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灰调的自白

唐乾刚手机里蹦出来一条消息,火燎原告诉他最近几天有工作需要做,车没法开。警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从盈平派出所回市局的路上他想了一万句话来解释,他在想怎么面对一个办公室的人。但是他想错了,李肃告诉他这事是他的责任,他把事情想简单了,所以一切后果由他担着,该重查重查,该翻案翻案。

唐乾刚回来后一直在抽烟,李肃不在办公室,不知道去哪了哪里。警察一坐下,预感就像蛇的信子一样,一方面他觉得这些事连起来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男孩不会无故死去,一个准点放学回家的男孩,现场没有任何失足坠落的痕迹,为什么会掉落在水渠里?那天的人是谁?站在水边干什么?他开始隐隐希望这些事情没有关联,但他意识这种期盼愈加强烈,现实往往愈加背道而驰。

有些事实相当明确了,当天站在水边的不是清洁工。万海排查了从4号开始后一个星期内的清洁工活动轨迹,整个平安里社区以及附近的数条街道一共有3个人,但这3个人除去一个姓旁的大娘偶尔会在平安渠和平春路交界的休息岗亭歇脚,其他两个人都有清扫车,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会坐在车的后斗里,并且他们负责的区域和平安渠距离很远,看了几天录像,也确定这几个人完全不存在作案可能。

清扫工作一般在凌晨展开,并且清洁工作者大多年纪偏大,冬季四点半就可以下班。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几个人都是长白班,由于赵友冬的请假,其中有两个人都多摊了一点,但不到五点工作也就相应结束,这些人全都可以提供证明。

随着证明工作的顺利开展,唐乾刚增添了一条结论:当天有人在平安渠靠近小区的一段徘徊,他穿了一身清洁工的衣服,但他绝对不是相关人员。而随着这一基点的建立,他告诉一队其他人,这件衣服很有可能是赵友冬保存在休息岗亭的,而这个人穿完之后还放了回去。他大概率是从辅路直接离开了,但路两边的监控没有出入,巨额量的排查工作结束了,万海告诉他没有最近路口都没有发现人数的出入差异。

“他为什么穿清洁工人的衣服?”

唐乾刚跌回座位,谈芳告诉他,那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水边,但除此之外她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当她在周围转了一圈回到这地方时,人已经走了。万海询问她有没有看见水里有什么东西,谈芳说她没注意水边。在发现关键证人后,派出所有做了一些基础工作——核对赵友冬丢失的东西,但除去女人拿走的,他什么也没少。

事情在逐渐复杂。池澈告诉他,冯小成的遗体保留在枫山殡仪馆,馆内有一项人性化服务——未成年人死亡后可以低费用保留尸体三个月。男孩父母一直没有举办葬礼,尸体一直保存在冷柜内。但现有证据没有任何一条表明男孩和谈芳口中的人存在联系,并且溺水死因和作案手法几无关系。

再次尸检耗费周章,因此警察决定按兵不动。周一上午九点,他召集案组四人开会,梳理已有线索。

“证据表明,谈芳确实在本月6号在平春路南一带活动,并目睹一人在平安渠中段休息岗亭处,此人当时身着环卫工服,大概在河边停留半小时左右,根据推测,此人可能从平安里西侧辅路离开。”

“唐队,我们现在怀疑这个人和冯小成死亡有关,从动机入手?社会关系再查一遍。”

“吴越,你和阚秋雷负责吧,男孩父母的社会关系,冯小成在学校的情况,多问几个孩子。”

“这案子是熟人作案。”阚秋雷开口,“唐队,平安里人不算少,想在那个时段成功作案,事先肯定仔细勘察过了。”

“先入为主的毛病得改,现在两个事之间没证据?我们现在是顺瓜摸藤,如果想证明不是意外,围绕冯小成的父母去调查。关于这个孩子的性格、最近有无异常,和什么人接触......”

