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枫山影翳

火燎原把车开到海桉区西边,在一个正骨按摩店前停下。时间还早,但太阳已斜悬在西南天侧,仍不到下午五点。一天前唐乾刚告诉他卢萤就在这工作,考虑到种种细节,唐乾刚决定先让火燎原调查基础情况,随后再考虑是否进一步深入沟通。

大堂内好像点燃了什么草药,火燎原觉得这种味道比香水好闻,这里边的空间比他想象中大,但装潢和定位不太搭调。前台有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火燎原把衣服最上边两个扣子解开,然后凑上去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卢萤的人。负责接待的小女孩头也没抬,问他是哪两个字,半分钟后告诉他有这么一号人,顺带着技师号都告诉了他。火燎原又和人聊了几分钟,套出来这地方是两班制,晚班到夜里十二点,但卢萤都是白班,五点半就下班走人。

离下班时间还有一截。火燎原相当熟练地点了个套餐,这笔账到时候有人给报销。随后拎着牌子上了楼,这店虽然叫正骨按摩,但是土洋结合,spa洗脚之类都有。他上到三楼,跟领班点名16号技师,随后进屋里换好了衣服,几分钟后茶水和果盘就端进来了。

他重新把扣子系好,将手机反扣在扶手上,没来由地干笑了几声。他听见有人过来,脚步非常轻快,随后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她端着一个木桶,面部隐在桶后。她报了号码,火燎原点头,这女人近一米七,扎着头发,显现出一种结实干练。

套餐里包括足底和背部两部分,火燎原告诉她先从洗脚开始。女人从躺椅下拽出一个水头,木桶里有一个药包,热水冲入桶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艾草气味。这个房间向北,因此相对安静。火燎原将脚探入热水中,这个时段有点太早,带着零星的刻意。女人抽出小凳,火燎原觉得这双手过于有劲,把脚面的血管都搓得扭动,热水哄发出一种闲适,这让青年肺里发痒,话头已经拉开,女人说火燎原是富贵脚,这是常见的吉利话,他顿了顿开口。

“你叫什么名?这么高的个,本地不常见。”

“我是本地的,卢萤,萤火虫的萤。”女人没抬头,头发尖在火燎原膝盖上扫来扫去。

“你们这边开张早,有的店不到晚不上人。”

“对,但是晚上也有人在这。”

火燎原又停了停,他吃了点水果,斟酌下一句怎么开口。

“那你们这个战线拉得挺长的,从早到晚都得有人守着。”

“不是的。”卢萤终于抬起头来,“我们这晚上六点有人接班,不会都守在这里。”

“那你应该是白班?”

火燎原放下西瓜,他感觉有些吃痛,这女人的手劲不是一般大。

“对,白班。”

“白班还行,但是我听说夜班一般钱多点,怎么不上夜班呢?”

“得照顾孩子。”

这句话后边跟着无奈地轻笑,火燎原点了点头,没再进行下一步话题。他想赶紧切入主题,闲话聊得够多了。

“夜班也不算安全,家里有孩子,还是早回去好。”

火燎原感觉脚面已经烧起来了,手心里也开始微微冒汗,但洗了也不过七八分钟,这个服务有半个小时,他把肺里的气喘匀,准备进入下一话题。

“您很年轻,我们这个套餐不便宜,您一定年轻有为。”

卢萤手上的活计停下来,搓洗结束,她把头发重新扎好,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于是拉开了话闸子。火燎原到嘴边的话于是咽回去,他笑笑没接话。出乎意料的是这女人率先介绍其自己的情况:上白班是因为照顾孩子,孩子目前住着院,好几年前离了婚,就是自己照顾。火燎原以前听到的说辞多是家里有生病的父亲,上学的弟弟,但唐乾刚的资料告诉她这女人说的都是真的。她相当迅速地擦干火燎原的脚,随后让他往上躺,洗和搓已经进行地差不太多,准备开始按摩前,火燎原问了心里的疑问。

“方便问问为什么离婚吗?”

这女人身形一僵,这种僵滞率先从脚心传来。

“哎。”卢萤笑了笑,“离婚是他提的,他做生意,当时背着外债,他说不想拖累我们,就离了。”

“现在解决了吗?”

