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君
我叫陈君,一九一一年,我出生于赣南一个名为唐陈村的地方。村如其名,唐陈两家是村子里的大户,故此,我幼时家境还算殷实自足。
我的姐姐名叫陈卿,自幼机敏聪慧,且喜读圣贤之书,只是天生体弱,患有心疾,四处求医,未曾痊愈。父母一向爱怜她,便由着她的想法,将我们二人送去村中的教书先生唐一贤那里读书。
唐一贤被誉为唐家上溯五代之内最为聪颖的天纵之才,年轻时四处游学,得来一身好本领,却不愿成一番大事业,唯独喜欢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便在外出学成之后,回到家乡唐陈村娶妻成家,做了个普通而不凡的教书先生。
唐一贤其人文质彬彬,却绝非一介腐儒,不仅文武双全,且擅于因材施教,不止将我们姐弟培养成村中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还摸透了我们二人的天赋与秉性,将一手一向被视为奇技淫巧的机巧之术倾囊传授于我,姐姐则学得了一身医术——唐一贤对她的心疾同样束手无策,便想为她打个医术的底子,让她懂些医理,以后也好结交其他医师。
除我姐弟二人之外,唐一贤最优秀的学生还有两人,且是他的子女,分别叫唐铸、唐锦,我们四个孩子年纪相近,是关系极好的青梅竹马——不对,唐铸那家伙除外。
我一直很讨厌唐铸,那家伙明明能力过人,似乎在书法以外的每一个领域都比我更胜一筹,却偏偏从来不肯用出全力。每次考试,唐铸似乎一向不肯认认真真、全力以赴,等到成绩下来后,大多是我或姐姐夺得状元,他却永远占着榜眼的位置,而且无论我多么拼命,他却始终能够控制在恰好比状元略低一两分的层次。
其他学生往往以我们姐弟为榜样,却只有我和唐一贤知道,唐铸这次又故意空出了几题,感觉自己答得差不多,便趴在桌上自顾自地睡觉了。而我或姐姐,则又一次成为了他用来推脱其他学生请教的挡箭牌——“这个问题嘛,我也不甚清楚呀,你去问问咱们的状元吧”。于是我或姐姐被同窗们团团围住求教,他则悠哉游哉地闲逛,或是跑去村西头的野坟地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是蹲在那棵老柏树底下,光明正大地偷学说书人的看家本事。
唐一贤既是父亲,又是先生,自然不可能轻饶了唐铸,只是他天性顽劣,又从来不怕罚,罚抄书、打戒尺、关禁闭……唐一贤本也不是执拗之人,纵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奈何这逆子不得,渐渐地便也心灰意冷,由着他去了。
小锦与他这个不着调的哥哥截然相反,两人像是同一个模具印出来的两个艾米果,乍看上去差不多,掰开却毫不相关,小锦是热气腾腾的红豆沙馅,唐铸是秽气冲天的臭豆腐馅。
她有些呆呆愣愣的,天资平平,样貌平平,只是个普通人,捉迷藏永远第一个被找到,做艾米果永远会被自己烫伤。但她做事孜孜不息,因此也能排在书堂同窗们的上游。
一九三四年,我们四人虽已成年已久,却都一直留在唐陈村,纷纷打算继承家业。不知从何时起,逐渐有村民在附近的山中采药时,与三三两两的陌生军兵偶遇。好奇之下,我四处打听了些消息,了解到有一支掩护主力部队战略转移的红军队伍,被国军围困在唐陈村周边的山区,而就在这期间,我那一向不爱出门的姐姐,偏偏喜欢神秘兮兮地带着包裹前往山区。
姐姐的先天心脏疾病令我放不下心,我却也因此不敢与她争吵,苦口婆心规劝再三,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声,回过头又偷偷溜出家门了。无奈之下,我决定悄悄跟踪她,没想到却被红军队伍逮了个正着。
在说明缘由后,姐姐与一位英武的军官及时赶来,我这才了解到姐姐最近正为这支红军队伍悄悄提供药物。不仅如此,她甚至在那位名为祁敬的军官的动员下,准备加入红军队伍,为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努力。
说实话,我是敬佩红军精神的,但也十分担心姐姐的安全——据我所知,在红军主力转移后,围攻赣南留守部队的国军有整整二十万人马,而这支队伍仅有三万,更何况半数都是在此前的掩护战中负伤的伤员。
不止如此,我也看得出来,姐姐与那祁敬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
果然,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姐姐红着脸承认了他们的恋人关系。
——“什么?叫你祁哥?算了,我听我姐姐的,姑且这样叫你。喂,你就不担心我回头去给国军通风报信吗?”
