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澈将执针器浸入酒精之中,十五分钟前她将尸体缝合好,收拾好一切后,开始完善报告。
数小时前她收到队里的通知,在迎江街道的平安里疑似发生命案,报案人称一楼老太太已经三四天没有出现,她平时生活规律,但自从10号之后就再没见着人。但真正引起注意的还是徘徊在一楼窗前的臭气,并且在北侧靠窗的地方尤为明显。
二队立即出警,因为合理怀疑人已经死亡,法医也随队一起。钻入警车前池澈嚼了两颗薄荷糖,冷冽到近乎发麻。车子在路上呼啸了半个小时,李肃一言不发,只是利用车窗缝隙把烟灰抖出去。
平安里最近并不平安,一周前这里就出了人命,一个男孩溺亡在排水渠里,但尸体没有经过池澈之手,没有外伤和机械痕迹,溺水的案子也基本不需要太过仔细地检查。
池澈听同事说,这孩子喜欢玩水,因此意外并不算意外。男孩的父亲每年都带他去游泳,但意外发生时孩子身边没有监护,这几乎集齐了悲剧发生的所有元素。在儿童溺水身亡的案件中,高频的关键词还有独自前往,池澈摘下口罩,街景飞速倒退,其他则是陌生野生水域,另一个是同龄人结伴。
水是武器,夺人性命。
池澈站在3号楼下时,她比其他人更早确信发生了案件,她熟悉这种味道。李肃带队绕到北侧卫生间窗户时,她撇过头去,在几十米外就是褪去汹涌回归平静的平安渠,她看到过卷宗上的现场照片,就在几十米外,一个近两米高的桥洞。一个星期前发生命案的地方,如今在另一起案子中清晰地存在。
李肃看见她撇头看向西边,于是拍拍她,池澈缓过神来,告诉他百分之九十已经出事——尸臭不会骗人。从进门开始就得注意,所有人最好做好防护。
五分钟后门被打开,除去法医另几个人陆续干呕,尸臭实在太浓了。
屋子比想象中干净,也没有出现骇人的景象,气味指向很明确,是从卫生间传出的。李肃走在最前面,停留了一秒才用脚尖轻轻把门顶开,随后臭味喷薄而出,但情况比想象中好,死去的人躺在浴缸中,在一池已经变色的水里微微起伏。
“外边封锁,小池,需要增援就说。”
冬季低温延缓了腐烂,但和小男孩的情况不同,人泡澡的水温在四十度靠上,而在水温逐渐降低的过程中,细菌也在加速分裂。
“尸僵已经消失了,水温和尸温接近,死亡时间保守估计已经超过24小时。”
负责记录的警察慌乱中找笔,池澈看着一缸静水,凝视着水里的死者。
两腿蜷缩状,出现部分尸斑,颜色浅淡。她戴好手套,将尸体的一只胳膊捞出水,已经出现洗衣妇手,说明浸泡有一段时间了。
“每个角度,十张留图。”池澈感到冷风吹进现场,她几乎能感觉到由于震惊和匪夷所思所导致的瞳孔收缩。
十年前她还是学生时,就清楚地记得老师所讲述的关于溺水致死的现象:溺水者由于强烈的挣扎消耗大量能量,导致尸僵出现早,消失也早,溺死者脏期内多有大量溺液,但也分不同情况,此外死者口鼻还可能溢出蕈形泡沫,因为冷水刺激气管黏膜......
