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呀呀,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到了这么多老相识,足够为我开一场欢迎会了吧。
……好吧,说“没想到”显然是假的,这群家伙不来参加群英祭,反而才会令我惊讶——或者说,令我头疼。毕竟我潜心安排了一连串的计划,我可不希望某一环因为预料之外的事情错位。
所幸直至现在,一切都还顺利得很。
我单手掂了掂硕大的葫芦,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放下胳膊的同时,顺势将它丢在了角落,盯着它醉倒般摇摇晃晃的模样,发了一小会儿呆。
暂时把这东西放在这里也没关系吧,它太大了,一直带在身边未免过于招摇,怪不方便的,不如将它留在此处,我的“共犯”还会帮我看着点儿。
至于祁思远嘛……
我蹲下身子,抬手遮住右眼,左眼细细眯成一条缝,透过缝隙望向身穿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祁思远。这小子居然还没醒,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暂时离开他片刻应该也无所谓吧,反正他就算醒过来了,也根本没办法离开这儿。
啧,不过这小子倒是悠闲得很,只需要自顾自地睡觉就可以了,想想真是不爽。我这一大把年纪,倒是忙来忙去的,先是跑到纪念品贩售区,四处辛辛苦苦地逛了好一阵子;又紧赶慢赶地跑回祭祀台,和一个偶遇的老朋友劳神费心地侃大山;那之后,又紧接着到临时医务室的独立休息间……
“笃笃笃。”
呦,听上去是外侧大门的敲门声?看来有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老头子我还是速速溜走为妙。
不过在离开这儿之前,我还有一件要做的小事,免得祁思远这小子给我添额外的麻烦。
我试探着敲了敲葫芦的坚硬外壳,在祁思远的耳边发出声响,见他稍微动了动,便立刻将葫芦放回角落,用钥匙将门锁牢牢反锁起来。
至于这东西的来历嘛,嘿嘿嘿,不提也罢。
我稍微紧了紧缠住下巴的绷带,吁了口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内室。外面一位白发苍苍的工作人员正在接待新的来者,听见开门声后,扭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很遗憾,这儿没有我要找的。”我耸耸肩,拔腿出门,“在下告辞了。”
没再理会他们,我出了门,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向祭祀台的方向。
那名共犯干得很漂亮,已经按照我的部署,在祭祀台燃起了群英祭历史上的首次盛况,不愧是我的老战友。
至于我嘛……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就让诸位好好见识见识本人的手段吧。我低声阴笑着,罔顾周围路人的奇怪目光。
(2)
在祭祀台前方不远处,我悉心挑了一块平地——此处甚是理想,地面平整干燥,且与岔路相近,方便吸引人流,却也不至于太过壅塞。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我身后不远处,便插着一块陈君的介绍牌。
我将衣物仔细叠好,铺在地上,席地而坐,又从背着的行李中取出一只板凳、一块响木、一柄折扇,在前面端端正正地摆好,清了清嗓子,衣袖一挽,墨镜一戴,醒木一拍,折扇一摇,唇角一勾,摆首一喝——
“不扯闲言,不唱小段,说书一折,诸位静听——
“自古天运循环,兴废周始,远者不论,当世不谈。咱且说那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孙文就职,二月十二,溥仪退位,继覆灭之满清,便是那中华民国。然人人尽晓国父之名,却罕有人知,这民国元年,竟有一英雄降世,才胜李杜,貌赛潘安,力达千钧,腹有海量,手中神枪,打尽魍魉,脚下疾风,踏遍雪山。此人便是这唐陈村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姓唐,名铸!”
原本听说祭祀台起火,特意来此看热闹的人们,渐渐驻足在我这小摊四周。待我尾音落罢,醒木再拍,众人沉默了五六秒,不知谁当先喝了声彩,聚了一圈的路人便如初醒一般,立时哗然叫好!
