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燧石

结案的速度相当快。周天早上是唐乾刚值班,他习惯七点前去市局门口喝一碗咸豆腐脑,顺带看看早班新闻。十五分钟的空当里,群里发了结案消息,一个小时后即发送案情通报。

李肃告诉他,那个经常去看王桂茵的人找到了,并且还是主动联系的局里。这人叫苏枫谷,是王桂茵的女婿,不过后来这个名头从两种意义上都发生了断裂,第一种是卢萤和王桂茵断绝的养母女关系,第二种则是苏枫谷和卢萤的离婚。但即便如此,他和王桂茵一直有来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工作比较忙外加出差,没有来看老太太,而回来后发现平安里小区的楼栋被封锁,邻居告诉他人已经没了。

案子排除了刑事可能,其余的已经走了流程,但这人还被蒙在鼓里。周一早上所有人都跑着办事,苏枫谷来到了刑侦大楼,李肃还在开会,临时把接待任务扔给了唐乾刚,顺理成章的,这案子已经板上钉钉属于他的工作了。

接待室上周用过但没收拾,唐乾刚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姓苏的男人精瘦,像晒干的带鱼。戴着一幅银框眼镜,个子相当高。见第一面,唐乾刚就知道这类人大概是在生意场上滚打多年,什么都没写在脸上。

卷宗已经看过很多遍,所以唐乾刚烧上热水就开始介绍,等跳闸的时候,就差不多说完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老人家心理比较脆弱,加上有些事情涉及个人隐私,你作为前女婿,估计也不好跟你明说。你这段时间也忙工作,这是个悲剧,节哀吧。”

唐乾刚倒上水,递到男人面前,这人低着头,叹出一口气。

“都怪我,应该多关心关心。”

“有点冒昧,这么回事,我们警方在立案后需要调查社会背景,家庭情况,老人是独居,但是有个养女,也就是你前妻,但是她后来和这个王桂茵断绝了关系并且做了公证,你后来也和她离婚了,方便问问原因吗?”

“这个事情,主要还是和钱有关。”

苏枫谷把杯子放下,“你们应该也调查过,我前妻这个养父母早年也算是琥海市的中产了,但是接连出了意外,后来只剩下王桂茵一个人,她和我前妻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可能一开始也没想把钱留给她。”

“那这个断绝关系也不是说想断就断,双方都得有这方面意愿才行。”

“对,双方都得有这个意愿。条件就是卢萤也不需要进行赡养义务,当时她就答应了。”

“赡养义务?都是中产家庭了,这个义务应该落不到很具体的实处吧?”

苏枫谷稍微抿了一口茶水,“我岳母她不工作,之前都是靠我岳父支撑,所以很难说最后需不需要进行赡养。而且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女关系不好。”

说到这,这人笑了笑,“说到离婚这件事,其实也比较无奈。那段时间我个人遇到一些麻烦,所以不想牵扯到她身上,所以就选择离婚了。”

“那你现在问题解决了吗,为什么不考虑复婚呢?”

“这个,这其中有一些原因比较复杂,您看如果不是特别有必要,在这我就不必要的展开说了。我今天来,了解了情况。之后的事情我会处理,麻烦你们了。”

“还有个私人问题,”唐乾刚咧嘴一笑,“你前妻和她养母关系不好,为什么你和老人反而相处地不错?”

“这个...大概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卢萤毕竟不是亲生,而是抱养的。”

重男轻女几个字从警察脑子里闪过去。基本情况都已经了解地差不太多,苏枫谷起身。

“还有这么一个事情,苏先生,我们单位在调查近年来的自杀案件,想要汇编成警示资料,任务书都还热着,所以你看你能不能配合我们的调查访谈工作?”

他看着这男人脸上浮出一层疑虑。

“你放心,资料会对事、人、地做模糊处理,我们也会保护好涉案者的隐私,活动的主要目的还是探寻原因而不是追究责任,这一点我得讲清楚。”

苏枫谷点点头,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唐乾刚。

“这是我的名片,之后如果有需要,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名片上写着义合医疗器械有限公司几个字,地点在青水区万山路24号,位于琥海市最北侧的新工业园区。

唐乾刚将人送走前握了握手,那双手相当有力,手的主人迅速消失在了楼梯口。

...

