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到叫着我一起?”
池澈套着大褂,最近城市戒严,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法医大部分时间待在办公室,并不持刀片。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案子都是和女人打交道,说实在的,这不是‘记者’的强项。”
唐乾刚自嘲为记者,他甚至换上常服,采纳了意见,穿得相当低攻击性。
“你要是会和女人打交道。”池澈冷笑一声,“说吧,什么时候?”
“下午五点,我们分两路,你去医院。”
半个小时内,唐乾刚解释了两天内发生的变化,但没提起跟踪这档子事情。池澈的主要任务绝对不是查证,也不是问询,警察告诉她最主要的是和孩子接触,如果在场有其他监护人,试着了解一些基础情况。等待六点后唐乾刚过来与她汇合。
法医点点头,她实在不太喜欢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档案以及做课件,她已经连续两年评为先进,获得前往琥海市各医院联合举办的学术交流会的机会,这件事让她对医院有点过敏。这件事她提起过,而这大概就是警察找她协助调查的主要原因。
三点多点,池澈就启程前往医院,她不能直接去4楼12病房。考虑到这一点她提前跟心脏外科的吴侍明大夫联系,理由是路过办点业务,顺便打听情况。在池澈眼里,吴大夫大概属于老顽童一类,和年轻人说得上话。气氛不会过于严肃。
池澈推门进来时,这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正拿着木槌捶背,大概是因为白褂下的棉衣,敲击没有声响。
“多有打扰,吴医生,最近身体很好吧?”池澈抽出凳子坐下,老头笑笑点头。
“不好的话,就不是我帮人看毛病咯,你怎么突然想着跑到我这里来?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们一线工作者多多来,不是为了工作,你们有空来医院学习,说明最近命案不多嘛。”
池澈笑着点头,医生和警察的工作有千丝万缕之联系,这医生虽然上了年纪,倒是十分通透敏锐。
“这次来看望看望您。”池澈环视周遭,整间办公室并不算大,环境朴素整洁,最吸引人的大概是一张近两米长的实木办公桌,桌上压着一块玻璃,在玻璃下面有一张A4纸一半大的画。
“嘿,我可不信。你们年轻人有点空就得往火锅店、电影院钻,还有心情来医院看老人?”
“哈哈,您别着急。是这样的,前不久在盈平区发生了一起案子您知道吗?一个老太太在家中去世了。”
“我上哪知道去?老太太去世了,是因为心脏病?”
“那倒不是,她是自己走的,最近这几年独居老人案件只多不少。我同事他负责整理这些年来发生的这一类案件,需要调查原因,社会背景这些,凑巧这个老人的亲属在心内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我过来调查一下情况。”
“亲属?是在内科还是外科?”
“外科。”
“那就是我在的这一层了。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是很清楚,但是患病的应该是个孩子,姓卢。”
“我知道了,你说的这个孩子叫卢宛童,不止我知道,我们医生护士都知道这个小孩,十岁上下,性格特别好。”
“这个孩子是哪种病症?”
“先天性的,房间隔缺损,准备做手术。”
池澈的记忆再次流动起来,学生时代她常用记忆殿堂来储存记忆大量的知识,如今这座殿堂已经落上灰尘,但知识仍旧整齐。房间隔缺损是先心病的一种,分原发和继发,绝大部分罹患房间隔缺损的患者的最佳治疗时间都应在孩童时期。
“孩子现在几岁了呢?”
“这个,我记不准确,但也得有十岁十一岁了。”
“情况应该不是特别严重吧?”
“你啊,不愧是先进,基础知识扎实才能倒着推。”老头停下手里的活计,“情况确实没有那么严重,缺损了修复就行了,但是发现的比较晚,家属说孩子小时候也就是老感冒,身体不好,后来一查才知道是心脏有问题,但是这个缺损呢不会立即致命,我就跟他们说,这个病就像炸弹的引线,它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照顾好了可以不用手术,但是等孩子一大,猝死概率也上去了。最好是趁年轻修好,杜绝后患。”
“您和家属很熟吗?”
“你这话,我是医生,医生能和病人不熟吗?自然都见过很多次。是她妈妈陪她来。”
“我听说孩子妈妈白天上班,住院需要监护人啊,白天谁待在这里?”
“你这么说还确实有这么个人,”这医生埋头沉思,“是个女的,头发卷卷的。”
池澈心里发笑,问她的姓名。医生想了一会摇头,“人名我是不记得了,但却是有这么个人,但也不是每天都来。她大概是孩子的阿姨吧,这个我没有印象。”
“她们是在哪个病房?”
