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初听见那个恐怖的消息时,我可是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有地方要把我借调过去?开什么国际玩笑啊!
我心底暗暗叫苦,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调我过去是局长亲口指名的,他只见过我两三面,对我并不了解,选择我的理由倒也十分简单——我是新入职的。我的直系领导只是替局长传个话,他自己对此也相当不情愿(毕竟部门工作还多得很),当时还帮我向局长争取了几句,然后通过这一实际行动,成功证明了借调并不是所谓的双向选择。
我对借调的恶名早有耳闻,那是这个世界上无比恶心的存在,堪比京城某个历史悠久的灰绿色发酵类饮品、公交车早高峰时劣质香水与狐臭的混合气体、半夜悄悄爬到嘴里并被下意识嚼碎的蟑螂,以及被混在饺子馅里的人类毛发,略粗且蜷曲的那种。
呜哇,稍微想一想就要吐出胆汁了,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天生丰富的想象力。
但说实话,当领导紧接着告诉我,这次我被借调到的目的地是唐陈村时,我的苦瓜脸依旧表现得波澜不惊,心里倒是立刻多云转晴,晴得不能再晴了。
一来,领导告诉我,将我借过去的亮荣村长再三许诺,我只需要负责协助本届群英祭的相关工作,临时帮他们应个急就行,等到群英祭的收尾工作结束后,就立刻将我调回原单位,绝不拖泥带水;二来,我本人其实一直对唐陈村慕名已久,想抽时间过去看看,奈何自己又懒又忙(我始终坚信忙是主因),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动身,这次倒是个不错的良机;三来,群英祭的筹办工作,说不定反而比在原单位天天加班熬夜写材料要轻松许多,我喝惯的那款速溶黑咖啡,最近又厚着脸皮涨了价,长此以往,我贫瘠的钱包可吃不消。
而在我顺水推舟答应领导,并前往唐陈村适应了一段时间后,便立马颠覆了此前的一切想象——
这岂止是轻松?简直就是度假!
入职后一个月之间的我一直坚信,在晚高峰的公交车上被挤成八爪鱼罐头,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我当天没有加班。而像唐陈村这种每天能睡六个小时以上的奇迹工作,那时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爱你,尊敬的领导!
我爱你,亮荣村长!
我爱你,唐陈村!
——当然,这只是与我原本的工作相比而已,并不代表唐陈村的工作本身很轻松。世上的工作,从来都是各有各的难处。
比如我现在遇上的麻烦事儿。
我被金寿道长甩了(字面意思)。
经过一段时间的着力筹备,今天总算迎来了本届群英祭的第一天,可上午我们迎接金寿道长时,他便公然表示不希望有人陪同。但此前亮荣村长部署给我的今日任务,就是担任金寿道长的专属引导员,这就导致我相当尴尬。
原以为群英祭邀英魂环节之后,再向亮荣村长商量也来得及,没想到亮荣村长还没来得及为我调整任务,就被紧急拉去参加一场线上临时工作会了,我也只能抱着挨骂的觉悟,硬着头皮跟在金寿道长后面。
却不曾想,金寿道长不仅精神矍铄,就连脚力也强得离谱,简直步步生风、快如流星。我这副刚刚离开大学校园不久的孱弱身躯,只是在拐弯的岔路口稍微跟慢了几步,便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这就是我国老战士的实力吗?!
我双手撑膝,狼狈地喘着粗气,没有余裕感慨,立刻抖着手掏出手机,给亮荣村长发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同时继续搜寻金寿道长的踪迹。
幸运的是,他那身道袍相当显眼,但不幸的是,他仿佛真的会瞬移。
在我陆续问到的十余名路人中,有几位见到道长独自去过祭祀台上,还有人见过他在纪念品贩售区看商品,又有人目睹他进了临时医务室……
我傻眼了。
想着一般人应该不会第二次去自己去过的地方,我索性结合当前掌握的情报,一路寻至失物招领处。
巧合的是,虽然没有见到金寿道长,我倒是在失物招领处里屋用于摆放失物的柜子上,偶然见到了道长之前带在身边的葫芦。想着他或许会来这儿取葫芦,我便打算呆在这儿守株待兔。
失物招领处的里间是用来放置失物的,原本是一个小仓库,后来在此基础之上,在外侧套建了一个类似前台的区域,用于工作人员接待来者、记录失物台账等。前台与小仓库之间,由一扇带窗的木门分隔开,门锁钥匙由管理员与亮荣村长各执一枚。
守在失物招领处的管理员一共有三人,一主两副,不过所谓的“副管理员”其实是一项兼职工作,只在上、下午各来一人,分别接替主管理员轮班歇息一个小时左右。主管理员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名叫骆江同,人称老骆。
老骆高高瘦瘦,腰不弯,脚不瘸,身子骨虽然没办法与万里挑一的金寿道长相比,但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十分利索,精力也相当旺盛,只是耳朵多多少少有些背。
年轻时,老骆是村里专门帮忙张罗红白喜事的执事先生,若是哪户人家有点儿事,只要他出面牵头,必然办的井井有条,事后也不收报酬,最多领受主家相赠的两包糖、几支烟,由此积起了不小的名望。后来年纪大了,村里由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已经足以独当一面,成了新的执事先生,他也就不再接活了。
老骆有一子一女,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几次想接他和他老伴去大城市生活,可他两口子都不愿离村,两个孩子拗不过,只好由着他们。平时打到老骆手里的生活费,足够他们两口子活得舒舒服服,他也就乐得清闲自在,悠哉游哉,平日里下下棋,养养花,喝喝酒,过着神仙日子。
此次群英祭规模相当大,不少外乡人不远千里赶来参加,这种时候绝不能丢了唐陈村的脸面。亮荣村长思量再三,决定请老骆出山,帮忙看守相当重要的失物招领处。其一,老骆的品行自然没得说,绝不可能监守自盗;其二,他办事向来认真仔细,口才也好,碰上各种失者一般都能应付得来,相当适合这活儿;其三,整个村子的村民几乎都与他熟络,家家户户都曾受过他的照顾,本地人捡了东西,再怎么金贵,往往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就乖乖送过来了。
亮荣村长与他聊了聊,老骆也乐于帮忙出一份力,便守在了这儿。我们在几次群英祭前期筹划工作会上见过几面,他见我呆在此处,自然而然便聊了起来。
(2)
“你是说,那个葫芦是那位金寿道长的?”
