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原拎着一袋子活虾穿过常春路，再走一公里就可以到达安里巷。今天是周五，人潮比平时更加汹涌，从地铁口出来后，城市的灯光替代日光驱逐着随暮色四起的阴影。
几天前唐狄义打来电话，这个退了休的老警察对侄子比对自己儿子还亲。他年轻时一层单衣在大风里值勤，老来骨头潮湿，要时常涮火锅。儿子唐乾刚两个月来终于得空休假，在一座城里难得凑齐吃饭，自然少不了火燎原这个侄子。火燎原感到些许蹊跷，打电话来的是警察堂兄。他在市场逗留了一会，看一个年轻女人用手把乌鸡的翅膀反剪，而后用菜刀利索破开脖子，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高楼在几公里开外闪烁，农贸市场在逐渐消亡。
他熟悉唐乾刚的脾气，这个比他大几岁的警察和家里老头相处地堪称水深火热。所以除非真的有事，否则基本都以在工作为由住在单位，早几年按照唐狄义的秉性一定会亲自去市局问问在忙什么，大概上年纪之后，肝胆经不住火烧，于是放任自流。
火燎原拎着东西进了屋，换鞋的空挡听着厨房响动，客厅里老两口在忙活，他心里顿感意外，拎着东西倚着推拉门，看唐乾刚在切一大块肉。
“唐队，今天得闲？”
火燎原张嘴，警察身子一僵，头转过来。
“边去。”
他突然把推拉门往边一拽，火燎原重心一歪，差点滚出去。
“手洗干净，搭把手。”
两个人于是挤在三平米的厨房里，火燎原把虾倒进盆里，水温逼近零度，淘洗一会后，手就逐渐发僵。大部分食材都被处理好了，火锅也已经在桌子上架起，咕嘟着声响。只有案板上那块肉还没切好，唐乾刚挥刀，上冻的肉得以改刀成片。
“嘶......”
菜刀当啷砸在案板上，警察抽了一口凉气，火燎原看见他端着右肘，使劲揉搓小臂。石膏拆掉已经几个月了，他的右小臂细了一圈，并且病态的白。
一年多前琥海市联合缉毒行动，正值天热，唐乾刚穿着夏季执勤服，未曾留意被人来了一闷棍。虽然只是一根拖把，但是人抡圆后照着头来，被他下意识抬胳膊挡住，结果就是棍子断了，骨头也裂了。
“我当时给他拧地上，差点给他肘子卸下来。”
“你歇着吧，我弄。”
火燎原示意他出去，但是没用。他重新拾起菜刀，按肉切肉。
“你现在还在那个小地方给人画图？破图有啥好画的。”
“警察有啥好当的？你刚毕业那会130斤，这才几年就到180了？”
“噢，你不只是画图。你还给人算命，看风水，你说过，找你们事务所的都是高净值客户，这个点子谁想出来的呢？干业务还是得有脑子。”
从大学开始，火燎原和几个学习好的组了个圈，从一开始帮学生画作业到后来成立一个小工作室，出图之外还能提供相当人性化的增值服务：帮业主家居调整风水。封建迷信单出是死局，但是在有脑子的人手里就成了王炸。火燎原从来没提起过这些服务的具体价格，但在唐乾刚眼里，他是撞上了好时候，天天瞎混还不缺钱。
“你被打之后，领导也不让你在一线呆了，就这样你也不回家？”
“这话到头了，不在一线又不代表不干了。一线和人打交道，你藏在后边，你和什么打交道？”
唐乾刚再次转过身来，只是火燎原在摘围裙，并没有看他。
“我知道，你爹都跟我说了，跟人家女警员聊天，人工作干不完，你还去找人家，气得人写举报信。”
“我！”
唐乾刚差点被一句话噎死，“我跟你说，我现在和卷宗、案例、宣传混一块，我不是刑警，现在是记者。”
这时候唐狄义吆喝了一嗓子，第一盘羊肉已经烫熟捞出来了，俩人还磨叽着不出来。
“最近在调查自杀案件。”
警察率先端着手切肉出去，火燎原的眉头凝滞了一下，他隔着一层玻璃看这一家人，斟酌唐乾刚说的话。饭后半个小时，玻璃上冷凝着雾气，他估算着还得在地铁上待上半小时才能到家，于是准备告辞。照例听老人上了一节政治课后，他穿戴整齐下楼。
