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金寿道长&陈君

(1)金寿道长

一九七九年,随着最后一名血亲离世,我做出了游方之外的决定,虽说如此,却也并没有成为一名正式的道士。

起初,我只是想要放手舍弃一切人间冗事,于是心血来潮,想着自己既然有一双看得见灵魂的阴阳眼,不去做道士未免有些浪费,便将那些多余的身外之物尽数捐出,找街边的裁缝随意定做了两套宽大的道袍,用十分钟时间裹了一包行李,背在身后,远游而去。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慢慢磨钝浑身上下崭露了一生的锋芒,随着世界的波涛任情飘荡,最终黯淡消失,不留片刻回响。

可惜,我终究有着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下的事情。

四十余年以来,我过着几近颠沛流离的生活,比起逍遥自在的道士,反倒更像是劳其筋骨的苦行僧,所经受的劳碌倥偬,丝毫不逊色于曾经的军旅生涯。只因我清楚,镌刻在拂尘上的那六十三道刀痕,仍然流散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化作未名的沟壑,默默等待着我前去填平。

如今到了二零二零年,我或许已是真正地老了吧,心里忽然怀念起一个老朋友来,于是打算远赴喀喇昆仑山麓见一见他,稍微叙叙旧。不成想我不仅没能找到他,还被祁家的后人逮了个正着——名叫祁思远的后生恰好在边防团担任团长,那个意志坚定的小子,居然一直在寻找当年祁敬写给陈卿的那封信,甚至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打探到了我的消息,亲自与我在河边对峙。不用想,这定然已经成为他们祁家代代传承下来的、已经近似于使命的事情。

从祁敬开始,到祁震狄,再到祁锋,现在又到祁思远……细细想来,我与祁家这段漫长的孽缘,实是令人可喟。

与祁思远饱含赤诚的双眼对视许久,我终究还是将那封信交给了他。

我曾一度坚信,自从那封信落到我的手中之后,便绝对不能再落入祁家人的手里,否则定会招致不幸。可祁思远那不肯做出丝毫让步的眼神,终于令我败落下风。

或许,我最初拿到那封信的时候,也拥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神吧——坚定,顽固,溢满执念,为了一个遥远到逐渐模糊、却始终闪烁着未曾熄灭的承诺,可以奋不顾身,献出一切。

那样的眼神,一定能够在面临真相时坦然接受吧。既然如此,我也没有资格继续出手阻拦了。

……呵呵。

事已至此,再去扮演一名落魄而狼狈的流浪汉,攥着朽烂的枯枝,俯身翻弄那些散发着浓重霉味儿的记忆,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现在的我所应该实现的、有意义的事情,是另一件。

——要祁思远的命。

这与祁家的漫长牵绊毫不相关,与那封被他夺走的信也毫不相关,我只是纯粹地想要这样做,仅此而已。

于是,我悄悄将他从喀喇昆仑山麓的边防团带走,临时联系了唐陈村现任村长,以自己老战士的身份顺利成为唐陈村的座上宾,并借此机会带上祁思远,及时赶到了第七十届群英祭的现场。

而直至此刻为止,我所做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宏大盛宴的开场序幕罢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双目微阖,在脑海中细细捋顺目前的计划进度。

——首先,我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在祭祀台顺利做了手脚。那儿即使有人在场,应该也不敢拦着我,更何况我抓住了非常完美的时机,在无人目击的情况下,完成了供桌上的准备工作。

而刚刚流言四起、哄然拥挤的人群,也成为了我行动顺利的佐证。

——其次,祁思远现在正被那个“共犯”守着,关在屋子里逃不出去。虽然我不太清楚那个人究竟靠不靠谱,但祁思远应该逃不出那里,反正只凭他自己,又撞不出那道门去。

不过想到这里,我这儿的门锁钥匙要不要还回临时医务室呢?