唐乾刚心神俱动,接触,王桂茵应该算是。

“唐队,和李队对接过了,这个男孩和那个王桂茵走地很近。而且当天他是要去这个人家中的。”

“人已经死了。”

“这两起死亡前后相差正好一个星期,我觉得有必要合案侦查。”

唐乾刚点头,“王桂茵的案子我一直跟着,市局负责的,当时现场勘查过,但是过程比较潦草。王桂茵被发现死在自家浴缸内,死因也是溺水。尸检显示她死前服用了大量二类精神药物,还喝了酒,导致呼吸中枢严重抑制,人呛了水,但不知道往外咳。”

“我最近在调查她的社会关系,之前也跟你们说过。她有个养女叫卢萤,目前在按摩店工作,女儿有心脏病,目前筹备手术。”

气氛陡然压抑凝重,案情似乎啮合了。唐乾刚吸入一口凉气,“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这个女人和王桂茵断绝了关系,所以没有财产继承的权利,当然眼下我们不确定会不会有其他可能性。”

唐乾刚部署好工作,天色不算晴朗。一些链条在他脑海中翻滚,但真正让他头疼的是这些链条中间均存在断裂,动机模型似乎失效了,他叹口气,师父统共教了他这点东西,谁会跟一个男孩过不去?

...

火燎原一早赶到公司,客户已经到了。他没见过这人,面孔不熟,他告诉青年自己看中了一套房子,此前已经谈了挺久,合作已近达成,他也已经看过,但流程还得走走。火燎原笑笑,这人是东南口音,手腕上挂着一溜盘串,他希望火燎原去帮忙看看风水,有没有问题。

房子在北边,地段相当好。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地方,小区叫静荷曦园。客户下了车就盯着火燎原,火燎原心里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罗盘,沿着周围走了一圈,装模作样在本子上写下什么东西。几分钟后他们上楼,客户告诉他房主把钥匙给了他,便于随时查验。火燎原明白这种房子一般没什么可看,东西几乎都已撤走,房子在7楼,电梯里没信号,这个姓王的小个男人开口。

“小哥,你能算前后不?”

“前后?”

“就是,这个房子之前发生的事,之后的事。”

火燎原笑笑,随后摇头,“这事我办不了,你得请杨戬。他第三只眼能看前后。”

“哎呀,你说笑,我听人说厉害的可以算出来的。”

“可以算,但是要这个数。”火燎原伸出手,他其实在胡扯,这种人确实常见,但有时候他也不愿意戳破,有钱人愿意花钱买心安。

“算算。”

电梯门开,男人开了门。和火燎原预想的基本一致,屋子及没什么陈设,只有一些大件的家具没有撤走,客户告诉他房主把这些都打包好了,过几天就全部收走。火燎原于是四处转转,手上掐其数来。

“六事问题不大,但是厕所得好好弄。客厅头上可以挂一副柏树国画,枝头向右。”

火燎原来到侧卧,他看着窗户,记下一串东西。

“外头两栋楼前后错开,气有些扰乱,可以在这养点东西,免得被气撞了。别的都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我回去跟你整理一下,你照着买,看着做就可以。那个前后,你还算不算了?”

出乎火燎原意料的是这男人犹豫了,他又核对了一遍价格,最终还是没拍板。火燎原很满意地点头,“房子用来住的,如果是正常买卖,很少出现问题。你要是害怕有人要坑你,你就邻里邻居散个烟,买点水果,问问这房子之前住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男人于是点点头,他告诉火燎原未来这地方他打算给孩子用,因为离学校不远,他老来得子,就一个姑娘,身体还不太好,所以一切都得仔细。火燎原点头,但他不理解这种心思。工作结束后他又回到工位,他难得坐班,因此被痛快地嘲笑了一番,十二点一过,他拔腿就走。

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火燎原盯着手机,页面是一篇报道:盈平区接连发生案件,警方介入调查。关于案子本身确实没有几句,但是下面的阅读量相当惊人。他想给唐乾刚打个电话,但觉得眼下不是时候。他隐隐觉得事情有点失控,压力肉眼可见地增长。

