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刚将胳膊从水盆里抬起来,半个小时前抽疼袭击了他。他听完火燎原发给他的录音,随后问他有没有觉得哪里出现问题,回答可以相当主观大胆。
在侦案时,他们习惯在见到当事人前听听与其存在社会关系之人的看法,这是预防警察自己过于主观的办法,火燎原有近十分钟没有回复消息。
这样的话题面谈比较好,但唐乾刚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把手擦干而后回到桌前,台灯散发出明黄色,桌子上摊着笔记本,此前共有16件自杀案件被他整理出来,但是资料谈不上完备,他为此做了一些功课。总体而言老人仍然是自杀主体,农村高于城镇,而近年来18到24这一阶段的人群也开始显露异端。衰老和脆弱都是压垮人的稻草。
这些案件无一例外都是悲剧,有些案件已经过去多年,2006年盈平区发生过一起初中生被霸凌自杀案,在这些发黄的卷宗里,唐乾刚找到了受害者母亲的电话,时隔12年,他犹豫着是否给这个母亲致电,出人意料地几秒内接通,他听到那边有孩子的吵闹声,警察斟酌了一会介绍身份,电话那头的人沉吟一会,告诉他孩子要上学了,自己需要做饭,随后匆忙挂断。唐乾刚随后联系其他受害者的家属,但出乎他的意料,入夜后,那位母亲回拨回来。
她几乎在几秒之内哽咽起来。在断续的抽噎与讲述混杂的半小时内,警察大体明白发生了什么。女人和丈夫早年来到琥海,势单力薄,卑微贫困,孩子受欺负时总是告诉她先忍一忍,直到最后悲剧发生他们才意识到小孩受到了巨大的伤害。12年间他们努力打拼,又生了一个儿子,锦衣玉食,处处呵护,如今孩子上中学开始欺负别人,白天把同学的头给打破,父亲赶去学校处理,听到消息后母亲紧接着崩溃。
她想起了自己被霸凌至死的女儿,因此泣不成声。等到稍稍平缓后,唐乾刚问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眼前的孩子能不能抚平失子之痛?女人再次崩溃,大哭道:看着儿子,无时无刻不在想我的女儿,她要活着该是多好的光景。
唐乾刚感到有些心烦意乱,这件事的意义已逐渐模糊起来。他于是将笔记本合死,拉开抽屉,里边放着一摞信件,都已经被排序。他抽出靠前的两封,收信时间分别为2011年3月19日以及2014年8月6日。
信纸已经变脆,他抽出11年的那封,寄信人名叫陈藏雀,是他多年前参加图书交流活动偶然认识的笔友,通过写信得知他在殡仪馆做入殓师。
唐:
冒昧来信,近来都好?
最近实在忙碌,冬天已然过去了,但仍有些人离开在这样的季节。你作为警察,一定经常与案件、尸体之类打交道,因此一定也见过不少心惊肉跳的场面,而我做的这份工作也与这些存在联系,但接触更多的或许仍是尸体。
时间越长,我越觉得死亡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人们会死,死在意外之中,死于他人之手,走在街上的人,学校里的花朵,医院里的老人,他们最终都会躺在一张冰冷的台子上,和世界道别后走入火中。人们都会死去,在被鲜花包围的灵柩前致意或是痛哭,然而走出葬礼所在的大堂后,有些人神色恢复正常,生活依旧美好。有的人永远困顿于昨日,我因此常常思考,死亡对于仍存于世的人而言,究竟是怎样一种体会。
上午时我和同事接待一具遗体,逝者是位老人,他生前大概是位老师,头发花白,送来时还带着花镜。家属告诉我们他是在家中备课时突发心脏病逝世的。简单整理后,葬礼也就开始了,出席了很多人,甚至有很多穿校服的孩子,他们绝大部分都安静悲伤,默默擦泪,或者在说些什么。下午一对夫妇找到这里,他们抱着一床被子,里头裹着一个小孩,通知单上写明了死因:狂犬病发作。这样的尸体需要经过严格的消毒,没有葬礼。焚烧后他的父亲抱着盒子大哭,我们几个人都拉不起他。