唐乾刚追了出来，这一举动坐实了此前的蹊跷。安里巷子里没有街灯，借着楼道的灯，两团白雾涌动。
“你最近事情多不多？”警察率先开口，这问题让火燎原几乎笑出来。
“分事，也分人。”
“这么回事，我最近不是说查自杀案吗？这个事情其实是领导拍桌决定的，近几年人压力大也是真的，大部分案子和刑事没什么关系，但市局还是希望有人把近些年的这些案子整理整理，总结出点什么东西，提供给社会媒体和学校，算是提前预防，尽量把这种事减到最少。”
火燎原盯着他并未开口。
“前面的基本都弄完了，但就是有些最近发生的，最好是再上门调查调查。”
“上门？这不是揭人伤疤？什么领导做这种决策啊？”
“我们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唐乾刚笑了笑，“你知道，局里乱成一锅粥，我这条胳膊还使不上劲，需要有个人给我开车。”
“让我给你当司机啊？”火燎原往后挪两步，他总疑心唐狄义守在阳台听他俩说话。
唐乾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滑稽的暧昧，轻微一点头，“其实也就几个案子，而且我已经事先打了招呼，几天内也就走完了，不耽误你多长时间。”
火燎原看了一眼时间，他想抓紧躺进开着电热毯的床上，而且显然黑灯瞎火的巷子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于是转身往常春路走，两人心照不宣步伐近乎一致。
“最近事不算多，但是你得在我进地铁站之前，让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唐队，十分钟足够吧？”
男人于是笑出声来，冷气呛进了肺里，他咳嗽着把楼道灯又点亮。积雪在几个小时前消融，变成地上的一滩滩黑洞。
“天冷得反常，最近一周一直在雨夹雪。往年夏天的时候，水利单位都要从各辖区借点人去守上游的河口子，但今年冬天，我们的人也去了。琥江真的成了老虎，上一周水位线告急，几条人工渠压力都上来了。”
火燎原的步子稍微慢了一点。
“就在上周，迎江街道，平安里西边出了各事，一个孩子淹死了，两天了才发现，都泡肿了。父母都在郊南电子厂打工，尸体是个老太太发现的，据说她买完菜因为嫌沉走近道，从渠边走。我先跟你说一下这种排水渠的情况。”
唐乾刚把手弯成拱形，搭在另一只手上。
“渠上是建桥的，上世纪初琥海市建这些东西的时候考虑得很细，因为那时候人素质也不行，很多人趁天黑了往水渠里倒垃圾，所以桥洞都要拉上铁丝网，这是用来拦截垃圾的，这样水渠分了段，相对好打扫一点。”
“但是问题就在于桥洞两侧会有一个可以停人的码头。这码头我看过，也就一米二宽，往中间延伸个一米，高出常规水位线三十公分，这码头是方便清洁工可以站在上边用网子捞垃圾的，两边都有。”
火燎原走到了常春路和开云路的路口了，脚步放缓下来。
“这种泄水渠上世纪初陆续修建，到现在也得小二十年了，这些挂在桥洞里的铁丝网被水冲了一二十年，有些地方就破开口子。好在这些年市民素质也上来了，乱倒垃圾的基本没了，网子破了也没人去管。”
“事发当天，这老太太顺着渠东边走，她过桥的时候，隐约看见铁丝网上挂着什么东西，一团团的，还有颜色。老太太嘛，可能都爱占点便宜，觉得要是什么能用的东西可以捞上来，于是就顺着台阶一级一级下去，但是离得有点远，天也不好，她看不清，就站到那个码头上去了。”
路口的绿灯亮了，但是火燎原背对着十字路口。他看见唐乾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贴近了看，才发现那是被刮烂的衣服，一团毛线缠在铁丝网上，她用手去拽，发现拽不动，于是使劲往前探，把重心压出去，从破了的铁丝网里往桥洞里瞅。”
