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千被枪毙那天，没有任何人来送行。警方不是没有通知他的亲人，比如陈老二和陈老三，但他们不仅连尸体都拒绝收，甚至偷偷的放鞭炮庆祝。
水浇寨的人喜欢热闹，看着陈家两兄弟放鞭炮，以为是有什么喜事，都自发的聚集在一起，等着吃杀猪饭。农村就是这样，非年间放炮几乎就等于拿着喇叭高呼“今日我家有喜，都来！都来啊！”
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顺城迎来了极其难得的连日晴，成功打破“天无三日晴”的魔咒并不断刷新记录。
顺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贾清毓已经加了一个星期的班，这是她自己申请的，因为三个月前的入编考试她又落选了。痛定思痛之下，她决定用加班来惩罚自己。当然，还有一个她自己也不愿意深究的原因，那就是她想跟某位“病患家属”多见几面。
自从三个月前陈大千落网之后，一位疑似警察的“病患家属”就经常来看陈翔。这人非常热情，不仅主动帮陈翔翻身，连换尿盆这种工作都一并承担了。
贾清毓当然是认识这人的，而今天，这人刚刚给陈翔交了一年的住院费，整整三万元。
三万元不算多，但用在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身上，没人敢说不心疼。更何况当那人拿出零零整整，一扎一扎一元的纸币，甚至还有五角的钢镚时，贾清毓都有点绷不住了，替他心疼。
不过他似乎一点不在乎挣钱的辛苦，虽然他还穿着代表着身份的“黄马甲”，虽然院内的小电驴后座上还捆着一大摞纸壳，虽然他脚边还放着两麻袋饮料瓶，但他依然笑容灿烂，灿烂到整个医院都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暖洋洋的。
当然，最暖的肯定是贾清毓。
“小伙子，有火的嘛！自然会比较暖咯！”贾清毓如是想。想着想着，她又情不自禁的溜达到了“火源”处。
偷瞄一眼，他又在读书。读给陈翔听，读他最喜欢的《剑来》。
“应该是叫《剑来》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贾清毓小声嘀咕着，眼中的光彩也随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闪烁不停。
“陈道友啊陈道友，十四境大妖我已经替你斩了！你还守在那剑气长城做甚？”
“打拳十万遍也不及看这世间一眼，你说你…怎么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呢？”
“再不应我，我可要叫剑妈了哦！”
随着“剑来”二字脱口而出，他双指并拢，猛地往前一伸。好似真的有看不见的剑气飞射而出，不过没戳中陈翔，反倒是戳中了贾清毓的笑点，并且透射而出。
“噗嗤！”
“噗嗤！”
第一声是贾清毓的笑声，第二声像是回音，来自贾清毓身后。
贾清毓疑惑回头，待看清来人，立刻惊喜大叫：“楚警官！”
楚茶茶微微一笑，“我说怎么护士站没人呢！原来你在这偷懒啊！”
“哪有啊…我在查房呢…”贾清毓笑道。
楚茶茶侧头看了眼病房内呆愣愣的欧氪，又将门给推开了一点，说：“咦…护士查房还需要偷瞄的吗？”
“什么偷瞄！没有偷瞄！”贾清毓的脸一下子便红了，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来干嘛来了？”
楚茶茶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包包，扬了扬下巴，道：“给陈翔交住院费咯！他不是明天就到期了嘛！”
“啊？！可是欧氪已经交过了啊！”贾清毓道。
“他交了？啥时候交的？”说着，楚茶茶又把目光投向欧氪，虽然她前一秒才刚刚收回来。
贾清毓也转头看向欧氪，“就刚刚。”
“哦……”楚茶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再言语。
短暂的沉默，三人隔着半开的门缝对视。好在楚茶茶是站在贾清毓的身后，欧氪将视线聚焦在贾清毓的脸颊上，几乎可以一眼看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有人高声呼唤“护士”，贾清毓也不敢再闲聊了，转身跑向护士站。
这下只剩欧氪和楚茶茶两人对视，气氛更加尴尬。
又过了好一会儿，楚茶茶轻轻将门推开，走进了病房。
“你经常来看他？”楚茶茶率先开口。
欧氪点点头，将视线收回，重新聚焦在陈翔身上。
“你还给他把住院费交了。这样会心里好受点吗？”楚茶茶追问。
欧氪继续点头。
楚茶茶踢了一脚放在门边的麻袋，又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陈翔的病床边，离欧氪只有一步之遥。
“这些钱，你挣着不轻松吧？”
“还好。”欧氪开口了。
“是吗…”楚茶茶叹了一口气，继续问：“听说你退学了？”
欧氪点点头，说：“谢谢你们没有追究我的责任。”
“队长、李探和常局都力保你。”楚茶茶道。
“替我谢谢他们…”欧氪说。
“不过你的选择是对的。你…确实不适合当警察。”楚茶茶又道。
“我知道…”欧氪轻声道。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让陈大千准确的进入陈翔的房间的？”楚茶茶问道。
“我把写有病人名字的门牌给对换了。”欧氪道。
楚茶茶翻了个白眼，道：“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陈翔给弄回四楼的！我们明明已经把陈翔转移到二楼了！”
欧氪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其实陈翔一直在四楼…当时我跟你们一起转移他，在电梯里，我压根没按二楼的按钮。我只是一直按着关门的按钮，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又按开门。”
楚茶茶仔细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会故意跺脚！”
欧氪点点头，“为了营造电梯在下行的错觉，我只能重重跺脚，而且这还能分散你们的注意力，打乱你们的观感。”
“合着我们把陈翔从原病房抬出来，在电梯里发了会儿呆又给他送回去了…”楚茶茶有些无语。
欧氪没敢接话，毕竟他是耍人的那个，但他知道被耍的人心情肯定不会太美丽。