“解决了。”

卢萤再次笑了笑,手上力道加重了一些,火燎原感觉微微吃痛,卢萤这次没说实话,实际上苏枫谷的若干问题并没有解决,他最近甚至还要去打一场官司。这些信息来源都很偶然,不久前静荷区一个客户乔迁,火燎原去帮着看了看日子,这人同样是做医疗器械,火燎原长了心眼,聊着天就把话套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个人都相对安静,火燎原看了一眼时间,五点一刻,估计这个时候并不算忙,忙完自己这一茬卢萤也就下班,时间并不宽裕,但他还没组织好语言。但女人的动作把他的思路打破了,女人攥拳后使劲在火燎原的足弓处摩擦,并且告诉他足底过于紧张。

“遇到是缘分,如果帅哥觉得服务还行的话,可以考虑办个卡。”卢萤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加快了速度。

“别人相遇是缘分。但是我们还真不是。”

火燎原一笑,他抬起上半身来,卢萤没有停下,但是用一种疑惑带笑的表情看着他。

“几天前你肯定接到了一个通知,这个通知内容算不上好,一个叫王桂茵的老人突然离世,在自己家中。”

火燎原凝视着这个人,他期待看到某种剧变,他甚至伸了伸腿,将神经汇集在脚底,以便不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事实和他预想的几乎一致,那张疑惑带笑的脸先是转入平静,卢萤眼睑垂落,随后切换了一种眼神,一种类似扫描的神色,火燎原确定没有见过卢萤,因此对卢萤而言,面前的青年也全然陌生,几秒后她吐出一口气。

“是,那是我母亲,她去世了。”

...

火燎原在四十分钟后结束了按摩,空气里仍然盘踞着一种使人窒息的潮湿,他换好衣服,随后躲进车里打火,将暖气开到最大后再次钻出车外,几分钟后一个女人出门,她看见火燎原,随后点了点头,向他走了过来。

半小时前火燎原简单介绍了情况,自己是个传话人,只是提前接触一下,正主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调查研究老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原因都藏在水下,只是有的人愿意潜到水底。火燎原要回开云区晚点还要去找唐乾刚,卢萤的女儿在琥海市心内医院住院,地方离得很近,火燎原很大方地请人搭顺风车,卢萤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布袋,火燎原隐隐看见里头有不锈钢的饭盒。

白昼在迅速向后消退。火燎原调出导航,卢萤坐在副驾,偶尔看一眼手机。她并不避讳谈论最近发生的事情,王桂茵自杀于家中,她的语气相当淡漠。

“这几件事基本都是前后脚发生的,离婚、分家、自己带孩子,我是抱养来的,不是她亲生的。寄人篱下,吃穿都在卢家,二十几年面子里子都过不去。”

“但是我听说你和你母亲断绝了关系?”

“对,因为有些东西我们说了不算,法律规定的事。就算是抱来的孩子,也有继承权,也有赡养义务。我母亲她知道我自己一个很难,谈不上赡养义务,平时上班医院两头跑,基本不在家,我也不想问她要钱,所以把关系就给断绝了。”

“她同意这么干?”

“她亲生的孩子走了很多年了。”卢萤把头埋下去,“后来我父亲也紧接着去世了。家里剩下我和她,一开始她也不同意。”女人放下手机,“后来,我们吵了一架,都在气头上,她就同意把关系断绝了,还写了遗嘱公证。”

火燎原把车速提起来,他突然想去见见那个在医院里的孩子。

“我听说你母亲遗嘱中提到基本都将遗产留给你前夫了,没有提到你。你一个人带孩子,孩子生病还需要手术,不得用钱吗?”

“她那时候还小,不急着手术,我没日没夜地干,就为了给她攒手术费。遗产不能指望,也指望不上。”

遗产不能指望,也指望不上。

这句话在火燎原的脑袋里回荡,事实真的如此吗?王桂茵名下的遗产已经走完了所有流程,两套房子已经挂到了售房软件上,结案后遗嘱立即生效,苏枫谷很快就能获得这笔意外之财。

车子拐进琥海心内医院的停车场,火燎原把车子停好,随后看卢萤消失在住院部大门内。不出意外,唐乾刚就会和她聊聊案子,卢萤并不避讳交谈,她甚至有很多话想说。火燎原重新发动车子,他需要回单位一趟。

...

陈藏雀将那本账簿重新放回抽屉,随后上锁。李桂生前供留给他几样东西:一件老妆殓盒子,一把钥匙以及一本账簿。账簿有些年头了,是李桂仍在枫山殡仪馆时的账簿,那段历史陈藏雀略有耳闻,上世纪末盈平还未没落时,就有凤落枫山的说法。枫山殡仪馆西南方的墓园风水极好,山前流水,环山如座,以至价格高昂,一墓难求。枫山殡仪馆于是水涨船高,各项服务完善周到,但价格也如火箭一般上涨。

陈藏雀将灯点亮,窗外寒气凛冽,回忆四处漂泊。枫山殡仪馆最辉煌的时候是在本世纪初,琥海市土木大兴,楼宇四起,有钱人于是争先备上一块好地,在枫山购买最贵的套餐,无后顾之忧后投身商海厮杀,若是身遇意外,心魂也可安顿。这种提前安排身后事的手段竟成了热潮,时至今日,一些订单尚未落实,商贾富人仍有许多好端端地活着。