我咂咂嘴,略想了想,得到的结论是暂且维持现状。“失去”往往是这残酷世界的常态,那间独立休息室的木门也该体会一下这等感受。

——最后,也是我最为期待的环节,便是终于传入耳中的大好消息。

我望向路旁的大喇叭,此刻工作人员那焦急而略感困惑的声音,正以散布在文化广场各处角落的它们为媒介不断循环。

“临时通知,临时通知,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因素,本届群英祭‘辞英魂’的环节将予以推迟,推进时间待定,请大家耐心等待后续通知,且不要随意传播流言,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重复,重复,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因素,本届群英祭‘辞英魂’的环节将予以推迟,推进时间待定,请大家耐心等待后续通知,且不要随意传播流言,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感谢大家的理解与配合。”

如我所料,因为那家伙的那一团火,群英祭的结束环节被迫延迟了。

象征着阶段性胜利的旗帜已然高舞,一切正沿着设想之内的轨道,安安稳稳地行进着。

虽然心中对群英祭的组织人员们略感抱歉,但一个小时的时间未免太过短暂,如果群英祭两个正式环节之间的时长,能够持续得更久一些,或许就不需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但如今做也做了,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也已经毫无意义。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按照正常的流程,现在距离群英祭“辞英魂”的环节本应只剩下五分钟。但愿这段被迫延迟的流程,不会对那些魂灵们的状态造成太过恶劣的影响。

而接下来,我也是时候开启正戏了。

(2)陈君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已经死了。”

在祭祀台的下方台阶前站定,我擦了擦额头,虽然自己并没有出汗,但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不为别的,只因向陈亦斌这头倔驴说明情况,实在算得上是一件相当艰苦的体力活。

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反复向陈亦斌解释现状,又用这副魂灵之躯做了几个小实验,譬如展示伤势、穿墙遁地、朝着陌生人吹耳旁风……反复折腾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我们已死的事实。

稍微歇会儿吧,祭祀台已在眼前,不差这两步了。

我摆摆手,示意陈亦斌一起坐在阶上,没想到这家伙甫一坐下,便提出了一个惊天假设。

“所以,爷爷你之所以知道那么多现在这个时代的知识,是因为我舅爷这么多年以来,坚持把很多书籍和报纸寄给……唔,烧给你?”

我一呆,继而盛怒。

“你小子倒是在我的思考盲区提醒我了!我就说嘛,怪不得我知道这么多当代的知识,看来都是唐铸烧给我的!鬼知道那个混蛋都给我灌输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往年收到焚化书报时的记忆重新涌入脑海,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倒是毫不费力,却让我死后读了几十年的书籍报纸!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他才是鬼吧!”

“舅爷他应该也是为了爷爷你好吧,可能是担心你太过寂寞了,让你用那些东西打发打发时间……”陈亦斌抬头看了太阳一眼,眯起眼睛,似乎想象到了唐铸烧纸的欢乐场面,露出有些不确定的神色,“……应该吧?”

“连你自己都不信这话吧!谁家好人上坟烧报纸啊!糊弄鬼呢!就算知道我纸钱没地方花,他哪怕给我捎点儿祭品也行啊!至少我还能闻闻味儿!”我指着天空破口大骂,“而且我敢打赌,那些书啊报纸啊什么的,肯定都是他读剩下之后没地方处理的东西!我都能想象得到,他每次给我烧那些东西的时候,一定在那儿呲着牙,乐得合不拢嘴呢!”

“可是,说到纸钱和祭品,我又想到好多事情……爷爷,我们两个既然已经死了,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唐陈村里?照爷爷你说的,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那为什么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突然醒过来?还有还有,我们接下来又会怎么样?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吗?如果大家死后都是这样,那世上的亡魂岂不是早就挤满全世界了?”陈亦斌苦恼地半蹲在地,双手捂头,看起来,想要让他迅速接受现状,还是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别想这些没用的了,与其思考这些短时间内无法验证的事情,并衍生出无数件毫无意义的假设与想象,还不如和我想一想我们碰上的其他事情,说不定能让你更聪明一些……”

“啊?”

“我是说,想一想我们碰上的怪事,说不定其中某些事情和祭祀台的火灾有关联呢。”

“怪事?唔……比如呢?”