火燎原心神有些躁动,他看不清的时候习惯起一卦,但他压住了这种欲望,电话来了,号主显示是卢萤。

电话那头的女人显得拘谨,她询问火燎原有没有时间,她有点话想说,如果方便,可以去琥海市心内医院。卢宛童要手术,她因此请假,几乎全天都在医院陪同。火燎原告诉她时间会晚一些,天色黑下来后,他们可以在医院楼下的餐馆见个面。

但他不清楚卢萤要跟他说什么,大概是看到了盈平区的报道,才萌生出刚才的想法。青年坐在地铁上,他闭上眼回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由笑出声来。身在局中的人出于各种考虑将所思所做埋在水下,又在情况陡变时探出头来。这种想法不算恰当,地铁到达终点站前,他的身影消失了。

...

周山习惯边拉屎边抽烟,他听见有人叫他。所以他加紧吸了两口,然后咳嗽起来。陈藏雀在外边找他,昨天有一具尸体送过来,中年人,车祸,颅骨扁了一半。三四个人合力弄了几个小时,下午三点算是勉强修好。五年前开始,周山不再吃豆腐脑,也几乎不怎么吃肉,他相当瘦,自己带饭,陈藏雀觉得他的盒饭比马吃的饲料还素。

“说事。”

“报道看了吗?盈平最近运过来的尸体,已经有人打过电话了,说是有可能要重新尸检,所以做好准备。”

“盈平?”周山提好裤子,“盈平最近有七八具了,不都有证明吗?说的是哪一具?”

“一个小男孩,叫冯小成,他爸妈希望到春天的时候再考虑火化,有印象吗?”

周山点头,“最多保留三个月,之后一天200。这事有蹊跷吗?我记得他是溺水。”

“具体不清楚,但听说不是意外。警方那边问,其实该查的也都查完了,尸体要是火化也就火化了,但这不是没火化么,所以通知了我们一声,没说用不用,在3号柜,都收拾好了。”

“这还能查出什么来,都冻得梆硬。”

陈藏雀回到自己屋子,他休息的地方在李桂隔壁,那个房间现在空着,他觉得脑袋有点发胀,关于这个小男孩的尸体,他印象很深。陈藏雀把窗帘稍微拉开一点,他想起物证袋里的纸片,在检查完之后,他把那片细小的纸重新放回孩子的手心。他不清楚这东西意味什么。同事告诉他冯小成的父母此后再没来过,从孩子变成尸体,他将永失在人世的一切。

陈藏雀需要写点什么,他摊开几张纸,但迟迟不见第一个字。他不是写信,只是写就一番说明,因此十五分钟后也就将纸装入信封内,随后仔细封了口。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来取走冯小成的尸体以及二次检查,如周山所言,溺水查不出别的什么,但他仍然希望细微的线索能够有所帮助。陈藏雀通过手机关注盈平区的案子,一天前派出所运来了一男性尸体,周山负责入殓,但也只是擦拭干净穿好衣服就火化了。

陈藏雀等到天色渐晚,他听到走廊里的人声渐渐衰弱,直到整个再度回归寂静。他有时会在这里休息一会,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这声音纠缠李桂生前的日子,如今仍然徘徊在枫山深处,每年都有千记亡魂在这里送别,如果他们可以被看见,一切都会相当热闹。陈藏雀拿出账簿,王桂茵的葬礼至今毫无下落,她的棺材早在数年前就已备好,在枫山北边有一个仓库,那里贮存着板材和打好的棺木。属于王桂茵的那一口,至今封存在仓库最里,时间作用下,棺角已挂上零星的木屑。

陈藏雀定定神将账簿抽出,在王桂茵前十来页,则是另一张与之相关的账目。账面显示一个叫卢博川的男人死去了,同样是相当昂贵的黄木棺材,套餐规格之高,如今也少见。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备注里的一行字——主顾要求须由李桂亲殓,使妆面柔和,祥和西别。而业务办理人依然是卢峰。

