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刚把两天前的资料录入电脑,大部分依靠记忆,少部分借助了火燎原的笔记。整个办公室有一种单调的噪音,这是空调风片老化产生的动静。李肃被叫去开会,时间已近五点,制热已经开到最大,潮湿于是躁动起来。往年的日子里唐乾刚总喜欢玩一类无聊的游戏:在挂满均匀水汽的玻璃上写字,而后告诉李肃,这是天书。
但眼下他无心于此,唐乾刚感到些许烦躁,被指派调查无关利害的案件让他有些痛苦,无法直逼真相,只能通过并不强制的问询谈话得到的信息就和这些蒙着水汽的玻璃一般模糊。但真正使他不安的或许是这件案子出现了差错,他产生了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案件走向或许没错,但期间有一大段真相没有查明。
他不自觉地摸烟时,池澈再度推门进来,唐乾刚其实蛮欣赏这个女人,一个天天和死亡、病理、化学这些东西打交道的人,还能时常挂着笑容。法医已经换下褂子穿上常服,希望有个人能和她搭伙使用咖啡的半价券。
池澈见只有唐乾刚一个,于是放心大胆地坐到李肃的椅子上,拨弄他桌子上的那盆植物。
“下了班吃火锅去吧?”
池澈馋这一口挺久了,只是平时实在懒。
“今天不行,最近都悬。”
“你不会还得工作吧?天天加班,小心光荣。”
听到这句,唐乾刚回瞪了一眼,但池澈没在看他。
“我现在干的是记者的活,知道记者干活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吗?”
“当然是吸引眼球了,什么震惊、惊现、炸裂,用上就火。”
“是真实。”
“你最近不在调查平安里的案子吗,自杀,属于你的工作,也是挺不走运的。”
“对,就是这个案子,等会去现场看看,所以吃不了火锅了。”
唐乾刚看了眼时间,5点07分,还有二十分钟才下班。
池澈没有回应,像李肃这样的抽烟大户,他桌子上的绿萝倒是十分健康,她来回拨弄两片叶子,回忆起了那具在浴缸里的尸体。
“案子结了,你直接问李队就行了,还有什么需要回到现场去调查吗?”
“你看,你显然不懂记者。”唐乾刚一笑,“调查案件真相与调查案件发生原因可不是一个性质,你有兴趣吗?”
“还行,你怎么去?”
唐乾刚一笑,“请我喝杯咖啡,我跟你说。”
...
火燎原看过不少电影,他总觉得法医这种职业通常由冷静克制,基本没什么头发,行动矫健,物理和精神层面都百炼成钢的大汉担任,但池澈和这些完全是南辕北辙。还没有见面,火燎原就已经被请了一杯咖啡。
“听你哥说,你给他开车。”
几个人在角落坐下,火燎原的发梢有些潮湿。
“对,他空手接白棍然后胳膊咔嚓了,打方向盘没问题,挂挡费点事。”
火燎原笑笑,“谢谢你的咖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法医。”
池澈回以微笑,他面前的两个人截然相反,一个穿着衬衫西裤,另一个穿着潮牌,脚上踩着一双亮黄色的帆布鞋。
“你多大了?刚毕业?”
这个问题让两个男人笑出声来,并且笑声越来越大,火燎原笑着摇头,而他身边的警察也伏下身子。
“我估计今天这事问题不大,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池澈把笑容收起,她捕捉到唐乾刚脸上近乎狡黠的笑容,她回忆起中学时代男生的恶作剧,在面对那些被捉弄的同学面前,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而被捉弄的人则惶恐茫然,和现在的自己如出一辙。
“我毕业挺多年了。”火燎原刹住笑容,“今天是因为配合他的工作,才故意穿地花里胡哨。”
法医于是仔细地审视起来,这个和他哥一样没怎么有正形的男人把脸藏在鸭舌帽制造的阴影下,握着咖啡的一双手血管异常凸起,骨节相当鲜明。火燎原感受到这种如剃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于是喝了一口咖啡,他避开了这种目光。
“这么回事,”唐乾刚开口,“平安里的那个房子其实是租的,王桂茵和房东签了5年的租住协议,她在个地方留下了大量的生活痕迹,当时调查的大部分工作也都是在屋子里进行的,王桂茵没有法定继承人,她在遗嘱中也没有提到关于个人物品的支配问题,而我们联系了她遗嘱中的继承人,人也表示先将东西放在屋内,等闲出空来集中处理。所以现在的一单元101基本等于案发现场。”
“在所有职业中,最讨厌死人的当属房东。”火燎原补充道,“人死账销,房屋主人现在最头痛的问题估计就是房子之后的盈利问题,通常来说这类房子价格在之后都会变得相当低,并且在都市传说中被打上‘凶宅’的标签,在一线城市,凶宅的价格可能只有市价的十分之一。”
火燎原将手机递到池澈面前,一个租房APP被打开,上面显示平安里3号楼1单元有数栋房子面临出租,而101正在其中,但价格比其他并不低很多。
“差别不明显啊。”
“他不会直接标出来的。”
火燎原退出界面,划到备注一栏,里附一行小字:价格可以面议。
“可以面议。所以你们今天去现场,是通过这种方式?”