但也有人陆续凋零。王桂茵死后被送来枫山,就是因为数年前已有人给她订下仪式。只是黄木棺材已不多见,现在的料子也早已不是当年价格。李桂仍在世时常与陈藏雀提起,黄木取自黄梨木,相当贵重,古时为达官贵人所用,如今价格之高,全无必要。

“烧一把火,什么都不剩。”

陈藏雀像枯树一般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他总疑心走廊深处还有别人。

彼时枫山下埋藏着金银,每一片枫树的叶子都油亮发光,然而变化几乎一夜生发,李桂,枫山殡仪馆馆长,一夕之间,变成了疯子。

陈藏雀记不清师父是什么时候住院的,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变成了一个被恐惧围绕吞噬的躯壳。那同样是冬天,窗户外的枫树和如今相同,在消失前的某一晚上,李桂将他叫到办公室,询问他是否能够独自帮人入殓。陈藏雀此前已经学完了该学的,他点点头。数月来,他已见识不少尸体,协助周山做活,自躺在入殓台一课后,他似乎更清楚了些,只是左手仍止不住痉挛。

李桂点点头,几分钟内他似乎燃烧殆尽,陈藏雀记得他最后一个动作是合上笔盖,随后出门,消失在夜中。

陈藏雀再见到李桂是在一周后,他开始生出变化,像是避讳着什么东西一般,他将陈藏雀叫去,总是要上下打量一番,好像他身后隐匿着什么。这种变化越来越明显,李桂开始畏光,不论白天晚上都要关窗,他告诉陈藏雀,有东西在找他。

这个老头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他看着陈藏雀疑惑的脸,随后摊开本子,写下:桂落,雀起东南。李桂将门锁好,他只开着一盏台灯,缩在角落,刻意避开别人的目视。陈藏雀转身出去接水,他觉得这样一位老人,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累。

陈藏雀堕入回忆,他仍不能幸免。

下午四点,他和周山刚帮一具因车祸死亡的死者入殓,陈藏雀推开门,他要去把身上的血渍洗去,三小时前他打开尸袋时,喉咙和心脏像车轮一样滚动。死者是一名中年,货车司机,横死于高速路。下腹连同腿几乎全部消失,警察叫停了路段,随后打电话联系枫山殡仪馆,工作人员像拼图一样在事故地点周围寻找四散的碎片,随后将这些碎烂的组织一同塞入尸袋。

修复花费了数个小时。陈藏雀冲进洗手间,周山已经把烟点上,告诉他这种日子要持续很久。走廊内的脚步来来回回,他们出门,看见馆长站在窗户处,他们相互凝视,随后李桂大喊出声,他快速冲过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问他们有没有听见脚步声。

走廊内所有人都已停下,像石像一样看着李桂。他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不解的凝视,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有没有听见脚步声。

走廊内寂静无声,陈藏雀血液骤凉。

“哒哒、哒哒、哒哒。”

老人的脸开始扭曲,他于是开始大笑,随后剧烈的呼吸,两个年轻人冲上去扶住他,李桂患有冠心病,他迅速倒了下去。

陈藏雀挣脱出来,走廊内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脚步,他似乎听见了,但他不能告诉别人。数年后他终于有所耳闻,在枫山馆里,藏着不能见光的东西。死去的人中,有些仍贪恋人间。但枫山殡仪馆自设计初,从大堂到冷库再到火化车间,都只有一条线路。有人告诉他,这寓意着在这条路上被送走的人,不允许回来。然而唯有走廊,连接各办公室的走廊,有两个出口。

但那已经是数个月后的事,李桂频繁地失常,近乎精神崩溃,他不能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了,但除去这个身份,他似乎再无其他。他的儿子死于一场烈火,别人告诉陈藏雀,那个年轻人的生命报警器在火焰中拉响到最后一刻,被抢救出来时已然奄奄一息。

在医院陪床时,陈藏雀总是听到他关于死亡的寓言,哪些人大限已至,哪些人走后停泊在哪里,他时梦时醒,身体愈加脆弱。不久后李桂死于一个暴雨之夜,火燎原躺在另一张空床上,他几乎彻夜失眠,随后听见师父细如蚊蝇的声音,李桂告诉他,他来找自己,并且找到了。

于是他在几秒钟内丧失意识,随后长久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枫山道别,完成了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陈藏雀亲手为师父入殓,他看着窗外,此后,枫山蒙上了影翳,流言四起,城市向北方与西方延展着,枫山仍年年落叶,但秋日火红已成为众人口中不祥之征兆。

阴云密布,陈藏雀将信纸摊开,但他僵住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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