陈藏雀隐隐觉得这是一场巨大的悲剧,他猜测这个叫卢峰的男人在送别儿子后又为妻子准备好了后事。他于是静静翻动,随后在之后的几十页再次停住。

仍然是熟悉的名字,只是这次死者成为了卢峰本人,业务办理人则是他的妻子王桂茵。男人走在女人前面数年,他自己或许都想不到,而他的葬礼远不如妻儿厚重,或许是因为变换了角色,人永远不希望预测自己作为主角的离别到来,因此意外大多猝不及防。

时至今日,三人均已离开人世,这本厚厚的账簿仍有其他人的名字,但只有寥寥数人值得注意,这些人的入殓大多由李桂亲办。陈藏雀合上账簿,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几张被折了角。

...

火燎原早到了一会,他在医院门口见到了卢萤,女人有点惊讶,因为时间比约定早了近三个小时。她告诉火燎原自己有点事情,因此他可以先找一个地方等待。火燎原目睹她消失在门口后迅速进入住院大楼,轻车熟路上到四楼,随后在12号病房前停住脚步。透过玻璃他看到女孩坐在床上,他敲敲门,得到应允后进门。

卢宛童显得困惑,因此青年告诉孩子自己是法医的朋友,他看见女孩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她似乎并不像一个病人。火燎原在楼下买了水果,他慢斯条理地拆开包装,随后问女孩能不能吃这样的东西。

女孩点头,他于是用小刀削皮,随后递给孩子,但她没有接过来。

“想吃巧克力。”

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眼神瞥向床边柜。火燎原摇摇头,他此前已经听说,但还是站起身来走到柜子边上,他看到女孩脸上露出希冀的笑容,于是决定逗逗她。

“这个嘛?”

在柜子最底层有一个包装华贵的盒子,大概是进口品牌,火燎原拿出来,卢宛童使劲点头,她很确定就是这个。

“医生说你可以吃吗?”火燎原将手抽回,“你不能撒谎,我会去问的。

“吴伯伯说一天最多吃半块,但是妈妈不让吃。”

“是真的吗?”

“嗯。”卢宛童的眼神开始泛出一种琥珀般的光彩,火燎原拆开盒子,这些巧克力全部独立包装,他掂起一块,分量惊人。随后他用一种浮夸的慢动作拧开铝箔纸,她看着这个女孩,池澈说的没错,她的确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生命力。

火燎原拆开包装,但是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凝滞,他迅速将铝箔拧好,随后放回盒中。

“这一块不好吃,换一块。”

短短几秒内,卢宛童由晴转阴再转晴,火燎原选出一块,他递到女孩嘴边,告诉她只能咬小小一口。卢宛童很听话,她似乎能够克制这种欲望,因此只是用门牙撬下小小的一角,她含着一丁点巧克力,火燎原于是将包装重新上好,将“残次品”码放回去。

“可以保守秘密吗?”

他得到了想听的答案,那一丁点巧克力很快融化,女孩舔了舔嘴唇,随后喝了点水。火燎原想看看她的画,女孩于是示意压在床下,所以需要他自己掀起褥子拿出来。

青年看到了池澈口中的向日葵花海,中间的帆船也已经完成,用了简单的蓝白色绘画船帆,但船上没有人影,因此画面单纯由硕大的向日葵以及帆船组成。说是帆船,其实更像是一个立在葵花田中的帆船形的草人。画面是如此明媚,青年感觉轻松起来,油画棒的味道还残存在纸面上,他慢慢将画装回袋中。

冷空布满阴翳,在卢宛童的床边亮着一盏小灯,天色再暗些时,女孩将灯打开。她似乎很喜欢聊天,问这问那,有些问题甚至让火燎原语塞。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躺在病榻上的孩子,竟然会关心一个陌生人有没有女友。

只是她大概仍不知亲人的死讯,不久前来看她的老人已经与世长辞。她告诉火燎原,姥姥在以往一个月回来看她一次,她喜欢摸自己的脸,还说自己的眼睛很亮,惹人喜欢。火燎原因此觉得这个家庭的关系并不像言辞中那么恶劣,在那些利益法条断裂后,似乎有更真挚的情感浮现出来。

“做完手术想干什么?”