“这个,你得问护士,不过都在这一楼上。还有哇,如果说你们要调查,还是问大人比较好,孩子最近一段时间要进行手术了,心绪不能太波动,要万分注意。”
池澈点头随后起身,她找到护士,随后讲明了缘由,护士告诉她这个叫卢宛童的女孩有时候就自己躺在病房里,她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输液。孩子很听话,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也从来不喊叫乱走,很多时候躺累了就坐在轮椅上画画,她靠这个打发时间,等她母亲下班。池澈感觉有些棘手,如果没有监护人在场,她贸然进入病房探视的行为近乎违规,她立在门口,身形僵硬。
护士看出了她的窘迫,她告诉池澈,如果觉得不便,可以请吴大夫过来,他在现场容易说话,并且身份问题也容易解决。几分钟后,头发花白的老头带着一阵风过来,他隔着玻璃看了看,那个女孩正靠在窗边,在夕晖的照射下绘画。
医生敲了敲门,一声微弱的请进传来,两人推门而入。池澈几乎做好了第一时间闻到消毒水的准备,但出乎她的意料,病房里是一股柠檬香皂的气息。见到医生,女孩笑了出来,用很甜的声音问好,医生点头回应。女孩显然也看见了跟在身后的池澈,因为陌生,眼神只短暂停留了一刹就重新挪回。
“在画画呀,宛童?”
“嗯。”
“画的什么呀?”这老头伏下身子,他转到窗户一侧,卢宛童的画板背对着门口,经过走廊的人无法看见她在绘画些什么。
池澈跟着转了过去,一瞬间她感觉神经像琴弦一般撩动。女孩的轮椅经过改装,右扶手加装了一块木板,上边陈列着长短不一的油画棒,在她面前又一块不算小的三角画架,被调整到合适高度,整体画幅有四张A4纸大小。
各种层次的明黄色叠加在一起,画面中铺满了向日葵,这些向日葵形态各异,遵循透视原则,最大的一朵花瓣层叠飘扬,池澈觉得那更像是雄狮的鬃毛。在画面的中央则有一只帆船,女孩已经完成了画面中的绝大部分,只剩下这只帆船,她用黑色仔细涂抹桅杆的形状。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哇”的惊叹,池澈后退一步,女孩慢慢转过头来,她看着眼前的女人,用一种怯生的语气询问道:你是谁?
吴侍明替她解围,他告诉女孩这是一个相当厉害的阿姨,也是医生,只是和大部分医生不同,她的任务是探查人生病死亡的真相。女孩点点头,她想了一会,随后脱口而出:是不是法医?这个问题让人始料未及,池澈搬来一个凳子,“你知道什么是法医?”
卢宛童点头,她继续涂抹桅杆,“妈妈说过,有些人死后,需要法医给他们检查。”
吴侍明示意池澈换个话题,池澈其实有点想听听孩子关于自己职业的见解,所以点头嗯了一声。卢宛童把上半身微微侧过来,带着困惑的神情,“阿姨为什么来医院?”
法医的脑中骤然回忆起水中的景象,生和死的界限是如此细微分明,一线之隔,将正常人的生活生生割裂,连旁观者也完全不能独善其身。
“阿姨是来找吴伯伯的,他跟我说这里有一个画家,我想来看看。”
带着羞赦与甜蜜的淡淡微笑再次浮现在女孩脸上,她换了一种颜色,大概是出于紧张,开始小心地涂抹船帆。画面整体简洁,在花海中有一只行驶的帆船,昂然与蓬勃的生命力被饱和度极高的暖色调渲染。有一瞬间池澈觉得现在正值夏日,她静静凝视着画作,在某刻觉得死亡与阴影永远不会笼罩在这样的生命之上。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向日葵?”
池澈拣起一根花棒,女孩点点头,她的手背处还粘着滞留针,身体藏在宽大的病号服中。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池澈把凳子挪前,得到女孩应允后,开始小心涂抹面积最大的几处花瓣,花棒接触纸面的瞬间,她似乎有感应一般捕获到记忆的残片。
“平时妈妈照顾你对不对?”池澈坐到女孩身后,“你的头发真好,妈妈给你卷过发吗?”
“嗯,还有阿姨。”女孩回过头来,“卷发是什么?”
“哪个阿姨?”
卢宛童的笔再度停下,她思考了一会,随后说:李阿姨。池澈看着这个小女孩,她不能再继续深入下去了,其它问题应该交给警察,她抽出手机,单手发了消息,但一直没有回音。
不知道唐乾刚在干什么。
但卢宛童自顾自的说起来,她似乎很久没有遇到陌生面孔,脸上的怯生转变成喜悦,她迫不及待地从病床的褥子下拿出一个袋子,里边装着已经完成的画作。池澈将画纸小心抽出来,有些是人物肖像,大部分则是鲜花,各式各样的花朵。
“是谁教你画画的?”
“姥姥。”
一股寒冷顺着池澈的脊骨下段向上漫溯,她将手微微抽回,在黄昏的微光下,她清楚地感觉到鸡皮疙瘩一丛丛炸起。她没有说话,而是静静观察着画面。画面的风格并不统一,有些忧郁暗沉,绝大部分明亮灿烂。但即便是这些十分灿烂的画作中,也并非完全使用暖色调颜料。在这一摞纸的最底层,是一个戴帽子的女人肖像,她微微低头,半边脸被一串灰蓝色的玫瑰花遮住。
唐乾刚在来的路上跟自己简要提过案情,在这个纽带被人为切断的家庭中,他们之间似乎借靠了某种别的联系联结在一起。
池澈凝视着一串灰蓝色的玫瑰,这到底是是一种怎样的联系?
