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为何,爷爷看上去有些落寞,但我根本没有余力出言安慰。比起刚刚如坠五里雾中的自己,现在的我清醒了许多,却偏偏自顾不暇。
我不知道刚刚的自己为何会陷入那种意识混乱的诡异状态,仿佛被某种超乎常理的力量强行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无意识的反应做出各种举动、说出各种话。幸而在爷爷的刺激下,我似乎无意间夺回了自己的意识,但被我一并裹挟着夺回的,远远不止于此。
无数片源源涌动的破碎记忆,正在我的大脑中川流般疯狂闪回,它们仿佛在坚硬的脑壳内壁上,沿着无序的轨道高速切割,锋利而彻骨,发出宛如粉笔用力蹭过黑板时的尖锐回音。此刻,痛觉已不是最为昭彰的感受——令人作呕的震颤,几欲入骨的酸痒,胀满脑髓的昏沉,以及无数难以准确表述的体验,正将我的灵魂一下下舂作尘泥。
我不知道意识还会不会被剥离而去,更不清楚现在的清醒能够维持多长时间,但我必须忍耐未知,忍耐痛苦,忍耐一切。我必须牢牢把握住这难得的清醒,将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过往,统统揽入怀中,纵使白骨森森,纵使血肉淋漓。
我不想遗失任何一片自我,任何一片。
也因此,在我的人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那个男人,终于在无数记忆碎片的拼凑之下,于棱镜的折射中乍然闪现——
我最杰出的战友,祁锋。
祁锋是我们当中最念家的,张口闭口便是他的爱妻和孩子,可上了战场,他又比谁都冲得快、打得狠,不要命似的向前冲锋,人如其名。
而难得的休整时间,几乎都被他用来无休无止地写日记了。
他说他的儿子降生在自己赶赴前线那日,连抱一抱他的机会都没有,但那保准是个五官端正的帅小子,他敢打包票。
他说他离开之前为儿子取名思远,思、远,祁思远,好名字。他笑着,目光辽远。
他说外地的花远远不如家乡的小黄花好看,却还是珍惜地挑出路边最漂亮的几朵,小心夹在日记本里,说要带回去给思远看看。
他说他们那儿的烈酒天下第一,绝对比我们唐陈村的海棠米酒还要棒,到时候一定去他家里分个高下,一醉方休。
可他偏偏从未聊起过自己的身世,在最后一日来临之前。
命运弄人。
我如果早知道祁敬就是他的叔祖父,一定早就把那封信……
……那封信?什么信?
不,是很重要的信,是不该被遗忘的信,可我却想不起它的内容,想不起是谁将它交给我,而我要将它交给谁。
过度的思考渐渐将视野侵蚀,熟悉而令人厌恶的感觉再度降临,我的思绪又一次被卷入混沌的漩涡之中,所剩无几的最后一寸余力,只够支撑我做出空虚而无望的祝祷。
愿我能快些迎来长久的清醒,我还有,需要完成的使命……
(2)
“所以呢?你说的那个祁锋究竟是什么人?你和他关系如何?他有没有一个名为祁敬的亲戚?怎么又不说话了?你能听得到吗?喂!陈、亦、斌!”
我回过神来,低下头,呆呆看着眼前不断摇晃着我手臂的青年。有些面熟,他是谁来着……啊,对了,他是我的爷爷陈君,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可他在说什么?祁锋?什么祁锋?我刚刚说起过这个人吗?
“爷爷……我刚才说过什么吗?”
爷爷盯着我几秒,叹了口气:“还以为你脑子总算变清明了,怎么又变回了这副呆样子……算了,继续赶路吧。”
我两眼放空:“赶路?我们要去哪里?”
“去祭祀台啊,那儿失火了。”爷爷嘴角一抽,后撤两步,“你不会连刚才的事情都忘了吧?”
脑海中骤然掠过宛如默片的黑白记忆,我眨了眨眼睛:“哦,我想起来了,刚才爷爷你的乌鸦嘴把祭祀台说得着火了……”
“不要胡说八道!听起来像是我的责任似的。”爷爷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快些走吧,看来短时间里恢复过去的记忆恐怕很难了。”
“恢复过去的记忆?”我歪歪头,“为什么听上去就像在说‘我失忆了’一样?”
“你难道没有失忆吗?”爷爷叉着腰反问。
“没有……吧?”我咬了咬指甲,“你是我的爷爷陈君,你的妻子是我的奶奶唐锦,我奶奶的哥哥是我的舅爷唐铸……”
“倒是没有说错……有了!你说几件唐铸的私事,我看看你的记忆恢复到了什么程度。”爷爷迅速凑近几步,“最好是他犯下过的各种蠢事,那种可以用来肆意嘲笑他,或者可以当作他把柄的蠢事!越蠢越好!”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爷爷的眼神突然有了种莫名的热切,像一只盯上了老鼠的猫。我挠了挠头:“嗯,让我稍微想想,印象里,舅爷好像没干过什么蠢事吧……对了,我小的时候,舅爷拿爷爷你的日记当作启蒙教材,用来教我识字写字来着,不知道这算不算……”
“什么?!那老混蛋简直不干人事啊!”