我这样挑衅着掳走我姐姐芳心的男人,他却笑了,挥手撤去警卫人员,与我从容对谈了一刻钟。
正是那短短的一刻钟,他便引导我萌生了开辟一国之未来的信念。
那天与姐姐离开时,我答应他们严守机密,同时也获得了向可信任的其他村民传播红军精神的许可。那时的我已与小锦成婚快一年了,我回家后立刻与她商议一番,决定暗地向红军支援一些急需的物资。
至于唐铸那家伙,我特意嘱咐小锦瞒着他,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考虑到他的恶劣性格,说不定他发现此事甚至要比我更早。总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只是某天我去找祁哥时,偶然见他两人聊得正欢,这才知道他们关系已密,当时唐铸那副故作无辜的表情,以及那句“你不是也没和我说过你们两个认识嘛”真真气煞我也!不提也罢!
……可说实话,当时的我,或许也并不只是恼怒。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们四人再次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会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无忌无猜。
然后,国军入驻了唐陈村。
然后,姐姐的行动被查出。
月光清冷,牢房里溅了满地热血,姐姐颤抖着手,将两张信纸交给了探监的我,一封是她写给我的,一封是她托我转交给祁敬的。
后来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段重要的记忆,偏偏却异常模糊,只记得唐铸后来烧给我的某本书中,写到过一种名为“模糊记忆自我保护机制”的概念——据说,某些会对个人形象产生负面印象的往事,会被自己的大脑模糊化。
说不定自己也是这种情况,我当时所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吧。
我只记得,我当时细细读过那两封信,并将两封信全部夹在了自己的日记中,随后又另取信纸,拟照着姐姐的名义、口吻与笔迹,重新写了一封信,打算将这封伪造的信交给祁哥。
我与姐姐的字迹向来相似,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祁哥与姐姐虽是恋人,但毕竟时间不长,应该不会轻易识破我的小手段。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所写信件的内容了。
我只记得后来,祁哥指挥的最后一场突围战打响,而那时的我,却让姐姐与祁哥失望了……
……在那之后,红军队伍的身影彻底消失,驻扎在唐陈村的国军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开始疯狂搜查曾与游击队接触的村民,并展开了报复性的大屠杀,一声令下,百户殆尽。
我让小锦带着我们襁褓中的儿子,趁着夜色偷偷离开唐陈村,并将信件连同我的日记一并交给她,将转交信件的任务交给了他们,腿伤未愈的自己则留在了唐陈村。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唐陈村,正如我生前从未离开过这儿。我仅仅在许多年后,才与小锦相见了一次,她在坟前,我在地下。
隐约记得,那次她还带着我那年纪不大的孙子陈亦斌,那一次,她是哭着离开的。
后来我们再未见过,唯有每年春天,我会收到一包我最爱吃的辣椒油红豆艾米果,是她亲手包的。
但他们却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直至如今,依然不知道理由,正如我直至如今,依然不知道,那封信最后究竟有没有送到祁哥的手上……
……怎么回事?
我猛然惊醒,捂住额头,怔怔地盯着虚空。
刚刚发生了什么?似乎记忆的洪流猛地翻涌升腾,将我的思绪蓦然淹没……
我揉揉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距离群英祭开场,大概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这意味着我这场如梦的回忆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回想着自己陷入回忆之前的事情。
目送陈亦斌离开后,我守在供桌旁边,紧盯着唐亮荣的动向。他先是安排工作人员通过布置在文化广场各处的大喇叭,宣布了“辞英魂”环节被迫推迟的消息,又安排人员在祭祀台布置隔离带,并联络了几人来祭祀台集合,之后没过多久,我便陷入了过往记忆的漩涡当中。
而我重新回归清醒时,那几个接到联络的人甚至还没有赶来。
……莫非,刚刚本应是“辞英魂”的时间段,由于这一环节没有顺利完成,我受到了某种类似于副作用的影响?
隐隐的不安感逐渐渗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我开始对于自己与陈亦斌分开感到后悔。
如果这种影响不限于我,而是波及到所有亡魂,不知道陈亦斌那小子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他脑子本来就不太好,若是因为身陷回忆而受到了太大的冲击……
我敲了敲脑袋。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毕竟我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没有办法过去找他。
转过身,我向着远方眺望,双臂朝向天空伸展开来,却在这个懒腰完成的前一刻,凝固成了一尊石膏像。
在我此刻面朝的方向,有股宛如魔力的气息。称其为“气息”其实不甚恰当,但我贫乏的词汇量无法支撑我恰当地描述这种微妙的感受,或者说,这是身为人类所无法体会乃至想象到的奇异感受,因此它未曾获得人类的赐名。
我认真看过群英祭路边的地图,想起那个方向是文化广场的西南角,名为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那股莫名的气息,引得我内心躁动——不,不只是简单的躁动,我不清楚这种感受与我的亡灵身份有多大的关系,又与被迫推迟的群英祭“辞英魂”环节有多大的关系。
我只知道,在那个方向,有着熟悉而强烈的气息,这团气息几乎可夺心魄,不容抗拒。
那是祁敬的气息。
(2)金寿道长
“……道长?金寿道长?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猛然回过神,望了一眼满面担忧的唐亮荣,苦笑着摇了摇手,搬出屡试不爽的借口:“唉,人老了,耳朵真是不行了。小荣啊,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道长,我刚刚说,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比较妥善呢?”
