,他们的计划内容是‘一旦某件事物死了,他的同伴就会制造热’,由此可以延伸出两种可能性。”我比了个耶的手势,“其一,他们在等待某件事物的死亡,作为制造‘热’的时机或信号。其二,他们将制造某件事物的死亡,在那之后制造‘热’,两个步骤属于同一个计划。”

“……听上去确实都不像是什么好事情,这回我彻底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个解释似乎有些单薄。”陈亦斌犹疑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担心我对此而不满,“而我还有一些和爷爷你不同的想法。”

无论他提出多么愚蠢的想法,身为长辈的我总还是有着最基础的包容力的。这样想着,我饶有兴趣地挑挑眉毛:“没关系,你且放心大胆地说。”

“有没有可能,另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共犯’,而是被那个男人控制住的受害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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