男人突然刹住，呼出一团白雾。
“这一瞅不要紧，她看见水里飘着什么东西。因为桥底下打着柱子，柱子挡着，所以没被水冲走。她又看了看，然后据说两条腿开始发抖——她发现那是个人，准确地说是个孩子。毛衣被扯开了一半多，你可以想象滚轴上的风筝线，毛衣挂在铁丝晚上，孩子淹死在水里，尸体不停打滚，于是线越抽越长，但是始终没抽完。尸体旁边的铁丝网上还挂着一些垃圾，一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吸饱了水糊在网子上。”
“这老太太于是费劲上了岸，没来由地疯狂尖叫，矮楼层的人都听见了，据说叫地很惨，但我不在现场。”
“惨叫？这是她的孩子吗？”火燎原转过身，绿灯已经亮过两轮了。
“不是。我刚说过，这孩子父母都打工，而且有时候两个人都上夜班，不凑巧的话，会出现这种两个人白天和夜里都不在家的情况。老太太是他们家邻居，两个家庭就住上下楼。”
“他们认识，惨叫就有理由了。”
“这个案子是市局接的，因为涉及到未成年人，二队去的，我并不在。一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宣传防溺水，没想到冬天还出这样的事。这孩子的父母每个月给老人拿点水果也塞点钱，就是为了不在家的时候，让老太太多做口吃的，孩子去蹭一口饭，这样有个人看着，也算安全。”
唐乾刚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十分钟已经到了。
“局里做了初步推测，孩子父母6号都上夜班，但是两个人有时间差，男的三点就走了，女的四点半，女的说走的时候，孩子还没放学。女的走了也没跟老太太说，平时可能还算熟。但老太太那个点并不在家，等她回来做好了饭，孩子也没回来。因为小男孩的父母有时候调班，所以老太太以为小男孩在家，没留意这件事。”
“我们推测孩子死亡的时间是晚六点，老太太以为孩子在家那会，其实已经泡在水里了。晚上那会人并不算少，但是楼西侧有积水，而且没有灯，没人看见这个孩子，也没听见什么响动。不过那地方他们考察过，楼西侧没有窗户，水渠陷在地下，两边还有四米多的坡，一个孩子呛水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情，听不见也挺正常。”
“最后怎么弄的？”
“该查的查了，但是那地方就没有监控，而且这个小男孩平时就喜欢靠着水玩，只不过平时水浅，他父母都不管。”
“所以我估计你们就按着意外走的，因为这种事情应该相当常见吧。”
青年说完，两个人终于动身穿过路口，梧桐只剩树枝，透射出缭乱如刀尖般的光影。
“对，按意外走的。流程都走了，社会关系也都查了，找不到什么问题。孩子父母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
火燎原点点头，“故事有点沉重，但是这事结束了，我没什么参与可能，他也不是自杀案件，离题会零分，唐记者。”
那种标准的露出十几颗牙齿的笑容已经有了前兆，但是警察的脸上显现出严肃。
“这件事确实已经结束了，并且和我调查的事扯不上关联，真正需要我介入的是在一个星期后，也就是13号，周二。”
“周二？”
“在这个男孩死后一个星期整，这老太太也死了。”
地铁或许是到站了，三三两两的人从底下入口走上来，行人倒吸凉气，随后裹紧衣服迅速离开。火燎原意识到自己笑地早了，于是撇过头去，警察抱着双臂，此刻正盯着他。
“她死在家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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