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化程度?哦,我明白了!”捂着脑袋想了一小会儿,陈亦斌终于眼睛一亮,用力一拍脑袋,“另外两件礼器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唯独这个海棠花手环还挺完整的,只是稍微脏了一些而已。而供桌上的礼器只有三件,如果其中两件破破烂烂的、一件却很完整,就会显得画面很不协调,因此在选择礼器时,准备者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不错,孺子可教也。”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嘴上敷衍了两句,心中却似一团乱麻。
陈亦斌的推想乍看之下略有道理,但根本经不起细致推敲,而所谓的“老化程度”也只是我胡诌的理由罢了。关于这件仿品真正的判定理由,我并没有对他说出口——或者说,这条佐证牵连着我心中隐隐浮现的猜测,即:我与陈亦斌,很可能正是受到群英祭的召唤而出现于此的魂灵。
若是这样,那么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或许还有其他逝者会出现在文化广场。
如果我的猜测为真,那么用于召唤魂灵的依凭之物又是什么?
我默默将目光移至供桌上的礼器。
在我悬浊如同泥水的记忆中,唯独有两件东西格外耀眼,耀眼到我即便追寻不到与它们相关的往事,却依然如同某种天性般,深信它们于我而言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一件是妻子唐锦亲手做的辣椒油红豆艾米果,另一件,便是纸蝴蝶。
当我的目光触碰到作为礼器的纸蝴蝶的瞬间,我的内心便再也无法安定,似乎有股隐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悄悄招诱着我,令我无法离开它——又或者,我说不定就是因它而出现于此的。
另一个盘子中的旧棉衣,虽然没有给我任何印象,但我能够感受到它散发着某种跨越年代的气息,至于那海棠花手环的仿品,则没有带给我任何特别的感受。
而刚刚亦斌也说过,比起纸蝴蝶与棉衣,这件海棠花手环给他的感觉略有不同。或许,身为魂灵的我们具备着某种鉴别历史气息的天性。
这种判断方式毫无逻辑可言,但我隐隐觉得,有些时候,直觉同样可信。
“喂——爷爷?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
我回过神来:“哦,我在思考该怎么夸奖你。虽然反应慢了一些,但你这次分析得还算不错,进步很大,可喜可贺。”
“是嘛?嘿嘿,其实我也没有很聪明的……”陈亦斌憨笑着用力挠了挠头。
“我不允许你妄自菲薄,你可是我陈君的孙子,怎么可能不聪明?最多只是生前被唐铸那家伙带偏了一点点而已,单论天赋肯定能甩唐铸十八条街。”我抛却那些杂七杂八的念想,一边继续测试身为灵魂的自己,能够对现实物品造成干涉的力量极限,一边打掉他那只不礼貌的大手,“还有,不要在自己感到愉悦的时候,随便抓别人的脑袋表示兴奋。”
“啊,不好意思。”
“没事儿,爷爷我宽宏大量,原谅你了。”我抽回手,朝着供桌抬了抬下巴,“试试将手伸进玻璃罩里,用你最大的力气拍拍这个赝品,然后试着最大限度地移动它。”
陈亦斌应了一声,依言乖巧地挥手,手环虽然同样晃了晃,但晃动幅度也只比我刚刚的接触大了几分而已,整体依旧纹丝不动。由此看来,在干涉现实的角度上,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差距应该不会太大,充其量只能带来一股不痛不痒的微风,连一串手环都吹不飞。而如果用尽全力,就会演变成我们的透明身躯穿透实物的状态了。
“这下麻烦了……”我咂咂嘴,“我们没办法与人们产生交流,所以我本来想着打翻玻璃罩,吸引这群人的注意,让他们快点儿意识到真品失窃,可现在看来,我们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啊。”
“欸……等等,爷爷,你是不是说过,咱们两个现在是死人?”陈亦斌后知后觉地抓抓头。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一点?你这家伙究竟是有多迟钝啊!”
“那么,我们算是被群英祭的仪式召唤出来的亡魂吗?”
这小子脑袋不甚聪明,直觉倒是不赖,我默默藏在心里的想法,终究还是被他戳出来了。
我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充分的佐证,但我隐约有这种预想。毕竟我醒来的时候,恰好是这个群英祭的开幕环节,我估计你应该也差不多吧?”
“不错。另外我比爷爷年轻,对群英祭的细节了解也比爷爷你要多,有一些不曾登报的信息,爷爷你应该不太了解。”陈亦斌晃了晃脑袋,露出略显得意的神色,“根据传统,如果群英祭在举办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与礼器相关的差错,群英祭的两项重要环节将被强行中止,直到解决问题后方可继续。”
“这些知识,唐铸倒的确没有‘告诉’过我。给我详细说说,是哪两个环节?”