“比如……比如,唐铸出现在临时医务室周围的原因。那家伙的身体从小就结实得像头壮牛,让他替驴拉三个月的磨,他都用不着伸舌头喘气儿,我根本想象不到他生病的模样。”

“哦,关于这个,我想我应该知道原因。”

“嗯?你知道原因?既然连你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那就说明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事情,一定发生在我们没有同行的时段。而在你我相遇之后,你听我说起唐铸也在这儿时,展现出一副刚刚知道此事的兴奋模样,说明在我们相遇之前,你连唐铸也在群英祭现场都不知道,更别提知道他去临时医务室的原因了。所以,帮助你得到结论的那段时间,一定是你扔下我之后,独自去追唐铸的那一小段时间。”我露出玩味的微笑,“另外,你所说的是‘应该知道’而不是‘确定知道’,并且当时唐铸的周围并没有看上去像是与之同行的人,所以姑且可以排除陪护的可能性……哦,我明白了,答案很简单,显然是他受伤了呗?”

见陈亦斌连连点头,我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再想想……他的伤势,你我从后方的远处看不出来,而你却在近一些的距离能够发现,那么应该是处于前方或侧面的外伤。如果是小伤,那家伙肯定懒得去临时医务室,除非伤口为他造成了其他不便……难不成,是脸部的伤?”

陈亦斌又点了点头:“算是吧,在他下巴的位置缠了一大圈绷带,看起来还裹得挺厚实的,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哈哈哈哈,他也有破相的时候啊,早知道我当时应该和你一起过去,说不定还能看看他的笑话来着……嗯!等等!”我心念电闪,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连说话都变了调,“你刚才说什么?他的下巴上缠着一圈绷带?”

“对啊,很厚很厚的一层。”

“难不成是……烧伤?”

“烧伤?”陈亦斌显然领会了我的意思,立刻执拗地摇头,“不可能!舅爷他才不是会纵火的罪犯。就算我是,他也不可能是!”

“如果我像你一样,在分析情况时随便夹杂私人感情,那唐铸恐怕是罄竹难书了。”爷爷冷哼一声,“臭小子,冷静下来,暂时忘掉他的身份,好好想一想,他有没有什么疑点。”

“我想不出任何的可能性。”他顽固地扭过头去。

“那就由我来想。”我眉头紧锁,强行拉着陈亦斌踏上祭祀台的台阶,向台上供桌的位置步步靠近,“首先,如果唐铸是那个拨电话者的同伙,那拨电话者没有必要购买治疗烧烫伤的药物,因为唐铸本人已经去过临时医务室了,甚至包扎了伤口,如果药物是买给唐铸的,那唐铸本人为什么不直接买呢?”

“没错!所以舅爷的嫌疑并不存在……”

“我还没有说完。另外有一种可能,就是唐铸离开时太过匆忙,忘记将医生开的药带走了。你刚刚也说过吧,唐铸当时越跑越快,后来连你都追不上他了,虽然此事发生在拨电话者取药之后,但仍然可以由此猜测他本人有要事在身,说不定,他需要完成的任务非常重要,因此只能由他的同伙抽身帮忙将药带回去。”

“可、可是……”

“但说到底,我目前所说的一切都是意义不大的假设,而想要验证假设是否成立,就需要寻找相应的证据了。”踏过最后一个台阶,我们走近铺着红布的供桌。

这儿的状况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狼藉,不如说要平静得多,旁边也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正瞪着一双暮气沉沉的死鱼眼,抬头盯着天空发呆。看他的工作牌上写着“某号纪念品贩售处管理人员某某某”的字样,说明此人应该是被临时调来看守此处的。

换句话说,在此之前甚至没有人看守祭祀台的供桌,全凭众人自觉而已。啧啧啧,管理层还真够心大的,出了事儿也算不得冤。

不仅工作人员少得可怜,就连临时搬到此处的警戒线,也只是堪堪围在供桌旁边一米左右的一圈,似乎有意让赶来这儿看热闹的人们明白,这场小小的火灾根本无伤大雅,并没有他们口耳相传的谣言那么糟糕。