“童童生病了,姥姥有没有来看你?”
卢宛童没有停顿与迟疑,她很自然地点头。随后说出时间。
“前几天姥姥还来看我。”
“前几天是什么时候呀?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还是什么时候?”
小姑娘摇摇头,“那天很冷,屋子里特别冷。”
池澈将画重新装回袋子里,吴侍明和护士一同进来,他告诉法医小姑娘该躺下休息了。卢宛童似乎有些不情愿,整张画只剩下船帆没有完成,因此护士小心地哄了一会,才让她将手里的画笔放下。小姑娘于是重新躺到床上,池澈拉着医生退回走廊里。
“这孩子...最近一段时间有老人来看她吗?”
她边问边翻开手机,11月气温极低的几天都集中在月初几天,而根据王桂茵的死亡时间推测,也只有那几天存在探望的可能。吴侍明没有给出一个她想要的答案,他停留了一会,随后确定最近一段时间的范围。几分钟后,打完针的护士带上门出来随后被叫住。
“小刘,11月6、7号那几天,有没有老人来看宛童?”
年轻护士托着盘子想了一会,随后点点头,“来了,来了一个,但也算不上老。一个女人,当天是我和芳姐一块值班,我想起来了,那天宛童吵着吃巧克力,因为来看她的那个女人带了一盒巧克力,女人想给她吃,但是芳姐跟她说巧克力可能含有类咖啡成分,患者是绝对不能食用的,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童童就是要吃,芳姐就叫我过去,哄了好一会。”
“记得是哪天吗?”
“你等等。”
这护士快步穿越走廊来到护士站,墙上贴着值班表,随后她告诉两人确切日期:本月6号。
池澈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动起来,法医来到楼梯口随后接通了电话。
“情况怎么样?”
“有些事情很巧合。见到你再跟你说,你见到孩子妈妈了?”
“见到了,而且还聊了聊。”
“关于王桂茵的死,她有说什么吗?孩子似乎还不知情。”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卢萤说最近都在忙孩子手术的事情,老人意外去世也挺痛心,但眼下确实顾不过来,包括葬礼在内的安排,都得等到手术结束后进行。”
“你有没有问问她们最近有没有来往?”
“问了,她说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和老人联系”
池澈微微皱眉,“给我一张老人的照片,最好是生活照。”
她知道最后勘察现场时唐乾刚拍了照,一分钟后照片传回。池澈犹豫了一下,最终来到护士站,找到那个叫芳姐的护士。护士只是将目光在屏幕上清扫了一下,视线像落在了火炭般瞬间弹开,她告诉池澈,是这个人没错。
显然卢萤撒谎了。池澈停在12号病房门口沉思。兵分两路是先见之明,警察告诉她提出去医院探视的想法被言辞冰冷地驳回了。卢萤告诉唐乾刚孩子的情况非常脆弱,在手术前绝对不接收任何形式的探视与问询。调查工作大人会进行配合,不必牵扯到孩子。
电话的结尾警察开了句玩笑,这个女人给他最大的感觉是她相当疲惫,但唯独提到孩子时像炸毛的母鸡。但池澈笑不出来,眼下的情况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孩子不可能藏住有法医上门来的事实。她陷入了一种相当矛盾的心态,不清楚眼下这些细微的出入是否真的存在调查价值。
警察告诉她大约半个小时后人就会回到医院,他的态度有点模糊,池澈心领神会。她坐到中央走廊靠近楼梯的位置,这里能观察到所有来人的情况,中央走廊和病房走廊组成一个丁字,12号病房在交叉口右侧,法医事前跟护士打了招呼,她静静等待着人回来。
二十分钟后一个女人拎着大包东西快速冲出电梯,她步伐很快,池澈稍一愣神她就已经消失在12号病房门后。走廊归于寂静,大概十分钟后一个护士起身进入病房,几分钟后她快速离开,再回来时她身后跟着医生。池澈意识到问题似乎有些棘手,几分钟后他们离开,池澈快速穿过走廊,闪身进入医生办公室。
但她似乎多虑了,女人并没有提起关于访客的事,卢宛童睡着了,因此秘密得以暂存。吴侍明告诉池澈不要太敏感,在谈话结束时他已经跟孩子说过不要提及法医之类的事情,女人找他单纯为了咨询手术费用此外确定了手术日程,时间定在两周后。
池澈的心弦松弛下来,她转身出门。随机开到一个裹得严实的女人正在靠近12号病房门,她看见了池澈,视线交汇后本能地瞥向别处,随后推门进去。棕色长发,一米六五,偏瘦体型,带妆。出于职业习惯,池澈在脑中生成一些数据,直到她看到那双眼睛——晦暗、惊惶,但似曾相识。
见过,她在哪里见过了这双眼睛,她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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