这些她全都烂熟于心,但现在的情况似乎出现了问题,池澈静静站着,她让人把灯光打开,随后开始检查地面。这种老式居民楼的卫生间采用40乘40的大理石地板拼接,采用凹凸式的防滑工艺,有紫色和绿色花纹拼接而成。
地面已经完全干燥,几乎看不出水痕。她抬起头,看着微微转动的换气扇,数据像鱼群一样穿过脑海。
“没有大块溅射性水痕。”她看着这几个字落在纸上,身形接近僵滞。
“池,你要是不舒服先撤出来,我叫他们换换气。”
法医摇头,她再次面无表情地开口。
“没有挣扎痕迹,你们负责帮我把尸体抬出来,装在尸袋里,我检查一下皮肤情况。”
三个警察于是撸起袖子,两人抬腿,一人抬肩,死者上了年纪,但女性特征依旧明显,几个男人拧着脖子将遗体架在半空,按照法医的指示,将水沥干后才将其挪入客厅的尸袋。
“体表无明显机械痕迹,不排除皮下注射可能。需要带回进一步检查。”法医半蹲在地上,这女人的身体特征告诉她,死者其实并算不老,只是面孔褶皱与之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她拾起死者的一条手臂,在手腕内侧有数条疤痕,而最新的一条甚至没有脱落结痂。
“死者在过去时间内多次尝试自杀,割腕。现场检查的同志们仔细搜寻一下工具。”
李肃叫人拍完照片,按照法医的嘱托,也对浴缸内的存水留了样。尸体被抬起后,水位明显下降了一块,没有任何搏斗痕迹,现场没有水渍。
“李队,池底有东西。”
刘禹指了指浴缸中段的位置,从捞尸到现在过去了十分钟,水体重新变清。李肃将其捞起——是一个单刃刀片。
“你们两个,进屋去查,物证方面有不懂的先问法医。”
“李队。”池澈站起身,“基本可以判断为溺亡。但是还得带回检查。”
“溺亡。”李肃站在门边,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池澈,你刚才检查了地面,尸体也检查过了,都没留痕,浴缸这么浅的水把人淹死了?”
法医拉好尸袋的拉链,而后起身,她没看向李肃,脑子里是那缸浑浊的水。
排气扇仍在工作,它似乎不能关闭,因此室内外气温几乎一致。但尸体依旧开始腐烂了。在这样的低温下,即便环境潮湿,腐烂也仍然需要时间。
“李队,回去之后,全队上下都好好消毒。”
“人是自己死的吗?”
二队的其他人仍在检查,屋里传来搬动物体的声响,而这声音似乎也从楼上某处传来。
“搜证还没结束,但我说句不太负责的话,在浴缸内想要不留痕迹的杀人,其难度不亚......”她突然停住,“溺死的痛苦非常剧烈,一个人即便有自杀意愿,当他尝试溺水时,求生意志仍会压倒一切。但我认为这个词并不贴切,它更像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本能。所以,只存在几种可能。”
法医将手套摘下,扔进袋内。
“一是死者死前没有意识。”
“二是......”
...
唐乾刚坐在工位上,他把窗户开到最大,但仍然不能阻止李肃穿着羽绒服抽烟。
半小时前,他把报告整理出来,唐乾刚相当自觉地拿走,并且边看边提问。
“这事有点意思。”唐乾刚把小男孩溺水的卷宗摆在一边,“前后一个星期整,两件命案,都是溺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肃把烟头摁死,“我觉得这事再怎么悬乎,说到底的动机也简单,老太太没照顾好孩子,本来就独居孤独,孩子一死,估计心里不好受,心一横就死了,选了一个相对相似的环境,有身死谢罪那么点意思。”
“说得过去,而且他们不说孩子死也是这老太太发现的,当时还惨叫。”
“对,但都是听说的,没人目击。”
“那时候她可能已经受刺激了。”唐乾刚站到窗台旁边,他实在呛得难受,“尸检结果呢?小池一个人在弄吗?”
“还没出,估计快了。”
“说说其他可能,谁最想让这老太太死?”
“小成的爸妈,但是现在手段不明确,推断人死是在周六到周日,吃完晚饭后。池澈让我们回来消毒,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人死了大小便失禁,那一浴缸水脏地不行。”
“那这俩人的行程查清楚了吗?”
“清楚。”
李肃又点上一根,“但是也只能说大面上过得去,他们住一栋楼上,晚上回了家关起门来谁能作证?”