“买一桶麦丽素。”

说完她就笑了,火燎原于是跟着笑出声来,他想象卢宛童把巧克力吃的满嘴都是。

“分我一半。”

“不行,一人一桶。”

“不想住在医院,想回家住。”

“家里有什么?”

“家里能种花。”

火燎原看见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植物,那是盆多肉,或许是冬天,很少有植被能够在苍白的阳光下保持苍翠,但这一小盆被照顾地很好。火燎原看了看时间,他和卢宛童道别,随后来到住院部楼下的快餐店,要了一杯饮料,随后开始等待。

进出的客人身上附着寒气,火燎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冷却,半小时后他接到电话,卢萤询问他的地址,透过窗户,他看见这个女人步履匆忙地赶来。

“不好意思啊,出去办了点事。”

火燎原凝视着这张算不上熟悉的面孔,卢萤盘着头发,戴着咖啡色的针织帽,露出一双很平静的眼睛。

“我看报道说盈平区的案子要重新调查了?是关于我母亲的案件吗?”

火燎原无声摇头,他思量了一会才决定开口。“我不太清楚。”

“前不久你哥哥找我,他说他负责调查自杀案,要整理报告什么的,因为孩子要做手术,我实在很忙,就拒绝了。”

“嗯,理解。”青年的眼神开始聚焦,女人的语气相当柔和。

“我和我母亲关系不太好,我是收养来的,我父亲和我哥哥早些年都去世了,家里只剩我们两个,关系才逐渐缓和。后来有了宛童之后,她就有点不太正常了,最后导致我们不得已把关系断绝,我带着孩子搬了出来。”

“你有了孩子她就不正常了?”

“是,因为她频频想起我哥哥,也就是早些年去世的儿子。她看着宛童一天天长大,就会说博川小时候的事,我哥哥叫卢博川。后来宛童诊断出来有心脏病,她就更不正常了,她开始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打骂童童,孩子还小,并不懂事,被打了就哭,我母亲看她哭也跟着哭,每每哭得撕心裂肺,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和她打架,我们两个扯着头皮,打地头破血流。”

“不介意我抽烟吧?”卢萤摘下帽子,她见火燎原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管,随后吸进去一大口。

“后来我母亲喝了点酒,她说我哥被发现得心脏病的时候比童童还小,长到二十多岁离开,留她在人世独自承受这种痛苦。这些年她靠画画走出来,她想不到童童也是这样,她没法想象自己看大的孩子一个一个因为同样的病离开,她受不了,所以她打孩子,想让孩子害怕,心硬了,疏远了,也就不亲近了。”

女人叹了口气,低下头来。

“我于是跟她说:妈,彼此放一条生路,断绝了关系,也就断了念想,往后谁也不挂念,虽然都是女人,但也都有自己的路走。她一开始不同意,我于是和她吵架,她脾气很急,她火上来,我就问她要钱,她说我的孩子和她有什么关系?这句话让我们彻底断了,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我前夫姓苏,你可能知道。他和我哥哥早些年就认识,他们合伙做生意,后来认识了我。我们零几年结了婚,他这人不喜欢女孩,我把孩子生下来,问他叫什么,他摇头说不知道。我脾气和我母亲很像,我说那我来取名,孩子跟我姓,等他知道的时候户口都已经下来了。这个事就成了我们之间的结,七八年里他不怎么回家,不闻不问,我和他同床异梦,我索性断个干净,也就跟他离了婚。”

火燎原望着窗外,卢萤的语气不算很快,她将烟雾吐在桌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葡萄气味。