“一个是‘邀英魂’,另一个是‘辞英魂’——嗐,说到底,其实整个群英祭需要总主持出面讲话的主要环节只有这两个而已,它们是从第一届群英祭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固定流程,其他诸如贩售纪念品啦、在各处安插人物介绍牌啦、免费分发海棠米酒和艾米果啦,都是后来才逐渐增加的几个项目。换句话说,这两个环节在本质上,就是‘将我们请来唐陈村’和‘送我们离开唐陈村’的环节。据说,如果在两个环节使用的礼器不匹配,可能导致魂灵羁留人间,化为野鬼什么的……”
我眉头一扬:“也就是说,如果没能找到真正的海棠花手环、并将它放回祭祀台,群英祭的结束环节就无法正常开展,而我们说不定就离不开这儿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本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来着,这种牛鬼蛇神什么的……唉,不过看现在这副样子,也不由我不信它几分了。”陈亦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露出无奈的苦笑,“唔,但是仔细想想,我原本就不怕死,现在做个这样的孤魂野鬼,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我是完全无所谓,毕竟死都死了。”
“如果这件事情只会影响到你我,那我对此也完全无所谓,然而根据目前的状况来看,我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置身事外。”我眉头一蹙,低头啃啮大拇指指甲,“亦斌,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有人会将真品调包?我这次想要听到的答案,并非作案者即将衔接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而是作案者的根本动机。”
“换着玩儿?或是不小心拿错了?”见我抬头瞪他,陈亦斌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嗯……类似这些的情况,似乎都不太可能吧?”
“以后少说这种废话。”我伸出三根手指,随着讲解逐根扳下,“这种调包行为,必然具有强烈的目的性。依我看来,要么,调包者对于唐陈村具有强烈的敌意,打算破坏这场规模盛大的群英祭,借此影响整个唐陈村的对外声誉;要么,调包者是对烈士群体心怀不满的敌对分子,并且对群英祭的传统具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想要让群英祭所召来的亡魂化作孤魂野鬼;也有可能是有人打算将礼器偷走之后转手贩卖,虽然我不清楚那东西是否对于某些群体而言具有收藏价值……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此事的性质无疑是十分恶劣的,我们有义务出手帮忙,把调包的家伙逮住,最好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补救措施。”
“可我们两个死者,又能做到什么呢?正常人根本看不见我们,就算我们找到了调包者和补救措施,也没什么办法将这些告知大家啊。”陈亦斌蹲下身,用力向前方挥手,双手反复穿透供桌桌沿处下垂及地的红桌布,却仅仅带给它一丝几不可察的晃动,“照爷爷你刚才实验过的情况看,我们影响现实世界的极限,也只是掀起一小股这样无足轻重的微风而已。”
“不要灰心丧气,记住,低头是失败的前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调查,去思考,去行动,去实现我们能够做到的一切,这样我们才能确认攻克难关所需要的最短距离,最后拼尽一切力量,创造奇迹。”
“如果创造不了任何奇迹呢?”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也有道理,不干白不干!”陈亦斌猛地起身,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欸?爷爷,你说,‘在祭祀台纵火’的行为,一定会吸引别人旁观吧?”
“本应如此,不过现在这儿没什么人。仔细想想的话,在我们过来的路上,不是有不少路人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评书吗?说不定有什么临时的活动,把聚集的人流分散开了。”我借机埋怨了他几句,“要不是一路上向你证明你我已死,我们哪里会浪费那么多时间?说不定他们聊的评书活动对我们的分析很重要呢……”
“知道啦知道啦,下次爷爷你说什么我都信——那么,我想说的是,如果是舅爷将海棠花手环调了包,纵火的人应该就不会是舅爷了吧?”陈亦斌挠挠下巴,“我的想法是,除非那个将手环调包的人并不担心罪行暴露,否则没有理由纵火吸引人们关注祭祀台啊。”
我嘴角一勾,总算露出了真正欣慰的笑意:“亦斌,我很高兴,真的。”
“因为我的思路很准确?”
“不,是因为你终于开始接受‘将唐铸作为假想犯’的思考方式了。”
陈亦斌一愣:“欸?我好像不小心被爷爷你带偏了!怎么回事!”
“总之你说得很好,不愧是我陈君的孙子,实是可塑之才!”我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认为唐铸那家伙会干出这种事情,他虽说性情顽劣、寡廉鲜耻、卑鄙龌龊、禽兽不如,有时候做事也会不择手段,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倒也勉强算个人,不至于耍这种小手段影响整个唐陈村,更不可能成为敌对分子。”
“爷爷,听你这番话,我怎么感觉你果然还是不讨厌他的……”
“你喜欢香味儿还是臭味儿?”
“硬要说的话,那肯定是香味儿啊。”
“那你就别胡乱放屁。”
“哦。”陈亦斌悻悻应声。
(2)
“言归正传,我比较倾向于调包者与纵火者是同一方。”
陈亦斌瞪大眼睛:“嗯?可爷爷你刚刚明明说我说得不错……”
“你的分析确实在理,而且与我的想法并无冲突。不如说,依我之见,纵火这一行为的目的,恰恰是展露手环被调包的罪行——正如我刚刚打算通过掀翻玻璃罩,吸引人们发现手环被调包一样,纵火者的目的与思路,与刚刚的我相同,只不过其采取的形式是影响力更大的‘火灾’而已。”
我看出陈亦斌并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于是在他提问之前,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亦斌,不如你先忽略我的这几句话,自己仔细想想,既然这场甚至称不上火灾的小事故仅仅烧着了一小块桌布,那么纵火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一小块桌布被烧坏,而且火势很小,所以应该不是为了烧毁礼器或制造火灾……难道,纵火反倒是为了吸引人们靠近供桌?”