我们将他们送走后,也就要下班了。同事习惯吃点东西,多数时候都是水果,他把一个苹果洗好,看我们都还没走,于是用刀子切开,每人一角,而他留给自己的是苹果的内芯,几秒内一个苹果就彻底消失了。我因此觉得,或许死亡和这个苹果类似,普通人的死无一不悲痛,但悲痛和欢乐一样,并非无边无际,一群人哀悼一个人的离世,于亲属而言是一件温暖的事情,他们或许会觉得在世界上除他们外仍有许多人和他们同样缅怀和痛惜逝者的离去,无形中告慰了亲属。但如果只有少数人承担噩耗,他们或许困顿悲伤很久,以至几十年不能走出。
活着的人需要继续生活,因此他们内心思考和承受的事物有限,苹果切得越细,痛苦也变成悲伤,悲伤变成惋惜与怀念,怀念近乎于平静,而平静最终走向遗忘。
遗忘是死亡最后的终点。
唐乾刚读完将信收好,随后拆开另一封。
唐:
最近天实在太热,我感觉最近不那么厌恶冷库。今天发生了的事情让我想它写下来,事情不算复杂,看完后你可以说说你怎么想。
今天我与同事接待了两位逝者,都是老人,一位85岁,另一位87岁,已近暮年,但死亡证明上所开具的死亡原因却是自杀,服用农药,据说十分痛苦,因为他们的表情都谈不上安详。我本以为这两人死亡为巧合,他们衣着朴素,大概是附近村镇人口。但处理完遗体后,有人通知我们将他们的灵柩统一摆放在大堂内,随后开始布置现场。不久后葬礼开始,有两拨家属来到堂内,这让我觉得奇怪,看样子两位老人并非夫妻,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子女,但他们一定存在着些许关系,不然也不会同设灵堂。
同事告诉我,故事比想象中辛酸。两位老人早年的配偶都已去世,二人经人介绍认识,愿意结为老伴共同生活,但二人的子女都不同意,因此两位老人相约服农药自杀,才有了今天的事。
二人的亲属在仪式开始前后说笑交谈,他们的脸上几乎见不到悲痛,他们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展开葬礼社交。我并未多想,只是忙完工作后开始思考这个故事,两个老人为什么会相约死去?原因或许多种多样,缺乏陪伴,内心孤独,出于人生的末路,晚年似乎格外苍凉。或许两位老人在一起产生了诸多不合适,因此他们的子女阻拦他们,而我若更加主观一些,或许是子女不希望他们已临近尾声时发生变动因此牵连财产继承的变化。此外如我是其中老人,或许最深切的感受是被抛弃与无视。子女无视他们的情感需求,而他们或许出于悲哀,不想再给子女添麻烦,又需要陪伴,最终在黄泉路上相伴离去。
他们是殉情的人,殉情已不多见。
感到些许悲哀,又为他们稍感庆幸。世事多艰,老来病死难缠,人情冷暖最磨人,所幸最后一程不算形单影只。
手机开始震动,他摘下眼镜,火燎原回消息了。
“有个别问题没说实话,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了解。她前夫现在还在和人打官司,她跟我说问题都解决了。”
“还有就是这个女人手劲很大,按摩的手法不像是半路出家的。”
后边一句成功让警察爆了粗,但消息还在蹦。
“提到孩子的时候,她警觉地有点异常。”
...
火燎原的确需要回单位一趟,但不是现在。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包,他把外套扔进去,随后套上深色连帽衫,跟进了住院部的大门。时间已经六点半多,门值护士正在用保温盒吃完饭。他快速穿过不少人的大堂,发现卢萤和三四个人在等待电梯,火燎原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他将鸭舌帽戴上,随后悄无声息地站在众人身后。
卢萤没有发现自己跟踪了,一路上她回头了几次,但她没发现青年已经换了衣服。电梯到达四楼时卢萤挤过人群,但火燎原没有跟近,他看见按键下的几个字:心脏外科,在晃荡了一圈后从步梯进入四楼。
他看了一眼时间,走廊内有几个护士在查房,在尽头处左转就是开水间,还有微波炉。开水间和洗手间相对,火燎原将洗手间窗户开到最大,街景显现在他眼前。
几分钟后走廊传来脚步声,两个女人在门口一闪而过,她们拐进热水间,一路在说些什么,火燎原听到了微波炉启动的声音,他探出门,两个人背对着他,其中一个是卢萤。
“等他?你到底在等什么?”