“从我和我母亲,我男人断绝关系开始,我就觉得脑子里有一个钟,我问了医生,手术在十岁出头时做最好,心脏问题不是小事,我开始拼命打工挣钱。宛童身体不好,但好在学校都很照顾,放了学她就在老师办公室写作业,写完就画画,老师都说她画得很好。”

“这些年里,我母亲和我没有完全断了联系,她知道我们住在哪,也知道我过得不好,所以有时候会来看看我们。但她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之后很久我才知道她开始失眠,所以吃安眠药。年轻的时候不怎么注意卫生,年纪上来身体不舒服,她一天天消瘦,从原来的房子搬到了平安里,她说那地方老人多,有人能和她说话。”

卢萤停了停,像是在她的视野中有一片需要凝视才能解开的回忆。

“变故发生地很突然,这个月10号左右,她突然夜里来到医院,童童已经睡了,她跟我说她很想死,体面地离开这个世上。我心里一下炸开了。我问她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她说她楼上一个小男孩淹死了,本来当天应该来家里吃饭,小男孩父母都跟他说好,她来医院看童童,忘了这回事,回去了也没见着孩子,结果一天之后她去买菜,看见水渠里飘着东西,她下去看看,发现那个孩子泡在水里,已经死了。”

“男孩爸妈在她窗户下骂了一昼夜,后来邻居先受不了将他们架回家里,她说她确实活够了,唯一的期望就是童童好好长大。她说13号让我过去一趟,我思来想去,一晚上睡不着觉,我也想不明白,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于是想,她如果铁了心离开,我不会阻拦她。”

“她想让我帮她体体面面地走,她说的体面不是身后事,她只要求不疼,她怕疼。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我不知道干什么,为什么去找我母亲。到平安里天也已经黑下来,我有钥匙,进门看见她坐在地上,她喝了酒。”

“她说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母亲喝了酒,吃了药,打好了一浴缸水,她让我把她搀进去,随后躺下。我看见她原本的枕木上的毛巾没有了,她说睡着了滑进水里会淹死,没有知觉,也不痛苦。她说如果没有滑下去,就让我轻轻点一下她的脑袋,她就会滑下去。”

卢萤的声音开始变形,火燎原深吸一口气,他想要阻止这个女人说下去,但是完全张不开嘴。

“她没有滑下去,她睡着了,在浴缸里。我大学学康复,了解一些基础的生理知识,二类药物和酒精抑制神经,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颈动脉几乎感受不到搏动,我觉得她大概不能再救回来了,于是照她说的,托起她的头轻轻放到......水里。”

“她轻微咳嗽了几下,但眼睛没再睁开。她就这样死了,像一个胎儿蜷缩在母亲体内,她缩在浴缸里,就这样走了。”

“如果警察找到你,并且证实你说的话,核查了你当天的行动轨迹,你很大几率会判刑。”火燎原开口,他从来没觉得嗓子这么沉重。

“我知道,我知道。我害了我母亲,谋杀了她,我还有孩子,我一下反应过来,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的孩子还没有手术,我于是就走了,把灯关上,回了医院,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再之后,苏跟我说母亲死了,自杀,我不吃惊,他可能猜到了什么,于是没有多说。警察来找过我,但是他们说这样的现场只可能是自杀,因为没有人能入室强迫老太太喝酒吃药还洗澡,最终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心想,没有我的责任。母亲的尸体保存在殡仪馆,苏枫谷跟我说他来处理,等孩子做完手术,事情一件件来。”

卢萤要了一杯水,她将这些话放在桌上,随后静静地坐着,犹如雕像。

“你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什么呢?”

“宛童的手术就要进行了,从她来到这个世上,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她健康,她被心脏病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再过几天她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我一想到她可以像正常小孩一样......”

“我没有母亲了,但我还有孩子。”

卢萤哭泣起来,她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睛流淌下来,火燎原递给她一张纸,他想起在鄂西的谋一晚上,在派出所里,今晚也将和当时一样,是一个漫长的不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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