“说得好!那么,让人们靠近供桌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嘛……”
“很简单,那就是制造混乱,为调包制造可乘之机。”
“啊,原来如此!”陈亦斌一拍脑袋,“很多人都挤上祭祀台,调包者就方便混进人群趁乱调包了!”
“如果你这样想,就恰恰上钩了。”
“啊?”
“供桌只有这么小,起火点就在桌上。着火时,人们当然会注意救火,但也一定会集中关注摆在桌上的礼器,避免它们被火焰波及,这真的是调包的好机会吗?要知道,那时必然会出现许多前来救火的目击者,但这张供桌太小了,靠得很近的人并不会太多,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调包谈何容易?就算是调包成功,也很容易被指认在嫌疑人的范围当中——即救火时靠近祭祀台供桌的人们,这样风险太大了。更稳妥的方法,是在其他地方纵火吸引人群,等到调虎离山后,再伺机去祭祀台上调包。甚至守在祭祀台附近,等待无人时直接上去调包,也远远比在祭祀台纵火要更加安全,毕竟祭祀台上没什么可看的,特意登上祭祀台观看礼器的人也不会太多。”
“有道理……”看陈亦斌认真思索的眼神,他似乎逐渐进入状态了,“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如此,纵火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小问题暂且放一放,我且问你,为什么调包者选择用仿品将真品调包,而不是直接盗走手环呢?”
“欸?对啊,既然能够调包,那肯定可以直接拿走真品,可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调包者根本就是在纵火之前调包的。”
“纵火之前?”陈亦斌眼睛一亮,“所以,这样做的目的是引导大家像刚刚的我一样,误以为调包是发生在纵火期间的事情?如此一来,调包者便可以在纵火期间远离祭祀台,证明自己没有调包的时间,从而保全自己?”
“正确,但并不全面。”我微微一笑,拈了拈胡须,“普通人或许只能窥探到这一步了,但仔细思考的话便不难发现,纵火的目的远远不止如此,而分析这一方向的切入点,在于思考‘调包’与‘盗窃’之间的差异。”
“欸?”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陈亦斌的眼神又变得清澈起来。
“如果直接盗走手环,或许来到祭祀台观看礼器的人们很快就会发现礼器失窃,但调包不同。我听说历届群英祭所展示的礼器各不相同,由此可以推测没有多少人见过真品海棠花手环的样子,因此即使有人来祭祀台观看礼器也无所谓。”
“如果有人在调包之前在祭祀台看过真品,在调包之后又来看一遍呢?”
“动动脑子,傻孩子,这又不是赶圩,东西也只有这几样,普通人会在看过一遍后再回头看一次吗?更何况还要爬阶梯折腾一番。”
“唔,爷爷你说得在理……”
“总之,悄悄调包后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并不高,但纵火之后可就不一样了。在祭祀台纵火后,就一定有认识真品的人来到祭祀台确认情况,从而发现手环失窃,而这个认识真品的人绝对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换句话说,纵火者必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制造了这场小小的火灾,并特意将着火点安排在了供桌。”
“认识真品的人?也就是群英祭的组织者们?”
“没错,我听路人聊天时,了解到群英祭的总主持是唐陈村的现任村长唐亮荣,虽然祭祀台的火势很小,但事情的性质也不算轻,因此唐亮荣村长必然会亲自赶来祭祀台确认情况,自然会注意到手环被调包的事情,并按照传统,中止群英祭。”
“所以,纵火的真正目的其实是……”
“通过纵火,控制群英祭被中断的大致时间。”我咬了咬嘴唇,“而中断群英祭,或许只是某个更大计划之中的一环,我们要赶在下一步棋落子之前,把布局者狠狠揪出来。”
“那我们现在又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越多越好。看,这不就来人了?”我朝着阶梯努了努嘴,“看上去有股官气,他应该就是群英祭的村长兼总主持唐亮荣吧。等着吧,一会儿他看到海棠花手环被调包时的表情,一定精彩得很。”
“那我们就留在这儿,看他接下来的安排?”
“不,你自己留在这里就行,唐亮荣这边安排部署还得再花一些时间,你只要记住他做了哪些安排,等我回来后复述就可以,切记不要擅自移动,我去其他地方收集情报,乖乖等着我,听话。”
“好吧……”
“那我先走了,你切记……”
在最上级的台阶边缘,我的脚步随话音停住。
“爷爷,怎么不走了?”
“……你还有力气吗?”
“我有的是力气啊!”陈亦斌敲了敲自己结实的肱二头肌。
“可是我走不动了。”
我扭头,深深望了一眼剩下的那两件真礼器,重新走回供桌旁边。
“我改主意了,你去四处调查调查吧,我在这儿等你的消息。”
或许,我猜到调包者只盗取海棠花手环的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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