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空旷的机场灰蒙蒙的一片，飞机上走下来三名壮硕男子，灰溜溜的。
陆仆之回城了，没有通知任何人，自然也就没有人迎接。
此次南行，有结果，没结局。不能说一无所获，只不过着实收获不多。
三人打了个车直奔城西分局，高达八层的分局大楼只剩三楼还灯火通明，那是专案组的办公地点。
从9月3日接警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10个日夜，超过240个小时。专案组成员一刻钟都不曾懈怠，但案子却卡死在了取证的环节。
陆仆之有些心疼，同时又生出一丝愧疚。他这几天东奔西跑非常忙，但总能在车上补充一点睡眠，可留守在顺城的同事是真的一直连轴转。
他不记得顺城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如此难缠的案子了，但他知道如果再拖上几天，或许这案子就真的要成为悬案了，而他自己，是肯定不会继续待在刑侦队，甚至不会再待在一线。
总要有个交代，不管是对社会、人民，还是上层领导。
简短的开了个总结会，陆仆之把这些天的收获打印成档，人手一份，紧接着就宣布就地解散，让大伙好好休息一夜。
很多人猜测，这是陆仆之要安排“后事”了。当初南行，上层领导并不支持，是他执意要去并且立了军令状，如今没个定论，这几天上层领导受到的压力和承担的风险必须有个突破口，这是默契，也是规则。
看完南行的文档之后，楚茶茶习惯性的总结出中心思想给欧氪发了过去，此时的欧氪，正躺在操场上胡思乱想，凌乱的思绪和无厘头的风一样，东一下西一下，时而轻盈，时而狂猛。
“嗡嗡嗡！”欧氪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但他没什么反应。
“嗡嗡嗡！”手机再次振动。
一连振动了七八次，欧氪终于回过神，坐直身体，掏出手机。
［楚茶茶］：陆队回来了。
［楚茶茶］：没有证据。
［楚茶茶］：巫文是倮倮族供奉的一种昆虫身上的纹路，他们管它叫启戛腊。
［楚茶茶］：陈大千所在的部队当年曾在倮倮族驻地布防，估计他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启戛腊并且暗暗信奉。
［楚茶茶］：据说启戛腊寿命奇长，甚至可能不会死亡，但每次受伤都需要吃掉自己的卵才行。
［楚茶茶］：对了，启戛腊是雌雄同体，可以自我受孕。并且启戛腊不是一种昆虫的总体称呼，而是特指一只。
［楚茶茶］：陈大千的杀人动机是食子续命！
［楚茶茶］：陆队回来就解散了所有人，这不是个好兆头，同事说他是打算自己背锅。
［楚茶茶］：大侦探，留给你玩推理游戏的时间也许只剩下一晚了。明天天一亮，专案组还在，但组长或许就换人了，组员也不会剩下几个人，“形式主义”由此开始。
静静地看完所有文字，欧氪知道，留给自己时间，或许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倮倮族、启戛腊…
食子续命…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而且严丝合缝。
陈大千最难让人理解的就是杀人动机，杀死自己的血脉至亲是一件极其让人难以接受的行为，但如果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这种极度自我的人是有可能“大义灭亲”的。他的大义当然是自己的命，只要能够苟活，他甚至能每天躺着装植物人一动不动。从某些方面来说，陈大千的精神境界和自控能力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欧氪在的地方当然少不了李星昀，他也看完了信息，也知道案情的全部情况。
“命运…真是神奇啊…”李星昀重重感叹一声，“氪子，我最近玩了个游戏，里面有句话我一直不懂，但联想起陈大千的一生，我突然就明白了！”
说完，也不等欧氪给出反应，李星昀又道：“命运，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和选择设计出截然不同的轨迹。你想啊，如果陈大千当初甘愿做个农民，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事儿了？你别说恶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如果甘愿做个农民，根本接触不到启戛腊，自然不会食子续命！还有，假如他当年勇敢一点，也就不会偷改年龄，很大可能就不会驻防在倮倮山，自然也接触不到启戛腊对吧！再来，如果他气量大点，上进点，不搞小圈子，不背后说人坏话，也就不会入伍二十几年还没个一官半职，退伍之后也不会转业到民宗局当个劳什子保卫科长，也就不会认识胡斐对吧！胡斐对他的影响恐怕不会低于启戛腊，或者说正是胡斐坚定了他的信仰！”
说到这里，李星昀顿了顿，见欧氪还是没啥反应，只能硬着头皮佯装自言自语，“启戛腊在受伤之后选择食子续命，陈大千必然也需要在‘受伤’这个前提下去模仿！只要查一查七年前第一次空腹案，也就是他第一次食子续命之前有没有斗殴致人重伤的案子，也许就能够获得一些线索！”
“陈大千身上很干净，没有旧伤。”欧氪突然开口，言简意赅。
