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亦斌的想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啊!我懂了!”
“因为这种情况下,似乎更加符合‘手机另一端的人不方便操作手机’的情况。”
陈亦斌抢在我的前面说出了答案,虽然令人有些不爽,但毕竟是他先想出来的,我也就没有截下话茬。
他愈发兴奋,语速也更快了些:“既然是受害者,就不能让他有机会通过手机向其他人呼救;而如果那个男人不得不离开受害者,便只能通过始终保持手机联络的方式,对受害者施加胁迫。因此,我觉得那名受害者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而手机则在他无法接触到的不远处——或许是受害者被堵住嘴巴捆起来了,又或者手机与受害者位于两个相邻的房间,而受害者被锁在了房间里。”
“非常棒的想法!没错,反过来思考,选择一个不方便操作手机的人作为共犯,本身便不是明智之举;为了保持联络而始终维持接听状态,也存在着不小的风险。”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我陈君的孙子,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傻子!你只是大智若愚罢了!”
“这话听上去怎么有些别扭……”
“别在意,别在意。”我笑笑,“另外,如果那句话果真是胁迫,那么那个男人很大概率并没有共犯。”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只有一部手机,是无法同时与一人以上进行联络的——”
刚刚说了半句,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懊恼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不对,是我的疏忽,他依旧有可能存在共犯。手机上的许多软件可以进行多人通讯,我怎么把这一点忘了……”
陈亦斌咧起大嘴:“嘿嘿,爷爷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实际上也会有老糊涂的时候啊。”
“要你管!年轻人少得意忘形了。”我横了他一眼,“总之,我们是时候让话题重归正轨了——他,或者说他们,准备制造的‘热’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亦斌的眼神再度变得清澈:“唔,这下我可真的没有思路了。”
“还记得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吗?”
“你好像说那是烫伤药吧。”
“没错,烫伤药是用来治疗什么的?”
“当然是烫伤。”
“说得好!那么为什么需要治疗烫伤呢?”
“当然是因为被烫着了,爷爷你不要真的把我当成傻子!”
“那么什么情况下会被烫到?”
“被火烧……”
“没错!火!”我单手一晃,打了个并不响的响指,“据我判断,所谓‘热’的真面目就是火。他,或者说他们,想要制造一场火灾,否则又有什么必要购买烫伤药呢?”
“火灾吗……”陈亦斌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按照这群英祭的人流量,若是碰上了火灾,恐怕会演变成相当严重的事故。”
“那么,我们不妨继续猜一猜,作案者计划中的纵火地点会在哪里。”我走向一个距离最近的道边地图,“你有仔细看过文化广场的地图吗?”
陈亦斌如我所料地摇了摇头。
“暂且抛开纵火的真实动机不谈,如果我是筹划者,我会选择在祭祀台的位置引火。”我指了指正中央,“这里位于文化广场的中间位置,有着几点优势——其一,按照地图下方的说明,这里只有一张摆了几件礼器和祭品的供桌,没有什么可看的,人流量势必比其他地方少一些,比较方便动手;其二,祭祀台比其他地方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在此纵火所造成的影响力最大;其三,虽然聚集在那里的人数不会太多,但周边的人群目击火灾后,消息是向四周扩散的,祭祀台位于中央,扩散面要更大、更快,更容易引发难以短时间遏制的大规模骚乱。我们虽然还不清楚作案者的动机,但负面影响越大的地方,成为作案者计划目标的可能性就越大。”
陈亦斌的嘴角微微抽搐:“我真庆幸爷爷你不是罪犯。”
“不要僵着脸嘛,往稍微积极的方面思考,结合前面的‘凉了’,说不定这并非火灾,只是谋杀后的焚尸而已,这同样适用于解释他对受害人的威胁用语,意思是‘先杀了你,再烧了你’。”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积极的事情啊……”陈亦斌咂咂嘴,忽然一拍手,“对啊,这个解释要更加合理,否则如果还没有生火,又为什么要提前购买烫伤药?”
我眼睛一亮:“你说得不错,烫伤药是用来‘治疗’烫伤的,却无法‘掩藏’烫伤,因此购买烫伤药不会是作案前的准备工作,而更符合已经有人受到了烫伤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真相的全部了吧?”
“不,我还没有说完。反过来再从消极的一面思考的话,说不定他们已经尝试过制造一次火灾,只不过男人的同伙搞砸了,甚至烧伤了自己,这一意外情况影响到了后续行动,所以男人不得不抽身为他购买烫伤药。”
“为什么说这是消极的一面啊?明明犯人都被烫伤了。”
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陈亦斌究竟是聪明还是蠢。
“当然是因为,这意味着距离第二次火灾的降临已经不远了。”
我们板着脸,沉默着对视片刻。
“……扑哧。”
“呵呵呵……”
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爷爷看上去很严肃,没想到还挺喜欢开玩笑的呢。”
“一开始倒并不是出于开玩笑的目的,不过这个思考过程确实挺有意思的。”
“可再怎么说,这种结论未免也太过夸张了些吧?”