她几乎低声吼出来。
“还差多少?我给你补上!”
两个人似乎爆发了争论,卢萤旁边的女人率先离开,她包裹地相当严实,随后迅速消失在转角。卢萤端着饭盒回到走廊,火燎原像猫一样藏在转角后,目睹她消失在某个病房内。年轻的护士还在查房,十五分钟后她从卢萤所在的那间出来,随后前往护士站,在此前她被青年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护士,12号病房的病人是不是姓冯?一个孩子。”
那护士停了一会,随后摇头,“12房是有个小孩,但不姓冯。”
“我记错了?”火燎原皱眉。
“小姑娘姓卢,”护士歪头带点笑,“你是她什么人?”
“不好意思护士,我大概是找错了,等回头再问问,谢谢你。”
火燎原感觉心跳有些异常,他没等电梯,从步梯迅速下楼,他看见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卡片,涂抹了一朵向日葵,病房里不出意外就是卢萤的孩子,只是卢萤的女儿似乎跟从母亲的姓氏。火燎原感到异常疲惫,他在楼下的快餐店解决了晚饭,随后消失在停车场尽头。
...
“情况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火燎原摊手,“所以你是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让我去跟踪一个没有违法犯罪也没违背公序良俗的妇女的?”
数分钟前警察钻进车里,手里握着一只保温杯。唐乾刚把椅子放倒,这个行为被火燎原称为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
“没觉得什么地方出问题吗?”
“问题?”火燎原几乎笑出来,“你是说谁的问题?老太太?女人?男人?还是做手术的孩子?”
“原儿,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怎么跟你说过破案的事吧?”警察把椅子立起来一点,“你应该知道什么案子最难破吧?”
“了解一点,荒郊野地,两句口角,一言不合,连捅...”
火燎原瞳孔骤紧,随后噤声。他感觉到近乎炽热的目光在脸上扫过,因此手搭方向盘上叹气。
“懂得不少。了解过?你说的确实就是最难办的一类案子,田间地头,荒郊野地,没有监控和目击人,动机不明,口角矛盾,也可能为了仨瓜俩枣,凶手暴起,杀完就走。现场简单,凶器常见,没法排查。”
“这种案子上世纪西北常见,全靠警察一双腿,能不能破看天意。”
“有最难破的案子就又最好破的案子。”唐乾刚慢斯条理,“预谋类的行凶案比较容易破获的。靠的不是警察智慧,靠监控探头和社会关系。当然有现场的基本上细节线索就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一个很简单的思维。”
火燎原转过身去。
“这个思维叫谁死亡谁受益,简单地说,就是谁能从死亡这个事情上获得利益,不管是金钱,情感还是别的,一般而言,受益最多的人动机越强,没有例外。”
“卢萤有这方面的动机。”一句话几乎把火燎原几天内积压在胸腔里的疑云吐露出来。
警察没有继续,他把椅子复原,习惯性揉捏胳膊肘。火燎原脑内闪过碎片,但都十分破碎凌乱。逻辑并不通顺,按照现有资料,王桂茵的遗产和这个女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并且她和继承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两条被法律保护的利益链全部被她亲手切断,几乎等同于将动机一栏的自己除名。
“钱是最直观的动机,”唐乾刚思虑重重,“但有些时候并不是所有的动机都指向钱,情况有时候很复杂,今天你这跟踪不就有相当大的收获吗?”
火燎原脑子里闪过热水间的画面,两个女人,一个在加热盒饭,另一个好像打算离开,如果是打算离开,就说明了她此前待在医院的可能。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关于按摩前台所说的两班制度,在卢萤需要上班的白天,是谁替她在医院照顾孩子?
“另一个人提到了手术,可能和手术费用有关。”火燎原皱眉,“她还说不知道卢萤在等什么,自己可以先给补上,应该是指手术费用。”
亮光打在警察脸上,他在记录。
“你还要去找她调查王桂茵的案子?”
唐乾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下车。火燎原看了眼时间,仍不算晚,他动身前往地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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