“啊？！没有旧伤吗？！”李星昀懵了一下，随即又道：“伤病伤病，启戛腊食子疗伤续命，也可以解读成食子治病续命。咱们查一查当初陈大千的就诊记录一样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李星昀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不过欧氪还是用一句话熄灭了他的热情，“陈大千不仅没有当年的就诊记录，就连最近的也没有！他反侦察意识极强，不愿暴露自己的信息，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自己在家打吊针！”
“啊？！这个…这个…警方查过吗？”李星昀还不死心。
“查没查过我不知道，没告诉我，我也不感兴趣。他当过医疗兵，有一些医疗常识很正常，选择自己在家输点葡萄糖也很正常。查这些没什么用，只不过再次证实他确实在模仿启戛腊，可这又有什么用？杀人证据呢？！”欧氪道。
“那…那…那…警察都找不到证据，你光在这想也想不出证据啊…”李星昀道。
“证据无非人证物证！这鬼地方荒的要死，人烟稀少，监控到处是死角，他随便找个地方把作案凶器一丢，根本死无对证！我之前一直在思考，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在哪里掏尸！家里首先排除，毕竟刘暖曦是他外孙女，刘暖曦一死，警方必然会检查家庭住址。荒郊野外也不行，掏尸的工作量不小，加上他还放血，很耗时间，荒郊野外容易暴露。所以他必然得有个安全的、隐秘的掏尸地。可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他会把这地方选在哪。我告诉过楚警官我的猜想，请她查一查陈大千还有没有别的住所，比如他曾经住的城东区，但楚警官说他的老房子已经卖了，没有买新的，也没有租房记录，只有卫校这一处住所！我合计着去诈一下这老家伙，还没去呢，这厮就装植物人了。真特么人精！”欧氪道。
“啊…这样啊…那我更不懂了，氪子你还在想什么？这不是已经死胡同了吗？”李星昀迟疑道。
“我的思绪很乱！”欧氪没好气的回应一声，然后低下头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陈大千杀人的主因找到了，就是食子续命，可是辅因呢？辅因是什么，到底有没有辅因呢？！”
“什么特么的叫辅因…？”李星昀问。
“你很想做一件事情，但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你有些犹豫，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让你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情的诱因，两个原因，一个是你很想做，这是主因，另一个诱使你去做，给你的主因增加支撑力，这就是辅因。”欧氪解释道。
“哦……”李星昀恍然大悟，说：“有一天我想去洗脚，但月底了，我的钱包也见底了，如果洗了脚就得顿顿泡面，所以我有些犹豫！这时候正好石峰还了我一笔钱，经济又宽裕了，于是我就去了！我想去是主因，石峰还钱是辅因，是这意思不？”
“你特么…就不能换个场景打比方吗？”欧氪吐槽一句，道：“你的心瘾才是主因！你去洗脚还不是心瘾上来了！”
“嗯…有道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上周我心瘾就上来了，但是时间太晚，我喝了点酒，又累又困，那种心痒难耐又力不从心的感觉特熬人！然后正巧小芳给我发信息，说想我了，还拍了一张腿照！我特么一下子就精神抖擞起来！立刻穿裤子下楼，那叫一个迅速！”李星昀越说越起劲。
“你特么……你赢了…”欧氪干脆无语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生病是诱使陈大千产生心瘾的主因，而让他决定痛下杀手的辅因你想不出是啥对不？”李星昀又回到正题。
“他杀陈艳和刘暖曦，主因是想要食子续命，辅因应该是‘机会’，反正什么时候有机会什么时候动手。但杀胡斐，时间上太紧迫，他能有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辅因诱使他对胡斐下了手。他对自己下手那么狠，差点把自己给勒死，是不是也与这个辅因有关！”欧氪道。
李星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主因自然是他想杀了胡斐，避免警方从胡斐这得到重要信息。辅因……是不是他就想伪装成植物人躲避调查啊？”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当一辈子植物人比坐一辈子牢还难熬！他肯定会醒过来，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远！所以我不认为这是辅因。”欧氪道。
“那他把自己差点勒死图个啥？他勒自己得借住某种工具吧？总不能就特么双手拿着铁丝往脖子上使劲就行了吧？肯定是那种工具失控，或者说他自己操作失误了。”李星昀道。
欧氪摇摇头，思忖了一下道：“警方在现场甚至没找到帮助他自己勒自己的工具，说明他使的这个小伎俩有鱼目混珠的作用，我猜是日常物品组合起来的可拆卸小机关。这种小东西肯定是纯手动的，发力还得靠他自己，所以他把自己弄的那么惨，不是失误，而是他铁了心要这么干！”
“我糙！氪子你是不是钻牛角尖钻疯了啊？照你这意思，他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呗？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特么看天意了？”李星昀反驳道。
“吁……”欧氪长出一口气，按下了争执的念头，平静道：“假如真的如我猜想的那样，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身受重伤呢？”