我点头:“正是,我和亮荣村长几人迎接道长的时候,见他身上挂着这个葫芦。”
“你能认出来就再好不过了。我正愁着呢,刚才根本没有人送那葫芦过来,我也就没能登记上失物的发现地点和时间。”老骆苦笑。
“没有人送过来?那为什么葫芦会出现在里屋?”听了这话,我不由大奇,“唔……难不成,是有人在里屋寻找失物时,反而不小心将葫芦遗失在那儿了。”
“不知道,我也感觉奇怪呢。那葫芦掉在里屋的角落,我发现后便把它摆上架子了,怪我年纪大了,手笨,还不小心把它碰掉了一下,那葫芦塞子摔脱了。还好葫芦里只有两卷像是纸卷的东西,没有撒落什么东西出来。”说着,老骆还呵呵笑了两声,“不过那葫芦也挺奇怪的,葫芦塞子上有个纵向的小洞,根本没办法将葫芦内部密封起来。”
我倒没有细想,只因自己的思绪仍在“葫芦为何出现在里屋”上。思索片刻,我又问:“您确定金寿道长本人没有来过吧?”
“我虽然老了,但记性还不算差,他绝对没有来过,而且上午还没有到轮班的时间,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呢。”老骆想了想,终于也察觉到了异常,“你这么一问,好像的确不对劲儿啊。邀英魂的时候,我见到席位上的金寿道长了,应该不会认不出他。如果那葫芦真是金寿道长本人遗失在这儿的,为什么他并没有来过这儿?如果是其他人捡到的,又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登记呢?”
“说不定捡到的人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登记信息,于是找了个‘在里屋寻找失物’的借口,把那个葫芦偷偷留下了。”
“可能吧……”老骆沉吟着,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可看上去他也没有更加合理的想法。
见他苦闷的模样,我决定换个话题。至于葫芦,金寿道长发现它消失后,总会过来找的吧。
“话说自从我被调过来之后,亮荣村长经常和我说,您在村里是阅历最广的,算是唐陈村的万事通,我正巧有件事情想要找人请教,不知您方不方便?”
“我只是虚长了几十年而已,不必太过客气,若有问题,但讲无妨。”
“在群英祭的筹备工作中,我搜集了许多资料,顺便整理了一下咱们村里的地方志,注意到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唐陈村村长一职缺了一届,而那段历史的相关记述中,不仅从未出现村长的角色,就连历史本身也十分模糊,不知道是那段文本因为某些原因佚失了,还是撰写者出现了什么疏漏?”
