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山殡仪馆立在雪上,像一座盖着绒布的墓碑。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如此冷过了。以往的十一月中旬,褐色的麻雀还可以藏在梧桐残叶的阴翳里,在空中铺出一条杂乱的痕迹。但此刻明显寂静了。这些雀鸟藏了起来,或许寒露后,它们就销匿了身影,钻入冷澈的大水中,变成了一只只安静的花纹相间的蛤。
枫山馆内的走廊不能抽烟,但陈藏雀并不为意。五点后人就已经散尽,因此除了雪压在窗棂偶尔的吱嘎声外,四处寥落无声。他坐在一楼向南的值班室里,面前摊着几张信纸。他将窗户拉开了一小条缝隙,好让缭绕的烟气透散出去,他断续地在写信、抽烟,但大部分时间抬头看着窗外,任凭燃烧殆尽的烟丝变成灰烬掉落在漆了桐油的桌面上。
他在写一封给警察的信。
一些回忆涌现跟着墨水流淌起来。他给警察写信,大概是从一一年开始,琥海市举办了一次互换旧书的文艺联谊活动,几张条桌上摆放着自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不同的出版物,陈藏雀在这些桌子间晃荡,翻阅。规则是带来几本就可以带走几本,他拿了一套《夜航船》,因此能挑三本书回去。
五月份的天气已近炎热,他在一本《我与地坛》前停了下来。他看过这本书,知道地坛发生的事,但还是翻开了它。这本书很新,在扉页上写着:警二唐乾刚。他翻开印页,是世纪初发行的,这书大概跟人一样也活了十多年的光景。陈藏雀带着它来到签字的地方,在花名册各式的署名中,他找到了和扉页里一样的名字。
单位填写的是琥海市公安局,警校的学生最终成为警察,意料之中,但也妥帖地让人哑然失笑。他记下这个地方,这书有些地方折了角,在边角处写了注,大概是很久前书主还是学生时留下的,因为钢笔写的文段,前几笔会断墨。
一星期后,陈藏雀将信寄了出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人写信,或许是因为记在《我与地坛》旁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健康强壮未来要与凶险搏斗的青年人怎么看待一个倚靠轮椅的青年人?书里的最后甚至夹着一张纸,在斟酌信里的语句时,陈藏雀就去读纸上的句子。
“丑女造就美人,愚氓举出智者,懦夫衬托英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斟酌句子的年月,陈藏雀仍很年轻。他坐在现如今的位置上,沉静地写完最后的字句,而后贴上邮票将它带到了邮局。白天逐渐拉长,一个月后,鸣蝉声四起,他坐在枫山馆前头的树荫里,看到一辆三轮车驶入院中,送货的人将一件邮信递给他。只是在这个城里稍微转了转,但邮票已经翘脚。
警察给他回了信,字迹和《我与地坛》上的一致,只是更潦草。陈藏雀于是拆开细细读起来。
警察应该也很年轻,信里提到实在意外,书是大学时买的,已经不看。工作后忙碌于侦案、调查,碰笔的机会日渐稀少。回信一事从收到信就记着,但一忙就是几个星期后了。
于是两个年轻的男子在漫长的年月里通过纸信交换一点人生的碎片,大多与生活小事有关。在同一座城市,邮信辗转来回,很像吃足了玉米在城市上空盘旋,最终回到笼内的鸽子。
陈藏雀看了一眼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昏暗,雪色模糊黯淡。
时间愈加充裕,阴冷从四野席卷而来。数个小时前他接手了一具遗体,死者是个六岁男童。尚未发育的身体苍白肿胀。登记人员告诉他,意外大概是两天前发生的,但父母都是夜班工人,第一时间没人发现。意外发生在琥海市的老城边缘,迎江街道。
陈藏雀习惯性给司机散烟打听消息,小孩死在渠里,琥江在市内有数条泄水渠,一个星期前寒潮来临,冷雨裹着雪片下了一天一夜,渠内水位暴涨,极其汹涌。
尸体是一个老太太发现的,她走近路,买菜从小区西边靠水的地方走,看见渠底下有什么东西,下到最底看见是一截衣服挂在拦垃圾的铁丝网上,铁丝网都扎在桥洞里,她看不清于是又弯了弯腰,瞥见那孩子沉沉浮浮在水上,毛衣全扯开挂在铁丝上,人已毫无生气。
警察签了字,但事情还没出结果。孩子的父母先把遗体送来了殡仪馆,在水里泡了两天,遗体已经发胀,所幸是冷天气拖延了腐烂。按照惯例,家属应该给逝者换上一件干净衣服,但陈藏雀瞥见了那对父母惊惶的眼神,知道他们或许忌讳此事。陈藏雀和周山负责接尸,在冷库的操作台上两人用剪刀将衣物剪碎,孩子很轻,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就能操作,周山推门出去。
操作台左侧放着一个码台,上边码放着一摞干燥的毛巾,陈藏雀取来两块叠在一起,随后将遗体翻转过来,面孔朝下,水便缓缓从口鼻流出浸润在毛巾中。青年举起遗体的脚踝,以此加快水流泻的速度,时间持续了近十五分钟,直到遗体肚皮恢复平软,他才将其摆至正位,将湿透的毛巾扔进桶中。
陈藏雀的左臂开始抽动,因为寒冷开始痉挛。他很想抽烟,手套被打湿后愈发紧绷,这具尸体实在太凉了。他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于是再次反转尸体,溺水致死的人往往攥拳,在死亡来临前,迫切渴望抓住什么。这孩子两只手都攥地很紧,陈藏雀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把孩子的手掰开来。
冷光灯下,陈藏雀的瞳孔猛然收缩,极缓慢地将孩子的手臂平放在操作台上,随后从码台的工具箱里取来镊子。在孩子的手心里赫然藏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用镊子夹住放置在台上。
那是一片已经泡水攥烂的纸。陈藏雀感觉左臂的痉挛愈加剧烈,因此只能单手操作,殡仪馆内严禁拍照,因此他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收拾,只是凝视着那一小片纸。或许是他生前抓住的,漂流在渠水中的垃圾,但这并非救命稻草。他将东西装入一个密封袋内,随后给尸体穿上寿衣。