“啊?可是很多邻居都夸我,说我的字和爷爷你的很像,挺好看的,还说一点儿都不像我的性格。”
“是吗?呵呵,其实也只是一般吧。”爷爷扭过头去,挠挠有些泛红的脸,笑了一笑,却带着些苦涩,“字迹很像,是么?我似乎也曾听人这样评价过我呢。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过去,教我们写字的教书先生也曾经说过,我写字和我的姐姐非常像,几乎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总是说我二人的字迹好似美女簪花,柔美娟秀,反倒与我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合。”爷爷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不像唐铸那家伙,文采勉勉强强还算凑合,一手烂字却写得像野狗吃屎,墨点乱飞,足可见字如其人。”
“爷爷的姐姐?那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啊,我也想起来了,我姑奶奶叫陈卿!对了对了,每次有人夸我字写得好看时,舅爷还总是对人家说……”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剩下的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偷偷瞥了他一下,恰巧爷爷见我忽然沉默,抬头向我瞟了一眼。
对视之下,他露出不满的神色:“说话不要说半截,唐铸他都说什么了?”
“那我可就说了,先说好,你听了可千万别生气啊!”我吞了吞口水,“舅爷说,我的字迹之所以好看,明显是随我姑奶奶陈卿,但是标点符号总是写错,都怪爷爷你的日记句读太难看了……”
爷爷的脸霎地涨红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压根儿没见过你姑奶奶的面!还有,他怎么不说是他教你教得太差了!”
“其实我觉得舅爷教得挺不错的……”
“那你的标点符号怎么总是写错!”
“啊!”我瞪圆了眼睛,“难不成,真的是因为爷爷你的日记……”
“行了行了!赶紧闭嘴!你是唐铸派来专门气我的吧!”爷爷皱眉咧嘴,揉着腮帮子,一副牙疼的表情,“就当作全是我的错好不好?反正咱们死都死了,你也没有写字的机会了。”
“啊?爷爷你说什么?什么死都死了?”
“啊呀……”爷爷怔了怔,用力一拍额头,“刚刚听见你说‘祁哥’时太激动了,差点儿忘了和你说件重要的事情。亦斌,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或许会非常反常识,但你无论多么难以接受,都要仔仔细细地听好了。其实,你我二人已经——”
“爷爷,你先等一下!”我忽地瞪圆眼睛,翘首望向前方拥挤人流中的一点,“爷爷,你之前是不是在医务室的老柏树上面,看见了我舅爷?”
“没错啊,怎么了?”
“他当时在什么地方?”
爷爷稍微想了想:“在临时医务室和祭祀台之间相通的小路上,当时他正往祭祀台的方向行进,看起来还挺悠闲的。我猜测他当时应该刚从临时医务室离开,恰好和我们错过去了。”
“你看,那个是不是我舅爷?”
爷爷蹭蹭两下爬上我的肩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朝着我所指的方向眯起眼睛望去,立刻扭曲着脸,朝地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晦气!还真是唐铸那个老混蛋,看来不得不绕道了……欸?你干嘛去!”
“爷爷你稍微等一会儿,我去和舅爷打个招呼!”
“欸欸欸?等等,我还没说完呢!你我现在已经是……”
“啊,爷爷我知道你不太想和他见面,那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很快就回来!”
“喂!他根本不可能看到……”
我迅速撂下爷爷,向着舅爷飞奔而去,爷爷的余音被耳畔急速掠过的风声拖入身后,统统淹没,但我无暇驻足听完。多年未见的浓郁思念已经胀满胸膺,我恨不得瞬间移动到舅爷的身边,像过去那样与他把酒言欢。
“喂!舅爷!这边这边!快看这边!我是亦斌啊——”
他步履匆匆,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呼声。或许是因为耳背吧,舅爷已经上了年纪,加之周围环境喧嚣,听不清楚也很正常。
但令我意外的是,舅爷在前方一条岔路口处,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偏向西南方的小径。我刚刚在爷爷的指引下看过地图,印象中,这条小径是直通西南方的失物招领处的,难道舅爷并不是因为路人们的消息,与我们一样想去祭祀台看看情况?可他去失物招领处干什么?丢东西了?
这下我与爷爷的行进方向,和舅爷完全岔开了,如果就这样抛下爷爷似乎不太好。犹豫之下,舅爷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且不知为何开始提速飞奔。他平时一直有锻炼身体的习惯,虽已年迈,体力看上去却毫不逊色于年轻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远。
但我十分卓越的听力,向来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天赋。他始终未能听见我的呼声,我却在与他相距最近的那一刻,隐约听见他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放在那儿一定不会有问题,反正他会替我看着的。嘿嘿,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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