我洋洋得意,手中折扇一晃,做了个收声的手势,继续娓娓而谈——
“且说那唐铸其人,乃唐陈村英雄之魁首,原为唐陈村教书先生唐一贤之子。那唐一贤另有一女,便是唐铸之妹,此人姓唐名锦,不甚伶俐,却也乖巧。兄妹二人并其童年好友陈卿、陈君姐弟,自幼受教于唐一贤。
“唐铸聪颖无双,文武兼具,自不必提;陈卿之文才,不下唐铸,亦怀奇志,可谓女中英杰,憾其天生体弱,心有宿疾,难禁劳苦;唐锦天资凡庸,却也刻苦自励,久积跬步,已超常人。此三人虽是小小年纪,已有卓绝惊世之才,唯那陈君略具机谋,偶有小智,可惜不善运笔挥毫,其字颇具闺秀之态,不似大丈夫。
“且说回那唐铸,七八岁便已是笔走龙蛇,满腹文韬,兼有过人之胆识,机敏之金睛。且说有一日,一瞎眼老道仆仆风尘,蹒跚入村,口中絮絮叨叨,于一柏树前坐定——敬告诸位,那柏树便是如今文化广场东北角,临时医务室门前那棵参天老柏树。
“老道席地而坐,三日三夜,不食不眠,村民皆是称怪,村长乃上前再三问询,老道方才开口,悠悠言道‘此村此木,乃不祥之灾殃,伐之可安,留之招祸’,村长复问之,老道便阖目不言。
“然而谁人肯信?谁人愿伐?诸君,且不提那古柏异常粗壮,伐之甚难。便说那古柏之龄,无人知之,三人合抱,恐逾千岁,早成唐陈村一大特色,提及唐陈村,便无人不知那株古柏——春有稚童攀戏,夏有老叟乘凉,秋有过客对弈,及至冬日,那巨树伫于飘雪之中,便是一幅如画佳景。更有孩童突患癔症,认树为父,可佑无灾。
“却说唐铸四人,童心正盛,便带头起哄,只说那瞎老道装神弄鬼,无凭无据,谁人信他!不想那瞎老道果真露了一手。四人见了,当即哑然,却偏又瞧不出端倪,只得悻悻溜去。”
“虽已跑远,那几名孩子却是甚觉惊异,一路争论无果,索性绕路去了书堂,问那教书先生唐一贤。唐一贤听了,抚掌大笑,一语道破那瞎老道耍的小把戏。陈卿听了,默默点头,又追问了几句,记下其中关窍;唐锦听了,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转眼忘了此事,便又乐呵呵去捉蝴蝶了;那陈君听了,却气得咬牙跺脚,他向来性烈如火,只认作自己被那瞎老道戏耍了,恼怒之下,一拳砸在桌上,手背肿了七八天。
“诸位,咱且言归正传,想那瞎老道究竟做了些什么?其实并非什么异事,待不才演与诸位,以博一笑。”
我手腕一抖,指间霎然多出一枚涂有红色纹路的黄符,惹得周围路人将目光牢牢锁在上面,议声四起,纷纷低声猜测我接下来意欲何为。其中倒是有一名身着黑衣黑裤的小男孩,看起来正是喜凑热闹的年纪,眼中同样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却老老实实的,未作一声。
“孩子,你且过来,看看这符咒可有异常?”
我向那黑衣男孩招了招手,他抬头看了看身后像是母亲的黑衣女子,女子略一颔首,男孩便期待地靠了过来,将那符纸接在手中。
“好像只是一张很普通的黄纸。”男孩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符纸,摇摇头,将其双手递还给我。
“哦?是么?”
我微微一笑,两指夹过黄符,顺势凌空一抖,便见一簇火苗凭空而生,符纸燃起,人群惊呼!
“诸位莫疑莫怪,小小戏法而已。”我呵呵一笑,手掌一翻,那火立时熄灭,符纸亦已燃尽,那一星半点的灰烬随风而散,须臾无迹。
我随即伸手探入袖中,重又将一枚符纸递给小男孩:“孩子,再看看这张符纸如何。”
“这张和刚刚那张不一样。”将其接在手中的瞬间,男孩立刻发现了异常,“这一张要更厚一些……不,不对,不只是更厚,这张黄纸分明是两层!”
“嘿嘿,说得不错!其实这枚符纸的夹层内侧提前抹过东西,那东西叫作白磷,燃点很低——啊,就是很容易燃烧的意思。只要手指稍微用力一蹭,就可以轻松引火了。至于刚刚将两张符纸互换,便是不才熟能生巧的小小手法而已。”我笑着捏住嗓子,模仿起中年唐一贤的声音,“孩子,好好记住喽,如果以后碰上有人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四处招摇撞骗,说这是什么神力、符咒之类的,就狠狠踹他们的屁股、打他们的脸!”