冻库的门不能闭紧,穿堂冷风在走廊里呜咽。周山告诉他这具尸体可能会在冷柜里保存四个月以上,孩子的父母希望天暖之后再考虑火化以及后续事务,因此操作需要严格按照程序进行。陈藏雀做完最后的检查,周山已经在外抽完了烟,他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进来,两人合力将尸体移入冷柜。
大寒潮还将持续近半个月,深霾色的天空浓云密布,预报说雨夹雪仍会持续。值班室内的气温在持续降低,青年用烟灰缸压住信纸一角,他茫然无神地看着窗外,春天似乎永不会到来。
唐:
见字如晤。最近实在是冷,我已经换上了加绒的外套,但没什么用。
本月来馆已有三具遗体了,我听说医院里已人满为患,琥海已有很多年没有经历如此剧烈的寒潮,很多上年纪的人突然感冒,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根据我师父李桂所说,老人过冬如过关,捱过去了寿命延一延,如不能就死去了。每年冬天,馆内都很忙碌,接收的大部分是病逝老人。
「但今年也有意外。」
陈藏雀笔停在半空,他在脑中缓缓写下:但今年也有意外,琥江水流汹涌,有人意外溺水致死。但这已经触到客户隐私,因此他没有将这一句落在纸上。
雨雪天气下,老人最受危难。天气寒冷路面湿滑,因此总有腿脚不便之人受伤。但即便并不年老,人也不能大意,行车驾驶事故也多发于冬天,你作为警察,大概很了解这些。若是自己出行,也需多加注意。
他再次停住笔,因为记忆也跟着汹涌起来。
他和唐乾刚通信的数年间,信件来往其实不过十几二十封。一年前唐乾刚消失了一阵,近六个月内陈藏雀没有收到来信,后来得知他在琥海市缉毒联合行动时负伤,虽然只是被人抽了一闷棍,但这一下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右臂致使桡骨断裂,吊着石膏的日子,没有办法写字。
陈藏雀觉得这一段日子改变了这个警察,当他逐渐恢复正常并再次写信给他时问出了一个相当私人的问题,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8月的第一封信末尾他问道选择做入殓这样一份工作是否是逼不得已?而在这个问题后唐又解释了一串,用于缓冲冒昧。
陈藏雀没有回答。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一直在斟酌答案,因此频繁地沉浸在过去几年的记忆中。而此刻他似乎隐隐摸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边界,并最终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记忆。
四肢的血液在逐渐回流,以此保证核心的温暖。陈藏雀感到手已近僵麻,因此加快速度,最终在离七点还有一刻前写完了11月的第一封信。
那大概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陈藏雀以实习生的身份迈入枫山殡仪馆的大门,有一位着中山装的男人在门口迎接他,时年58岁,枫山馆的馆长——李桂。馆内很久没有年轻面孔了,行业的沉重让人避讳。李桂的脸上挂着喜悦和亲切,亲自带着青年将馆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转了一遍。
实习生的日子并不忙碌,青年就坐在如今的位置,负责登记与接待,偶尔参与到接尸与打杂的零碎工作中。厌倦与平淡开始滋生时,李桂找到他,和他聊一整晚上,最终询问他是否愿意学习入殓。这个问题让他始料未及,他因此遁入沉默,李桂目光如炬,随后垂下眼睑。
他最终应下来,三天后他拜李桂为师。这老人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幼时长在堂口,早年穿梭琥海与宁城,八十年代改革去旧,一身的技巧功夫也自此归于冷寂,暮年渐至,要传衣钵。
学李桂的入殓功夫,死是首课。年轻人被带到传闻中阴森可怖的地方,惨白的灯管下,是一张两米乘一米的操作台面,那是给死人入殓化妆的台面,周围就是冷柜,陈藏雀穿着一条素色短裤躺在上头,大理石的凉气从脊骨向上窜,生生地让他干呕和流泪。
“不要动。”
男人的手钳住他的胳膊,在他右手边有个木盒子,分了三层,每层放着各色物件,针、钩、鱼线,刷子,胭脂,样样都老旧。
青年的身体渐渐从火热变得温热,冷气源源不绝,他渐渐发起抖来。他听见盒屉抽动的声响,随后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胸口上,那东西在身上游移,后来才知道那是缝尸的弯针。
半分钟后,他被一把拉起,“不要动,放松!”男人揽住他的上半身,利索地给他穿了衣服。
人死了,最后一程的体面就是在这。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别人可以不明白,你要明白,死是冷的。”
陈藏雀于是记住了这一课。他几乎瘫软地来到地面,完全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又跟着师父参观了焚化炉,那样猛热的火力依旧不能驱赶他身体里的寒气。
躺在死上是这样一回事。”
他于是在11月的地一封信中写下这样一段话:送人最后一程的人,并不会觉得这份工作有特殊的意义,人们做着本质相同的事情,如让一个有耐心的清扫落叶的人去做这样的事情,他同样做得很好。没有什么事情逼不得已,生活在现实社会的人都是逼不得已,但有人受迫于现实,有人迫于固执的想法,其实相差不大。
他将邮票贴好,胶干后迅速起身,陈藏雀将正门上了锁,而后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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