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简单扫了一眼周围几人。
在场的人中,有四五个是以唐亮荣为首的村干部,一个个都沉着张脸,其中唐亮荣看上去算是最冷静的一个。另有两人,一名是祭祀台供桌发生那场小火灾后,被唐亮荣从纪念品贩售区临时调来看守现场的工作人员,另一名则是不小心将香炉打翻、并疑似因此引发了供桌火灾事故的换香人员,前者一脸木讷,仿佛一切事不关己,后者梨花带雨,两只眼睛高高肿起。
众人围着祭祀台中央的供桌团团而立,阶梯之下则被临时运来的隔离带围住一圈,以免谈话泄露导致人们以讹传讹。火灾的消息刚刚传出时,隔离带还只是围了供桌一圈,但唐亮荣赶到现场之后,当即发现了异常,立刻将隔离范围扩大开来,紧急联络了其他几名干部与涉事的换香员,同时迅速命人通过文化广场广播喇叭,放出推迟“辞英魂”环节的消息。
至于我,则是以“听见推迟‘辞英魂’的消息而过来看看情况”的借口不请自来了。
当然,除了我们几人之外,还有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也在现场,他正站在我的身旁,试着奋力拽我的耳朵。
这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是陈君,他不知道我有阴阳眼,也不知道只要我有那个打算,是可以主动与亡魂产生触碰的。但现在还不是与他叙旧的时候,我可没有余裕同时应付两边,只好稍微冷落他一阵子了。
“的确,我身为道士,多多少少对类似仪式的处理方式有所了解。”我的视线最终停在唐亮荣的脸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抓不出将海棠花手环调包的家伙,即使我做出相应的补救措施,说不定对方还会在背后继续使绊子,治标不治本啊。依我看来,先将干出这事儿的人抓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听了我这毫不客气的一番话,唐亮荣的脸色更差了。
单论这场火灾,其实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问题是因为这场火灾而赶到现场的唐亮荣,一眼便发现了作为礼器的海棠花手环被人调了包的情况。
当然,他之所以脸色变差,说不定也与我刚来这里时,围绕供桌安全而与他展开的对话有些关系。当时我明明“友善”地提醒过他,他却并未予以重视,事到如今多少会有些后悔或愧疚吧。
——如果他知道这是我本人策划的,那番话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他又会对此作何感想,可就不好说了。
一名村干部一边将手机收好,一边凑了过来:“唐哥,我也拨不通铭讽的手机,不是占线,是单纯地没有接。”
唐亮荣听罢,扫了一眼其他几个村干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几人,都尝试着联络了刘铭讽,却无一例外地无法接通。
“怎么回事,铭讽那边居然会联系不上……”唐亮荣用指关节无意识地轻叩供桌边缘,“那孩子一直都挺靠谱的,应该不会忽然失联啊,奇怪……”
我还记得戴着写有“刘铭讽”名字的工作牌:“是说那个小刘吧?目前的状况非常需要他吗?”
“与群英祭相关的卷宗积攒了整整七十年,堆满了两个专用的仓库。由于许多卷宗年头已久,部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识,导致网络备份的进度非常慢,因此想要了解往期群英祭的开展细节,只能一点点去仓库里查阅。”唐亮荣叹了口气,“铭讽的速度能力、信息处理能力以及记忆力都很厉害,在群英祭的筹备阶段,他翻阅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往期群英祭相关卷宗,是我们整个工作筹备组中,对往期群英祭了解最深入的人。说来实在惭愧,我这个村长也是刚刚上任不久,需要处理的事项非常多,没有太多的精力分摊在阅读往期卷宗上,因此对过去群英祭的了解程度,远不如临时被调过来的铭讽。”
“也就是说,如果找到他,就可以更快地了解过去的群英祭中是否发生过类似的礼器调包事件,从而借鉴过往的处理方式?不错,这的确要比临时翻阅两个仓库的卷宗快多了。”
“是的,但既然道长您有方法补救,倒也不用急着联系他了。”
“不,还是要找到他的,说不定往期群英祭的处理方法比我更加妥善。”我捋了捋胡须,两眼浅浅眯起,作一副若有所思状:“不如做多方准备,我这边为我用来补救后续环节的仪式做好准备,而在此期间,你们则需要兵分三路,做到三件事。”
“您请讲,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第一件事,把那个小刘找过来,问问他是否掌握着更好的方法;第二件事,给我在祭祀台留两三个人,配合我准备后续仪式,同时防范将手环调包的犯人进行新的破坏活动;至于第三件事嘛……”我微微勾起嘴角,“你们去寻找小刘时,可以先去失物招领处,在那儿帮我看看有没有我随身带着的葫芦,我不小心把那东西弄丢了,但后续仪式还需要它。如果有人发现的话,也顺路给我捎到这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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