众人纷纷付之一笑,小男孩却忽然仰着脸问:“那唐铸呢?刚刚大家在先生这里听了答案,为什么您却没有提到唐铸的反应?”
“问得好!诸位请想,这三个孩子折回来找唐一贤,那唐铸却到何处去了?难道他是榆木脑袋,听了毫无反应?自然不是。原来他虽然不知那瞎老道的手段,却偏不信天下会有这等异事,可若随那另外三人去问唐一贤,他孩子心性,自己未能看穿,反而回去问大人,便觉十分丢人。顽心一起,索性便偷身跟在瞎老道后面,想要找机会破了他的戏法。
“却见那瞎老道将东西收拾停当后,便向着村外缓缓走去,径直走入唐陈村西头的一片野坟地,常有传言说那儿闹鬼,唐铸倒也不怕,蹑手蹑脚,紧跟其后。瞎老道在坟圈里七拐八绕,逐渐走入一团雾中,那雾气越陷越浓,慢慢便将瞎老道的身影隐没。唐铸四下张望,找他不见,正回头时,却见来路已被浓雾裹住,伸手不见五指,竟是无路可走。
“唐铸心下正疑惑时,却听身后那瞎老道哑着嗓子问:‘你是在找我,还是在找路’?唐铸回头,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珠一转,当即便答:‘若先寻见你,便不愁寻不见路;若先寻见路,我便接着去寻你’。
“瞎老道哈哈大笑,乃道:‘此子甚是有趣,可惜终将招祸于村。’唐铸未及开口,那瞎老道便赫然现身,将一个葫芦递与唐铸,又伸手抚过唐铸双眼,只留下寥寥数语,便拂袖而去,再不回头,须臾雾散,人亦无踪。唐铸定睛一看,却见自己竟站在那古柏之旁,一问一答之间,浑如南柯一梦,唯有葫芦,仍在手里,眼皮之上,亦留掌温。
“诸位,你道那老道临别之际,对唐铸说了些什么?不过是四个短句、一十六字,乃是:村中柏脉,根在——”
我扯着长音,略顿了几秒,眼珠一转,舌头一吐:“根在何处?且听我下、回、分、解!”
围观的人群立时喧嚷笑骂,就连那文静的小男孩也嘟起嘴来,我却顾不上那么多,嬉笑着作了个罗圈揖:“多谢诸位多多捧场,不才这一礼全都有啦。今日这出《唐铸英雄传》,不才便讲至此处!”
我抬头看了眼太阳,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若是在这儿拖得太久,招来工作人员请我喝茶,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样想着,我当即起身甩袖,三两下将家伙事儿统统卷入身后包袱之中,又将那铺在地上的衣物拾起抖开,顺手挂在路边的陈君介绍牌上,在给陈君的黑白照片添了件衣服的同时,完美露出了缝在衣服内侧的二维码。
“诸位请看,这乃是唐铸老先生本人的公众号,其中有《唐铸英雄传》上、中、下册有声书大合集,全文二百四十回,永久免费可听,实乃通勤、如厕、摸鱼、安眠之至宝!号内另有老先生本人墨宝不定期展示,以及不定期举办的粉丝抽奖活动,欢迎诸位多多关注!不才一时内急,暂向诸位告假,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人群哄然分开,或是掏出手机争相上前扫码,或是各自作鸟兽散,却已无人有意去那祭祀台上,去凑那已经过时的热闹了。
我微微一笑,拱着手挤出欢欣踊跃的人群,快步绕了几条小径,在确认无人跟踪后,又偷偷绕到祭祀台另一侧台阶,迅速登上台去。
只见此处此时已是空空荡荡,除了临时被派到此处、防范再度发生火灾的一名工作人员外,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直直站在供桌正前方,出身地凝视着那件作为礼器摆在上面的旧棉衣。
我踮起脚尖,悄悄从他的身后靠近,屏住气息凑近他的耳畔,突然低喝一声:“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用看怪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向远离我的方向撤了两步。那家伙也一个激灵,猛然回头,侧脸正巧被我提前伸出的食指戳中,陷作一个小小酒窝。
我恶作剧地呲牙一笑,而对方此刻啼笑皆非的表情,恰如某个穿了帮的拙劣镜头。
“唐、铸!你这混蛋!吓唬我一次就够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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