李星昀皱皱眉头，按着欧氪的思路向下推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于是嘀咕道：“要说陈大千已经被拘留了的话，倒是可以自残演一出苦肉计，很多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啊！犯罪分子被抓了，知道自己在看守所跑不掉，于是自残，等警察把他送到医院再找机会逃跑！”
李星昀的话如同一道灵光，闪电般穿过欧氪的脑袋，所有在脑海中起伏的线索也在此时被闪电串联起来。
“你说什么？！”欧氪焦急询问。
“啊？！”李星昀一呆，猛眨了几下眼睛，说：“我的意思是陈大千最多只是有嫌疑，又没有尘埃落定，也没有被抓，他想跑随时可以跑！肯定不是苦肉计！我还是觉得他是操作失误才导致差点把自己弄死！”
“不，不是这一句！”欧氪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语气依旧急促，但眼神很坚定。
“呃……我还说啥了？我说他自导自演苦肉计？”李星昀疑惑道。
“不是不是，你好好想想！”欧氪道。
“嗯…我说陈大千又没被判，又没被抓，没必要学习电影里那些犯罪分子，为了越狱自残装病躲到医院里去……”李星昀断断续续的尝试复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
“躲到医院去…他的目的…是去医院…医院……”欧氪呢喃着关键词，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
李星昀不敢打扰欧氪，只得在一边咬着嘴唇冥思苦想，但始终不得其解，于是又学欧氪一边梳理信息一边小声嘀咕，“去医院…为什么要去医院…去会老相好吗？还是医院有什么他不得不去的理由……”
“陈翔在医院！”欧氪出声应答。
“陈翔？”李星昀疑惑重复一声，突然间想到楚茶茶笔记本上记录的一条信息，失声道：“陈大千是要去看他侄子！他知道自己逃不脱法律的制裁，想要在死前看看他侄子？！”
欧氪没再回应他，而是直接拿起手机拨打楚茶茶的电话。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通，楚茶茶先是操着本地方言一通“问候”，随后才切换回普通话说：“有屁快放！”
欧氪当然知道楚茶茶如此神经质的行为必定是把自己当发泄口了，不过他能理解，连续多日的高压工作，是个人都需要发泄。
“陈大千是被安排在市人民医院就医对吗？”欧氪问。
“废话！”楚茶茶没好气道。
“你们不是有合作医院吗？陈大千为什么不安排在合作医院就医？这样也方便你们监视。”欧氪又问。
“陈大千差点死了！当然要安排他去全市最好的医院！要不然出了事故谁负责？！”楚茶茶有些不耐烦了。
“所以……陈翔也在市人民医院对不对？”欧氪再问。
“陈翔？”楚茶茶疑惑道：“陈翔好像也在吧…我忘了！”
“什么叫好像也在？”欧氪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大声道：“赶快确定陈翔是不是在市人民医院！快！”
“嘿！我去！”楚茶茶忍不住吐槽出声，“欧氪你搞搞清楚！你就是个打酱油的好不好！”
“我知道怎么抓陈大千！”欧氪平静道。
“什…什么！你找到证据了？！”楚茶茶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通过手机传到欧氪这边听起来极其刺耳。
“所以…你要不要确定一下陈翔在哪里呢？”欧氪道。
“等！等一下！我现在立刻问！你等我电话！”说完，楚茶茶便挂断了电话，丝毫没有怀疑欧氪是不是在戏耍他。
其实欧氪也做好了准备，如果自己推理错了，那就关机睡觉，不给楚茶茶找麻烦的机会。
一分钟之后，楚茶茶的电话回了过来。
“在！陈翔就在市人民医院！老住院部4楼！”楚茶茶直奔主题。
“那就没跑了！”欧氪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你在哪找到证据的？证据是什么？凶器？有陈大千的指纹？还是人证？有人看到他行凶？！”楚茶茶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现在往你们专案组赶，你让陆队等我，你想要知道情况的话也赶来专案组。”说完，不待楚茶茶追问，欧氪一把挂断电话，向李星昀使了个眼色，起身便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氪子，你真的找到证据了？难不成陈大千是在咱们这操场上掏的尸？！”李星昀三两步追上，脸上满是费解，还带着一丝惊恐。
“你特么的……”欧氪吐槽的极其无力。
“这不是没有先例啊！前段时间不是有个新闻报道说某某学校操场底下埋了好几具尸体吗？！”李星昀又道。
“陈大千在哪杀人，在哪掏尸，在哪吃人肉我一概不知，警方都查不到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有办法让他自己暴露出来！”欧氪一边走一边说。
“啊？！”李星昀又萌萌的停下了脚步，但欧氪却越走越快，他赶紧小跑着跟上，“可他如果一直装植物人，你怎么让他自己暴露啊？！”
“说来话长，赶时间，我不想解释太多遍。等会儿到了专案组你就知道了。”欧氪止住话头，加快了脚步。
是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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