“好吧…”楚茶茶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改变计划，我也赞同你的观点，陈大千确实是个极其不要脸的泼皮。我们把监控记录摆在他面前，他还能撒泼耍无赖说这是我们伪造的。后来更是想要申请精神鉴定，企图借机蒙混过关。”
欧氪没吭声，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中。不过他把能做的都做了，而且做的挺过分，剩下的他也管不了了。
“所以说…其实…唉…陈翔真的差点死了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手呢！稍微早一点，早一点点，也足够给陈大千定罪了！他在陈翔肚子上划开第一个口子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完全可以了！实在不行，他多划两道口子，也可以动手了啊！你为什么非要等陈翔流了半盆的鲜血才动手呢！你！你真的不在乎陈翔的命吗！”楚茶茶的情绪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因为这些话在她心中压抑了很久。自从抓到陈大千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思考布局的手法和将局做到哪一步才好，但她想不通…
她很早就想联系欧氪，跟他当面聊一聊，奈何自那天医院一别，欧氪换了手机退了学，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她找过李星昀，李星昀却根本不搭理她。她只能把这些疑问压在心里，如今再见，终于能够一吐而快。
欧氪没说话，一段被他如套娃般大箱套小箱，套了足足三层且上了六把锁的记忆，炸崩掉所有束缚，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借着监测屏幕散发的微弱光线，一张苍白的脸庞出现在画面中。
脸庞有些浮肿，但依然掩盖不住五官的凹凸有致，只不过凹的是眼窝，凸的是嘴唇。细看之下，有一丝陈大千的影子。
“陈翔，现在是2018年，你已经躺了三年了。这三年，一直是陈大千给你交着住院费。你…感谢他吗？”
画面随着画外音旋转，最终聚焦在一道高大的身影上。他静静地站在陈翔的床边，看不清样貌。
“你知道陈大千为什么要养着你吗？陈大千是为了你的器官。他吃了陈艳，吃了刘暖曦，杀了鲁伟。嗯…陈艳你肯定认识，跟你一辈，算是你堂姐吧！刘暖曦是她女儿，你应该也记得吧？鲁伟你恐怕不知道，一个外人，无关紧要。”
“就这两天，也许在今夜，陈大千就要对你下手了。”
“他会切开你的肚子，先给你放放血。因为条件有限，他找不到太锋利的刀子，我猜他只能用玻璃碎片，就是砸碎玻璃瓶获得的那种，还带着一点点弧度。你可能会很疼，因为他也没地方去搞麻药…”
“等到你的尿盆盛满你的鲜血，他才会开始进食。是的，你没听错哦，是真的进食，生吃活剥那种。”
“他会把你的内脏一样一样取出来，先是肠子。嗯…肠子应该比较恶心吧？然后就是肝、肾什么的。他的目的就是你的肾，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你的肾保养的挺好，毕竟年轻…”
“你问我是谁？我是警察…顾问。”
“我们已经掌握了陈大千的犯罪动机，他现在也住在这栋楼里。不过…我们没法抓他，因为没有证据。”
“所以…思来想去…我就来寻求你的帮助了。”
“他要杀你，我们要抓他。他没机会，但我们不可能永远盯着他。所以我打算给他创造个杀你的机会，好让我们抓到他。你觉得怎么样？”
“对你而言，其实并没有选择，对吗？”
“但我想让你死得其所，或者说…让你解脱。”
“当然，我会尽量在他杀掉你之前抓住他。但这样…你依然得躺在这…躺到死。”
“躺就躺吧，我会负责你的医药费。毕竟陈大千被抓了，也就没人再给你续命了。”
“哦对了，你还有你二叔三叔。不过他们自己过的也不咋地，每年要给你负担三万块的医药费，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你得知道，亲情有时候也是有价值的，毕竟你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了，没有纽带了。”
“你也不想去赌人性对吧？”
“躺了这么久，很多事情你也想的很透彻了对吧？如果你还有意识的话…”
“所以…像是垃圾一样被医院给丢出去，然后浑浑噩噩的死在下水道里，还是放手一搏，让我们抓住陈大千，然后继续浑浑噩噩的躺在这。你觉得哪个好呢？”
“我觉得都不好啊！”
“不过你没的选。”
“你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
“我并没有主宰一切的快感，也并不觉得主宰你的生死是一件让我骄傲的事情。相反…我很矛盾。”
“因为…我或许跟你一样，会付出很多，甚至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但我也没得选…”
“说了这么多…我想让你自己选。”
“你看起来比我更加没得选，但我想试试。也许…你能挣扎一下呢？也许，就差这一下呢？你说对不对。”
“如果你同意我的安排，你就给我点回应吧！你可以尝试动一下手指，我觉得那是打破意识障碍最简单的办法。”
“嗯……没有回应吗？”
“那我再好好想想…好难啊！陈大千必须死！他一死你就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支柱，也会跟着死！你要给他陪葬吗？”
“你想吗？”
“你不想吧？”
高大身影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也不知道是在问陈翔还是在自问，总之，他没得到回应，但内心却越来越坚定。
终于，就在画外噪音越来越响，画面也止不住的震动之时，高大身影转过了身。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陈翔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就一下，所有黑暗被全部驱散，高大身影现出原形。
不是欧氪还能有谁？
这一刻，他笑靥如花。
在楚茶茶眼中，确实是笑靥如花。
一个高大精壮的汉子居然给了她一种笑靥如花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了白月光在街上拉屎一样。
她笑了。
真的是笑靥如花。
暖暖的冬天啊，他们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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