两个人没有回应,但狡黠的笑容再次出现了他们脸上。
房东是周二联系好的,火燎原确实擅长这类把戏,他谎称自己是外地大学生,觉得平安里虽然远点,但好在便宜。电话那头的男人几乎笑出声来,告诉他价格好说,但是起租一年,这是条件。火燎原实在太懂了,但他不能笑出来,告诉房东周三晚上去看,需要等下课。
城市里的人需要保留点底线。下车前唐乾刚告诫火燎原别太离谱。在车上的二十分钟他们临时修改了计划,决定让池澈加入他们的“团伙”,而因为两个人面相都比较年轻,伪装成情侣,可行性更高。当两人进屋后,唐乾刚伺机敲门,他的身份是火燎原的表叔,帮年轻人把把关。
两个人轻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唐乾刚停好车,时间还早,平安里的一些楼栋已相当残破,虽然靠近琥海老市中心的南缘,但近年来重心向北,仍然逐渐走向没落。这些房子很快就要拆除,因此相当一部分楼栋没有住人,路灯照射下,浓郁的黑暗从窗玻璃的破洞里散溢出来。
平安渠在西侧不远处流淌,水声哗然。警察下车沿着围栏向南,3号与5号楼间的围栏处有两根铁条消失了,这大概是为了方便西侧的行人进入小区。平安里的正门在南北侧,每一排均只有两栋楼,因此相对狭长。他从破洞处钻出去,在他和渠水之间的是一些浓密的灌木柳丛组成的隔离带。隔离带和小区围栏间是一条不足两米的辅路。
渠水自北向南流动,唐乾刚从灌木的缝隙穿过,随后站在渠边,平安渠两侧的坡岸有数米之宽,因此坡度并不陡峭。而靠近人行桥的地方则设有台阶,警察从卷宗中得知,这是便于环卫进行打扫的一种设计。
他沿台阶而下,台阶尽头处是延伸出去的水泥码头,而这里也就是男孩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他打开手机,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案发现场,铁丝网破洞的地方已临时堵住,在上边悬着一块红色告示:水深危险。
唐乾刚开始推演案件发生时的场景,男孩睡醒后出门,他或许意识到家中无人,于是准备去找王桂茵,但王桂茵也并不在家,此时他决定下楼玩耍。从单元门到栏杆破损处大概只有几十米,并且楼前停了一些车,没有目击者也在情理之中。男孩钻出破洞,穿过了灌木来到了渠水旁。
天气并不炎热,他为什么要去水边?警察立在码头上思考着,孩子或许被汹涌的渠水所吸引,并最终站在渠水边,失足跌入水中。
这是最为妥帖的解释,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刑警甚至不清楚他究竟在哪一具体位置入水。整条渠宽近四米,破洞处仅不到一米,实际上如果男孩足够幸运,他能够抓住完好处的铁丝,就大概率能够生还。
“不对。”唐乾刚喃喃自语,当天水流汹涌,即便男孩抓住什么,水流也极容易呛入肺部,低温会迅速夺走体力,而后男孩同样无法生还。
而这原先黑洞一样的破损处使得水流更加湍急,尸体因此仍会冲进洞内。
换言之,孩子只要在当天掉入水中,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唐乾刚的手机突然炸响,火燎原告诉他已经办妥,计划进行到下一步。警察于是再次穿过灌丛,从栏杆处钻回小区,101已经亮灯。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现场,饶是被动主动参观过一些私人住房,但他仍然不免惊讶,101室内的陈设完全不像一个独居老人的风格,反而更像是学生的画舍。
客厅铺设了数种颜色拼接的地毯,几乎所有的墙面都挂上颜色鲜明的油画,乃至餐桌布都相当华丽。火燎原和池澈坐在沙发上沉思,并没有房东的影子,警察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只所以将屋子形容为画舍,是因为这些油画色调实在混乱,使人隐隐焦躁。
“这些在卷宗里可都没有提到。”他坐到沙发上,“房东呢?没和你们一块?”
“他把钥匙给我了,他住的离这不算远,说看完了钥匙放垫子下头就行。”
“不怕丢东西?里边看过了吗?”
火燎原点头,神色并不自然,“你去看看吧。”
警察于是起身,他推开卧室门,随后倒吸一口凉气。
床头悬挂着巨幅的画作,但画的内容并不具体,他凝神看了一会,觉得那大概是一朵花或是对称的衣服褶皱。
房间显然已经打扫过,除去床铺外,就是桌子和书橱,一切都整齐地匪夷所思,唐乾刚拉开橱柜,王桂茵的各类资料都被放置在颜色各异的置物盒中,而其他物品也都分门别类存存放在格档里。
这绝对不是二队的风格,唐乾刚环顾四周,床铺下仍旧铺着地毯,但颜色近乎纯黑。
“王桂茵以前是搞艺术的?”
唐乾刚坐回沙发,火燎原和池澈一言不发。
“唐记者,你是主角。”池澈开口,“原因和真相相差极大,说说新发现吧?”