“呵呵,确实如此。”我耸了耸肩,轻松地笑笑,“我胡说八道了这么一长串,只是为了引导你多动动脑子,借此锻炼锻炼你的思考能力而已,傻子才会当真——”
话音未落,仿佛在刻意与我的推论彼此应和,前方的人群忽然骚乱起来,从中响起浪潮般渐进而迫切的喊叫声——
“祭祀台起火了!”
(4)
“加速加速!继续加速!时间就是生命!越快赶到现场越好!你就不能再努努力吗?”
我牢牢抓住陈亦斌的脖颈,嘴上不停催促着他,心里倒是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大概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自己虽然并不觉得跑步很累,可前进速度却比陈亦斌慢上许多,因此我们发觉到这一点后,在他的诚恳提议与我的半推半就下,达成了由他背着我向祭祀台飞奔的共识。
“爷爷你可别再催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加速,不过现在的速度好像已经是极限了。”陈亦斌嘴上抱怨着,却连大气都没喘。
“不许顶嘴!不许摆烂!你要是努力了怎么还有余力说话!”
“这不是爷爷你在问我话嘛……还有,‘摆烂’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听不懂?听不懂就对了!我就是不让你听懂!气死你!”
“啊——爷爷你怎么这样——”陈亦斌像个孩子一样拖着长音。
“我就是要气死……”
……咦?
没错,陈亦斌没有听懂我所说的网络用语。
我忽地冷汗涔涔。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男人要用这种类似暗语的方式进行威胁?
如果是为了防止被旁人听到后报警,倒也勉强可以说得通。
可是,为什么受害者能听得懂那个男人隐晦的暗语呢?难不成,受害者原本是那个男人的共犯?还是说……
“爷爷,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不会是反过来被我气死了吧?”狂奔中的陈亦斌突然一扭头,冒进视线的大脸令沉思中的我吓了一大跳。
“喂喂喂!跑步的时候不要随便回头!你这可是危险驾驶罪,根据我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停停停要撞树了哇呀呀呀——”
陈亦斌猛地刹住,脑袋却在强烈的惯性下狠狠撞向前方转角处的柏树。紧急时刻,我果断地松开手脚,双腿一蹬,向后一跃,就地接了个利索的翻滚,来不及起身,便忙不迭地抬头望去——
只见陈亦斌的脑袋撞穿了整棵树,壮硕的身躯嵌在了粗大的树干里。
我傻眼了。
“我的乖孙孙呀……你没事儿吧?”
只见陈亦斌踉跄着后退了三五步,扭过头,一脸无辜地望向我,连军帽之下垂在额前的刘海儿都没乱。在他的身后,那棵柏树同样完好无损。
“爷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不,这已经不是听没听清楚的问题了……”
我走近那棵柏树,无意识颤抖着的右手慢慢伸出,抚上那光滑的树皮。
……光滑?
不,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咬紧牙关,我将右手略收了收,猛地拧作拳头砸向树干——
“欸?!”陈亦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爷爷你身板看起来很弱,但居然还有这个本事吗!”
“你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出了怎样的壮举吗?”我将嵌进树干的拳头重新抽了出来,想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他,说出口的话却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毕竟,我死了。
没错,依我看来,我和亦斌都已经死了。而最为无懈可击、却一直被我无意间忽视的重要证据,或许就在我自己的身上……
“亦斌,闭上眼睛,在我允许之前不可以睁开。”
“哦。”
见他乖乖闭了眼,我弯下腰,将裤脚高高挽到膝头之上,一道道拆去封印般将双腿牢牢裹住的布条,盯着双腿思索了三五秒,终于冷笑着摇了摇头。
如我所料,我的小腿已经严重萎缩,不成人形,反倒像两截与春季永别的枯枝。在我的左膝与右腿肚处各有一处弹孔,随着这赤黄色的布条被层层拆除,伤口处的脓血也随之汩汩淌下,流过下方纵横丛生的十数道疤痕,却在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秒蒸腾散去,不留痕迹。
我试探着捏了捏患处,逐渐加力,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这是两条废腿。
我不懂医术,但这绝非三两天内所受的伤,这一点任谁都是一看便知。
在这种伤势下,刚刚的我却轻松爬上了广场的老柏树。
不,不止如此,我在人山人海中爬上老柏树却无人制止、未曾与亦斌相见却彼此相识、回忆往事时记忆会变得模糊、跑得不快却不会跑累……这些都是我已死的佐证。更何况,如果我与亦斌未曾相见,我又为什么知道亦斌来过一次唐陈村?
毫无疑问,我与亦斌的确未曾“相见”,但我见过他,只不过那时的我已死,而那时的他还活着。
嘴上说着时间就是生命,而我自己却早就没有了时间,这笑话未免太地狱了。
我平静地将裤腿重新拉下,双腿的脓血在伤口被遮住的瞬间尽皆消散。
在某些怪谈传说中,死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已死,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的死亡。
可我只是死了,而不是变蠢了。
无论真相有多么吊诡,在意识到它是“真相”的一瞬间,便只能坦然接受。
我揉了揉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亦斌,睁开眼睛靠近我,仔细看看爷爷我像是多少岁的人?”