周二早上六点,火燎原被大雨惊醒。

已经是进入十一月以来的第四场大雨了,但这次不是寒潮。预报显示台风会在近海向北行进600公里,并不直接登陆,风级停留在了7级。

这算不上一个出门的好日子。火燎原穿上雨衣,昨晚唐乾刚已经跟他说了情况,关于此前已经发生的案子,他也已经有所了解,或许是完全旁观的角度,他隐隐觉得这些事情过于巧合,唐乾刚告诉他调查的本质是和时间竞争,警察从来不跟人客气。

要见的这个人叫苏枫谷,自己开厂,火燎原查了一下,说是医疗器械,实际上就是橡胶手套。规模似乎不大,并且通过一系列企查APP显示,这公司过去一年发生了一些纠纷,有些到现在仍为解决。

火燎原下楼去便利店买了几个包子,唐乾刚还没来,他站在门口,感觉潮湿几乎淹没了他。十分钟后他见到警察,随后他潇洒地坐到副驾驶上开始假寐,青水区没通地铁,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半小时。火燎原设置好导航,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准备问他一些什么问题?”

唐乾刚沉吟了一会,“无非是老人的异常,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作为亲属家人应该怎么提前提防和疏导。”

“这件事,我是说王桂茵这个事情,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意识到路上车流逐渐减少,火燎原开口,“她为什么吃安眠药?”

“她病历上显示,大概2014年前后她就出现了一些问题,那个时候就开始吃药了。”

这个回答让两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因为确诊癌症才开始吃安眠药,这么看时间还得靠前。”

唐乾刚意识到这里存在一个陷阱,癌症大概率是抑郁的诱因,但和失眠没什么关系。几件事之间存在微弱的信息误差。

“她因为什么吃药?”

火燎原没有得到答案,他看到警察正在发消息。两个路口后就要到达目的地,他被告知不需要上楼,但是需要帮着做做记录。

“见到人前咱们通上电话,你记得静音。给你个本,记个笔记。”

唐乾刚转身下车,他提前打了电话。火燎原把车停在数百米开外,确保不被人看见。电话已经接通,传来噼里啪啦下雨的杂音。他调了调座椅,随后摊开本子,几分钟后响起人声,不出意外两人已经见面。他们没进电梯,这一点算是幸运。大概又经过几分钟后,火燎原意识到唐乾刚坐下来,开始了询问。

“苏先生,你知道王桂茵服用安眠药这个事情吗?”

“知道,但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但是据我们得知,她其实几年前就开始吃药了。”

传来了几秒的停顿,火燎原想象着两个人的表情,有点想笑。

“之前不太清楚。但最近一段时间,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最近心慌,焦躁,我才知道她在尝试停药,就是这个安眠药。”

“停药?和患癌这事有关系吗?”

又是几秒的停顿。

“你这是?”

警察的声音里夹杂着相当生脆的撞击声。

“是这样的,警官,我比较喜欢台球,喜欢边打边想。关于停药这个事情,和患癌关系不大,我找朋友打听了一下,应该是和抑郁症有关。”

“抑郁是因为癌症确诊这个事吗?”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这几天我知道的,但这么一回忆,好几个月前吧,我去看她,她的状态就不太对了。当时她说想出去走走,秋天嘛。我没放心上,那会也忙,再后来我看她身体消瘦,就带了一些营养品去,她也没怎么吃。”

“王桂茵平常居家都穿什么衣服?”

“这个...什么季节穿什么呀。”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尝试过自杀?她的手腕上有伤痕。”

“割腕?”

苏枫谷的语气变得急促,“这个事情我如果知道,唉......但是我去看她也是放下东西就走,没注意到老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很多自杀类案件的共性,一般来说受害者不愿明示,亲人朋友没有察觉,最终酿成悲剧。”

那边陆续传来台球被击落袋的声音,火燎原在本子上陆续写下谈话内容。苏枫谷是79年的,和卢萤有个孩子,离婚时孩子跟了母亲,这个孩子身体似乎不太好,一直住院。唐乾刚又问了一些关于王桂茵丈夫和儿子的情况,随后结束了这次谈话。

十几分钟后唐乾刚上车,他看着本子上的字迹陷入沉思。车子随即发动,雨势已有减弱,警察把烟灰从窗缝抖出去。

火燎原明白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所谓的收集案件、整理资料这些事上,冰山不可抑制地露出水面一角,而水面之下则可能隐匿着庞然巨物。

“苏枫谷的女儿有心脏病,现在还在住院。”

“他居然还有心思打台球。”火燎原笑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做生意的,一切向钱看。”

“向钱,有一个重要问题!”

警察摸出电话,他播了一个短号,几秒后就接通了。

“肃,我问你,王桂茵的遗产是怎么处理的?”

“公证,几年前就已经公证了,常规死亡后立即生效,结案之后流程包含这一项,你没在组里没跟你说。”

“公证内容是什么?”