“那这不在场证明白瞎。”
“所以还得根据尸检反推,我听见动静了。”
李肃站起身来,他耳朵相当好使,打开门后,池澈抱着一沓东西进来。像风一样冲进全是烟味的办公室。
“剖完了,检查也都做了,现场的个人资料都让各单位去核查了,死者王桂茵,年龄62岁,此前长期服用苯二氮卓类药物阿普唑仑,属于管控的二级精神类药物,死者胃内容物检验显示她死前吃了药。此外还检测出了酒精,酒精饮用量在70毫升左右,不算少。”
池澈盯着两个警察中间的窗户,她把那摞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个苯什么卓是干什么的?”唐乾刚开口。
“镇静,抗焦虑,你可以理解为安眠药。”
“我看报告提到说她之前多次尝试自杀,和这个药有关系吗?”
池澈抱着胳膊,她显然闻到了这股子呛人的烟味,因此退到门口。
“存在关系,但并不直接。一般来说,像阿普唑仑这种,正常人吃到吐也很难说。”法医没有吐那俩字,而是用手抹了一下脖子,“顶多是吃多了特别想吐,然后洗胃,想入睡都很难。”
“但是这种药具有成瘾性,长时间服用后快速戒断会出现各类问题,比较轻微的有头晕头痛,严重的话可能惊厥,昏迷甚至产生自杀倾向。”
两个男人同时往靠背上一砸,案情已经愈加明确了。
”而且小刘在死者卧室里找到了病例本,三个月前王桂茵去了一趟市医院,她罹患了中度抑郁,而半年前她罹患了宫颈癌。”
“又是抑郁症,又是宫颈癌,还失眠,这老姐姐不容易。”李肃叹口气,“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孤身一人,疾病缠身,多次自杀未遂,孩子的死就是引信,她吃了安眠药还喝了酒,泡在浴缸里想趁睡着前割腕,结果戏剧性的是,还没割已经睡着了,身子打滑整个人躺进浴缸里,最后溺死了自己。”
池澈点点头,“目前看应该是这么一个逻辑。”
“什么乱七八糟的?”唐乾刚重新站起来,“这人才六十出头,怎么就独居了?背调呢?”
“背调也是乱七八糟的。”李肃叹气,“比娱乐圈明星的私生活还乱,这女的老公和儿子十来年前就死了,儿子叫卢博川,2006年猝死,琥海市内科医院给的证明,她老公没过几个月也死了,叫卢峰,死因奇葩,喝醉了高坠死的,这案子还是你师父办的。但这也不是离谱的,他们家还有个养女,叫卢萤,几年前和王桂茵断绝了关系,原因不明。之后这人就一直独居,社会关系这一层基本空白。”
“邻里街坊问了吗?”
“问了,据说有一个男的隔三差五就会来,但是看着也不老,王桂茵没和这些人谈起过这是谁,所以现在只能等这个人自己出现。”
“我们的想法是等尸检出来了再做痕检,现在来看,是不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基本可以确定是自杀。这一系列操作如果不是本人想要执行,其他人暴力实施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烟味散的差不多,唐乾刚起身关上窗户。他觉得结果很快就能落实,现在完全不用关心案子进展,但如果排除刑事因素,那就有的忙了。自杀案件各有各的离奇,并且都往往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
李肃起身召集二队开会,见这人一走,池澈坐到他凳子上,两个人均陷入沉默之中,他们心中闪过一样的隐忧。
调查已经持续近三天,所有工作基本都已完成。但没有社会关系会让市局相当头痛,这通常意味着尸体无人认领,因此这类尸体会在殡仪馆保留相当长的时间,甚至以年为单位。幸运的话则由国家出资集体火化,不幸则继续陈尸冷柜。和尸体有关的工作已经结束,案件性质确定后,很快就要转入下一流程。
“你说他现在在想什么?”池澈道。
“我估计着他迫切地希望那个经常来看王老太的男人出现,然后迅速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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