陈亦斌凑近,弯腰,低头,停在与我的脸相距一掌的距离,眨眨眼睛想了三五秒:“唔……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吧。”
“……”
对视片刻,我暴跳如雷,唾液飞溅:“你怎么不早说!自己的爷爷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你对此就没有任何疑问吗!你刚才是不是还说我老糊涂来着!我这张脸长得很老吗?啊?戆大!信球!傻狍子!”
陈亦斌被吓了一跳,后撤两步,一脸委屈:“说不定我不是你亲生的呢,而且爷爷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啊?”
“那你知道你自己的年龄吗?”我反唇相讥。
“当然知道,我今年……欸?我今年多大来着?”
“别想了!你看着也是二十多岁!不对,我也气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的年纪,自然意识不到你我看上去年纪差不多……”
“就是就是!”
“……还是不对啊!就算你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也没有哪个当爷爷的只有二十多岁吧!”
深呼吸,我蹲在地上,一手抱头,一手拼命捶击地面泄愤(虽然每一拳都穿入了地下)。摆了半天长辈的谱,最后发现自己和孙子差不多大,心里莫名有种挫败感和羞耻感。
但现在意识到问题,总好过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我拍了拍脸颊低声对自己絮语。冷静,陈君,你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能因为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而轻易沉沦,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认真思考。
我的外貌停滞于二十多岁,这或许意味着我死于二十多岁——当然,也有可能人们在死后会统一化作二十多岁时的灵魂,毕竟目前可供参考的逝者只有陈亦斌。除此之外,我似乎找不到其他有价值的信息,因为我的记忆仍旧处于一团泥泞而黏腻的混乱之中。
但我绝不会因此而裹足不前,我坚信,只要仍存思考的能力,自己便与活人无异。
亦斌也是已逝之人,当作突破口再好不过,而想要引导他回忆生前之事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打定主意后,我扭过头去,微笑着冲陈亦斌招了招手:“臭小子,过来靠近点儿。”
陈亦斌乖乖凑近,我站起身,双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向左右扯开,布片如蝴蝶般四下飞散,一团红色的血雾随之炸开,三五秒后,竟与衣片一同消匿于空气中。
只见这副壮硕的身躯之上,密布着如同筛子般的弹痕,淋漓的鲜血宛如泉涌,瞬息间将他浇成了血人,但与我一样,那血液在接触地面的前一刻便散逸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的左臂甚至被炸缺了拳头大的一块洞,只不过有某种无形的力量附着其上,化作透明的肌肉与骨骼,支撑着他自由活动左臂。
这副浑身散发着如火热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块伺铸的铁。
我嘴角一抖,即使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也万万没想到他的死状居然如此惨烈:“老兄,你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啊……”
“爷爷,你这称呼是不是又乱了辈分了?”
“少废话!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模样!”
陈亦斌低头瞥了一眼,憨笑两声,毫不在乎地抓了抓胸膛,又用糊满鲜血的手摸了摸脑袋,直将戴在头上的军帽浸得赤红:“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不痛不痒的,不碍事,我还能冲锋!”
“冲锋?”
“对啊,冲……”
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陈亦斌眼角忽地微颤,目光凝滞于悠远的虚空,仿佛望向另一个世界:“冲……锋?对,冲锋,我还要冲锋,还要带兄弟们收复148高地,还要请祁哥喝我奶奶酿的海棠米酒,还要把那封重要的信……”
“等等,你说什么?祁哥?”
我一震,仿佛有电流霎地透入思绪。陈亦斌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与我记忆之海中某片飘摇的影子彼此重合……
——“什么?叫你祁哥?算了,我听我姐姐的,姑且这样叫你。喂,你就不担心我回头去给国军通风报信吗?”
——“祁哥,你所描摹的未来,真的会实现吗?我们真的能看到那样的日子到来吗?”
——“祁哥,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缝杜鹃鸟?我也想在小锦的手帕上试着缝一只……什么?唐铸那家伙说要找你聊天?别理他别理他!”
——“祁哥,放心吧,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可还等着喝你和姐姐的喜酒呢。”
——“祁哥,抱歉,姐姐,抱歉,我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
……我似乎,也曾像这样称呼过某人。
一张英武而儒雅的脸庞缓缓浮现于心。
没错,他的名字是——
我眉目一凛,牢牢抓住陈亦斌的胳膊,拼命遏制住心底骤然升腾的震颤感,连珠炮般地发问:“你说的这个‘祁’字,难不成是祁连山的‘祁’吗?你认识祁家人?你还记不记得这个‘祁哥’叫什么名字?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陈亦斌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像颗皴皱的枣子,但渐渐地,他的眉目舒缓开来,眼中漾起某种熠熠的神采,与此前一副憨态的他判若两人。
“……我想起来了。对,是祁连山的祁。他的名字叫,祁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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