老骆怔了怔,深深望了我两眼,摸索着从裤兜中掏出皱皱巴巴的软烟盒,抽出一支递来。我摇手示意不会,他便叼在了自己的嘴边,火光燃起,飘渺的青烟冉冉而升,氛围恰似炉边夜谈。
沉默许久后,老骆笑着开了口,眉宇间的沟壑却蓄满了浓郁的惆怅:“呵呵,难得你能注意到这件往事。当初了解此事的人们大多对此讳莫如深,随着老一辈的人越来越少,现如今知根知底的人大概已经不多了,就连唐陈村的年轻人,似乎也没有几人注意到此事,没想到第一个向我打听这段历史的,居然是你这个外乡人。”
“我只是对此感到好奇,并不是一定要了解,如果您感觉不太方便的话……”
“你真的不是抱有某种坚定的渴求吗?”老骆露出微妙的笑意,“人们往往喜欢用听故事的心态去了解历史,或是以审视而冷漠的态度俯瞰前人被简单概括的人生,浑然不见那些隐藏于波澜壮阔之下的暗流,但你的眼神不一样。你的眼神并没有散发出好奇或求知的光芒,而是……某种近乎于悲悯的敬畏。”
我沉默了片刻。
“说实话,我的确很想了解背后那些寡为人知的事情,但我同样畏惧历史可能对我或更多人带来的巨大颠覆,其中包括历史的亲历者们。”我的目光闪烁,“尤其是了解距今不远的历史时,总会有种未经许可,便擅自窥探隐私的感觉。我不希望自己无意间揭开前人的伤疤。”
“这样么?呵呵……你不必对我的话太多心,人一老,便偶尔会作些毫无意义的感慨罢了,放轻松些,只当我们是在闲聊吧。”老骆摇摇头,打断了我,“说起来,就算是我这个年纪,也很少听见我的父辈与祖辈提起过那段于我而言并不算遥远的往事,即使我主动问起,回应我的,大多也只是沉默甚至恼怒罢了。”
我以为这个话题至此结束,不想老骆紧接着说道:“虽然如此,唯独我的爷爷是个例外。”
“莫非,他老人家是这段历史的关键人物?”
“不,恰恰相反,他只是无数受害者中的一员而已。幸运而又不幸,他在唐陈村大屠杀中活了下来,却患上了严重的后遗症,脑子不清醒了,天天半疯不疯地说些胡话,没人知道他的臆想占了其中几成。”
我抿了抿嘴。
老骆习惯性地将烟屁股扔向地面,瞥见桌边的简易烟灰缸,愣了几秒,终于还是踏上那明灭的火星,单脚用力,像在碾碎某种肮脏而坚韧的东西:“你知道吗?历史绝不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历史本身,却也仅仅俯身于历史的边缘,以一种悲哀的姿态留下自己浸透血污的痕迹。没人在乎历史的缝隙填满了多少人生,人们永远只喜欢仰望高峰。”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老骆善解人意,并没有让这段略显尴尬的沉默延续太久。
“我只是从我爷爷的只言片语中,自行拼凑出了大致的脉络,因此我所知晓的,说不定并非完全真实的历史,但即便如此,我也勉强算得上半个知情者了。不介意的话,你就当作茶余饭后的小故事,姑妄听之吧。”见我点头,他重又点了支烟,话锋却是一转,“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
“你认为,那段历史有着怎样的可能?但猜无妨。”
“人们都不愿意提起此事,莫非是因为与唐陈村大屠杀有关系?印象里,唐陈村大屠杀正是一九三四年左右的事情,而群英祭的初衷,也是为了缅怀那段时间里故去的村民们。”我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想。
当然,引导我作此猜测的最重要因素,是老骆刚刚提到的、曾亲历唐陈村大屠杀的爷爷,但我并未将这一点说出口。
“的确如此,小伙子很聪明。”老骆再度深深闷了一口烟,叹出漫长而瞬逝的轮廓,“那一段历史记述模糊的原因很简单,唐陈村大屠杀中,足有上百户村民离世,其中包括负责撰写地方志的人员,而幸存的村民们长期生活在悲恸中,哪有心思站出来编写地方志?等到后来补写时,根本没有几人愿意回顾那些残酷的场景,即使有人肯说上几句,却也已是众说纷纭了。
“至于那一任村长没有被地方志记述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唐陈村的所有村民,无一例外,全部以他为耻。”
我稍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愿闻其详。”
“那一任村长名叫唐一贤,教书先生出身,原本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没有国军驻村的事情,或许他会被誉为唐陈村历史上最优秀的村长。”老骆掸了掸烟灰,“他生有一子一女,儿子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我肯定知道?”我从脑海中搜索了一番有所耳闻的唐姓之人,却并无头绪,“您既然这样说,那大概是我设计介绍牌时曾见过的名字吧?不过这个范围恐怕太大了……”
“呵呵,唐一贤的儿子啊,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老战士唐铸。”
“唐铸老前辈?”我大吃一惊,“他的介绍牌内容还是我花了好长时间优化的,那时我查阅了大量相关资料,可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与他父亲相关的信息……”
“现在你知道没有见过的原因了吧。”
我点点头:“但这个唐一贤具体做了什么事情?既然与国军驻村有关,难不成唐陈村大屠杀……”
“你猜得不错。据我所知,当时祁敬所带领的红军队伍被困在唐陈村周边山区,在几次交锋中对国军产生了重创,那时,有许多唐陈村村民私下为红军提供了各种支持,这些人中也包括年轻时的唐铸。但也因此,在最后一场突围战过后,恼怒的国军对唐陈村进行了大清洗。”
我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事件走向。
“唐一贤为了让他的儿子唐铸不受牵连,便以村长的身份,带头为国军指认村民,无数个具有支援红军嫌疑的村民们死不瞑目,唐一贤则借此机会,为唐铸逃离唐陈村争取时间。而那些因此而死的人们中,还包括一名他最优秀的学生。”老骆的眼睛眯成两条猫科动物般狭细的缝,“那个人叫作,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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