“你第一天来的时候,这屋子里也是这样吗?”
池澈点头,“屋子确实很干净,但之后肯定重新打扫过了。”
“屋子整洁是一种情绪稳定的体现。一般也说明居住者的生活相对规律,说实话,我总觉得这里住的不像抑郁症患者。”
“抑郁的表现有很多种,不是所有人都会失控。”池澈补充了一句,“你刚才看她的衣柜了吗?”
“里边有各式的红裙,此外她还有各种各样的首饰,但死前她都摘下来了,镯子和戒指没有戴在手上。”
火燎原抬起头来,他坐在靠南的沙发上,屋内很冷,泛着透骨的潮湿。他察觉到法医的目光几次在身上扫过,于是起身到门外透气。
“你去看一下浴缸。”池澈指了方向,警察随即起身,推门进入。洗手台上摆放着一些化妆品,再里边则是一只瓷质浴缸。现场已经处理得相当干净,隐约存留着一缕消毒液的味道。唐乾刚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浴缸仍然很新,显然是王桂茵搬来后购置的,在靠近头枕的位置,还分布着淡黄的水渍。
池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的照片我刚才看过,可以说非常漂亮。一个喜欢艺术的女人,最终死于溺水。”
“她本来打算割腕的。”
“可能最终还是放弃了,割腕会导致血液大量喷溅,即便是在水中,人难免惊慌失措。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比死亡本身强烈很多,天意弄人,她最后还是死了。”
...
火燎原将门轻轻掩上,他的烟瘾上涌。这小区里只有两三个稀薄的路灯,他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心弦骤紧。但那人并不是房东,他看见火燎原,似乎惊异于是生疏面孔,于是上下打量起来。
“你住这一栋啊,叔?”
“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下来,是个中年男人,身上夹杂着强烈的烟草味。
“来租房子的。一楼,从网上看的,便宜。”
火燎原即兴表演起来,他看见那男人露出一种戏谑的神情。
“租的多少钱?”
火燎原随便扔个答案出来,比实际还高了几百。
“小伙子,你叫人坑了,这户人家之前死了人了。”
男人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出一股得意。
“两星期死了两个,三号楼搬走了两户了。”
火燎原于是装出一副被雷劈中的神情,听这男人讲起故事。
“一楼这女的,好心办了坏事。她错不该照看楼上的那个孩子,你听听这个。”
男人掏出手机,他打开相册,确定四周没人后,开始播放一段视频。取景框一直在轻微晃动,位置是在窗边,有人在楼下喊叫,一个男人先是来回走动,相当大声地自言自语,随后指着一楼窗户开始咒骂,出言之脏,难以入耳。
“这是小孩送去火葬场当天,这是他爸。精神崩溃受不了,觉得是一楼的女的害死了他儿子,第二天还买了一些花圈挂在一楼门边,上头都是骂人的话。”
火燎原凝神看完视频,长达四分钟的视频,那男人一直在进行恶毒的诅咒,直到最后骂地累了,视频戛然而止。
“警察知道吗?”
“警察知道屁,谁闲的没事跟警察说这个。我是看你年轻,别着了人道。”
说完那男人闪身进入楼栋,在黑暗中只留下一串脚步声。火燎原心弦躁动,于是默默起卦,在心里算起数来。但此时池澈站在门口叫他进去,他看了一眼西北方向,闪身进入屋内。
...
火燎原将刚刚的情况转述给两人,沉默也由两个传染至三个。
细节像海上的浮冰对撞,火燎原小心地漂浮在这些碎冰的汪洋之上,寻找遗漏的冰山。
“池医生,独居的人是怎么得上宫颈癌的?”
他没有立即得到回答,法医仔细思考了一会。
“你其实了解过这种癌症,知道女人会得这种病,很多时候是源于私生活混乱。”
“宫颈癌绝大多数是由于感染了HPV病毒,而HPV病毒中的16和18型,最为危险。”
“但这一类危险的病毒,它们的潜伏期有数年之久,如果不加注意,甚至无法意识到已经感染。此外,HPV病毒并不一定全由私生活混乱导致,其中很多原因和女性早年的生活习惯相关。”
火燎原脑中划过什么。
“比如泡澡。”
几个人是十分钟后起身,唐乾刚出于职业习惯还是拍摄了一些现场照片,临走前她翻阅了放在柜子里的相簿,大部分都是家庭合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是单人照片。这些单人照无一例外全是王桂茵在画画时的侧影,她没有看镜头,专注地在画布上涂抹。而在这些照片中,她都穿着裙子。
一只有思想的,身形姣好的,幸福快乐的羊奔跑在草原上,和人一样典雅、端庄且美丽。但羊身形娇弱,会死在荒原之上,或是雷暴与狼。羊缺乏抵御危险的手段,它因此必须依附于人。
一个久久依附于家庭的女子,一个失去了儿子和丈夫的女人,当唯一的女儿也离自己而去,身患疾病之时,如何应对来自他人的恶意?
女人摘下所有的首饰,赤裸地躺进浴缸,她本想用刀片结束生命,但踟蹰间很快沉沉睡去。
犹如一抹坠入诅咒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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