“好像是留给了苏枫谷啊,她的养女不是和她断绝关系了吗?我听说当时因为孩子生病,老人不想出钱,所以掰了,但是这个女婿好像一直挺上心,王桂茵原来都不住在这个小区,因为离的近,还是男的让他搬过来。可能女人也感性吧,觉得一个女婿比女儿强这么多,几年前就公证了。”

“遗嘱保留底片了吗”

“留了,我发给你。公证材料也有,你知道就行。”

几分钟后李肃发来一张图片,白纸上手写的遗嘱,字迹并不清晰。

“怎么样?”

火燎原余光瞥了一眼,看见唐乾刚抻长脖子努力辨认字迹,像是近视的鹅。

“死后房产留与苏枫谷,共计两套,本人享有售卖、变更权利。存款百分之六十由苏枫谷继承,剩余则交由琥海市内科医院基金会,用于支持公益发展。其余财产均交由苏枫谷处理。”

“这老太太是不是没工作?”

“对,队里查过,结了婚就一直在家。”

“靠什么吃饭呢?”

“她老公之前是有正式工作的,而且就在这个内科医院,很早就到副院长这个级别了,收入不低,加上有保险和房子,房产我们查过,一套在海桉区的翡翠城,一套在静荷区,均价都在五万五靠上。而且一年多前,她把其中一套卖了。”

“钱不够花?”

“可能是,但不确定。”

“我在来之前查了一下苏枫谷,2016年,他厂里生产出过两次事故,官司缠身,判赔近两百万,他不服上诉了,但是应该是驳回了,今年夏天省院给打回来,维持原判。”

火燎原吐出一长串,他的确做了点功课,但远远不止这些。

“都是你那些高净值客户给你的情报?”唐乾刚似笑非笑,“还有什么?”

“这个公司其实最早是从琥海的一个本地品牌分生出来的,叫仁行医药,本世纪初这个牌子把主要市场放在了一线和国外,一些基础比较稳定的就成立了分公司,义和也是那个时候成立的,它主要生产的是橡胶手套。”

“义合医疗器械的起始注册资金是350万,04年注册,05年投产,据说效益很好。”火燎原的语气相当平静,“但后来出了问题。”

靠近市区,车速逐渐下降,对话密集起来。

“什么问题?”

“这个企业最早出资投资的大头并不是苏枫谷,而是另有其人。这其实是个家族企业,真正投资的是卢家父子。”

“卢家?卢峰和卢博川?”

“对,但他们在两年内接连去世。”

狂风此刻正在向北席卷。火燎原把车停好,五分钟前唐乾刚告诉他,最近会去看看那个住院的孩子。

...

周山和司机把尸体接入冷库,据说又是一起溺尸。周山给司机散了两轮烟才套出一点话来,这老太太死得相当离奇,但是鉴定为自杀,在浴缸里自己溺死了,没出一点动静。

是从警方手里接过的尸体,陈藏雀明白这类尸体一般都经过了处理,但气味仍从尸袋的缝隙里散溢出来。家属还没有到达,因此枫山殡仪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妥善保存遗体。在入库前需要对遗体做初步检查,陈藏雀戴好口罩,一具女尸,六十多岁,但身形并没有走样过于严重,这还是被水浸泡过后,生前应该相当消瘦。

左手中指有明显戒痕,根据司机说,这尸体是在家中浴缸溺亡的,因此戒指应该在出事前就摘了下来。此外左手内侧有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而其中一道的结痂甚至没有脱落。

法医应该已经对尸体做了初步防腐。陈藏雀举起遗体的两条手臂并在一起对比——左手腕更为纤细,存有轻微压痕,这是长期佩戴手镯的表现。

如果是意外死亡,手镯又是谁取下来的?

死者的四肢会因为浸水而涨大,因此如果想要完整取下镯子,势必会留下擦痕。但最简单的办法仍然是暴力破拆,陈藏雀回过神来,这种事情警方并不会做。这个叫王桂茵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操作台上,眉目紧皱,似乎陷入了疲惫的沉睡中。

陈藏雀招呼周山,两人为其穿上寿衣,随后将其放入冷柜,而在这具遗体旁边,就是意外溺水的男孩,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缘分。陈藏雀合上柜子,随后到卫生间点烟,他想起那些用钢丝球洗澡擦背的日子,味道和阴影至今仍未散去。

他思索需不需再写一封信。四点过后,人陆续散去。整个走廊内再度只剩一个人的脚步声。陈藏雀回到办公室,打开了办公桌下最后的一个抽屉,里边放着一本已经泛黄的账簿。

他找到折角的一页,一整面记录的只有一项业务。

套餐:福禄寿全家福  售价:28888

内含鲜花、寿衣、妆殓、挽联全套业务,另有黄木棺材一口。

缴款人:卢峰   业务收受人:王桂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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