但我偏偏一眼就看出了事情的糟糕之处。

“看上去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嘛,只是供桌上面的红布烫了个小洞罢了,要不是听说这儿发生了火灾,我都看不出来。”旁边的陈亦斌傻呵呵地笑了两声,“看来,这所谓的火灾,只不过是一场小意外而已,事情果然不像爷爷你瞎猜的那样离谱嘛……”

“小意外?鬼都不信!”我冷哼一声,将陈亦斌的蠢话打断,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凑到供桌的正前方,“呆子,你再仔细看看!”

“看什么?”陈亦斌眨眨眼睛,看了看我,又循着我的视线望向供桌,“好像没什么问题吧?”

“再仔细看看!睁大你的眼睛,把每一个地方都认认真真看清楚了!”

陈亦斌抓抓鬓角,视线慢慢扫过供桌上的每一处:“铺在桌子上的红布被烧着了,但看起来只有一角被烧掉了硬币大小的一块,所以火势应该非常小,并且扑灭得非常及时。”

我满意地点点头:“这不是分析得不错嘛,继续。”

“嗯……”陈亦斌并没有因为我的认可而兴奋,反倒开始抓耳挠腮,仿佛被蚊子叮了满脸,“然后,小香炉被转移到了旁边的地上……”

“我让你观察桌子上,小香炉没什么值得观察的。”

“桌子上,桌子上……”陈亦斌舔舔嘴唇,“就只有这五盘分别被玻璃罩盖着的礼器和祭品了啊,好像没有受到火势的影响,米酒看着还挺不错的……”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别见了酒就吞口水,瞧瞧你都和你舅爷学了些什么!”

“爷爷你就不馋吗?”陈亦斌摸了摸肚子,“这儿还有艾米果啊,我记得以前,我奶奶总说你最爱吃艾米果了。”

“我只爱吃你奶奶亲手做的艾米果,而且这儿的艾米果居然没有配辣椒油,不合我的口味,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好吃。”我抿抿嘴,捏了几下喉咙,借此极力掩饰自己吞口水时耸动的喉结,另一只手指向桌上其中一件礼器,“话扯远了,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这只海棠花手环。”

“手环?它给我的感觉似乎和另外两件礼器不太一样,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和其他人在纪念品贩售区买的那些仿品几乎一模一样,我一路上看到好多人都在戴那东西……”

“这就是问题啊!”我扶额苦笑,“仿品和真品怎么可能一模一样!”

“爷爷,你的意思难不成是……”

“没错,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制造仿品的师傅手艺很好?”

“蠢货!”我咬牙切齿,想要狠狠扇他的后脖颈,只恨自己的身高够不到,“我的意思是,真品已经被人用仿品调包了!”

“啊?”陈亦斌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桌上的海棠花手环,又转头看了看我,“爷爷,你之前见到过真品吗?”

“没有,我就在临时医务室附近的树丛里醒来的,还没挪几步就碰上你了。”

“我也是在那儿周围,没醒多久就碰上爷爷你了,在此之前,我可没有见过真品的样子,可爷爷你怎么知道真品和仿品一定不一样?”

“仿品与真品之间存在差距才是正常现象吧?当然,最关键的理由,是老化程度。”我伸出非实体的手,像透过肥皂泡沫一般穿透玻璃罩,试着摸了摸手环——当然,我既没能感受到它的触感,也没有成功拿起它。但令我略感意外的是,这手环上的装饰花瓣居然随着我的动作晃了两晃。

且不说现下并没有风,就算刮着风,被玻璃罩盖住的它也不可能轻易受到罩外环境的影响,因此极可能是我的举动,在玻璃罩内部带来了一小股微风般的力量。

这算是逝者的力量吗?我微微眯起双眼,忽然想到那个人曾经写过一个句子,令我铭记于心的句子——

“我们的躯体,或许是风勾勒出的灵魂形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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