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陈正、吴越、华廷方、阚秋雷组成的专案调查组在几天内围绕冯小成及其父母的社会关系展开了调查,然而即便掘地三尺,冯小成的父母也依旧想不出在哪里得罪了什么人,实际上他们的社会关系确实简单,两人都是倒班工人,厂内没有利益纠纷。冯小成的老师则表示这个孩子除去稍微有些调皮,胆子很大之外,并没有别的异于常人的地方。
阚秋雷还特意找了许多孩子询问关于冯小成的情况。事实上作为一队除唐之外的核心人员,阚秋雷考虑极为全面,在负面事故爆发后,学校通常会采取一定手段逼迫学生禁言,因此他甚至跨班级跨年级展开了调查,但实际则是学校根本不会公布这样的消息,绝大多数学生都不知道冯小成是谁。
动机这条线算是断裂了,陈正和华廷方在平安里呆了几天,但仍旧没什么收获,一单元已经搬走了数户人家,调查进度因此被迫减缓,绝大多数人对冯小成一家都没什么印象,他们两年前才搬过来,意外发生之后,又迅速搬走,听人说回到了职工宿舍,没有了孩子,也没了租房必要。
而关于这家人的调查也甚是坎坷,意外发生后夫妻二人都不愿再谈起此事,根据陈正的主客观分析,冯小成的父母根本不觉得他的死存在意外之外的其他可能,换言之,他们的潜意识里觉得这就是单纯的溺水事故。在逼仄的职工宿舍内,二人三缄其口,当提到王桂茵死亡一事时则爆发,叫冯刚的男人吼着说和他没有关系,女人显得惊恐,他告诉警察,王桂茵的死真的始料未及。
但是华廷方出示了视频,在重新立案后不久,唐乾刚找到和火燎原搭话的那个男人,拷贝了这份视频,画面中清晰可辨冯刚的面孔,持续辱骂的四五分钟里,辱骂诅咒不在少数。看到视频后的男女陷入沉默,半晌后解释道失去孩子后情绪失控,完全没有考虑后果。
华廷方长出一口气,唐乾刚告诉他面对一潭死水时打破僵局的办法就是扔个石头,但眼下的石头却没有惊起任何涟漪。不得已的情况下,华廷方透漏出一点情况,他告诉冯刚:冯小成遇害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平安渠边上。
但他们仍旧保持沉默,沉默的神情中带着不解,冯刚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法理解站在水边的其他人和儿子淹死在水里有什么关系,自始至终他都认为不可能会有人对这个孩子起心思,他们是标准的社会底层,和人没有瓜葛,没有利益纠纷,他明明白白告诉警察,没有人在他们这样的家庭身上动心思。
“妈的。”
陈正啐了一口,他撕掉笔记本上的一页纸,团成一团扔出窗外。
“社会关系就这么简单,其实矛头很明确对吧,冯小成就是和王桂茵有关系,冯刚他怎么说的?”
“他说,关系其实还算挺好的。也没看出来老太太有什么歪心思。”
“我听说长期吃安眠药,突然戒断会产生反应,什么想自杀,攻击人,狂躁抑郁都有,你说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
“别胡扯了,医院的监控不都查过了吗?6号当天老太太在医院,时间上矛盾,人有不在场证明。”
唐乾刚一早坐在办公室里,近乎又是一夜未眠,在听完火燎原的陈述后他陷入一种近乎难堪的沉默之中,如果陈述属实,卢萤要为王桂茵的死亡负全部责任,但其实际行动则无非推波助澜,而关于卢萤是否真的有此作为,现实情况下都很难取得客观证据。意识到这是复杂的灰色地带,警察将烟点燃,学生时代老师告诉他上世纪一些农村地带存在着一些十分恶劣的社会现象:老人生病卧床,儿女故意不作为从而加速死亡到来。但由于受害者往往丧失行动能力,真相埋在水下,亲属以没钱搪塞,而最终不了了之。
因此如果卢萤不开口,这件事很有可能沉入水下。令唐乾刚不解的是作为行凶者能够坦然自白,在人心天平上,警察完全不能看清对方心里的想法,因此他隐隐产生忧虑,案件进展并不像预期那般顺利,实际结果近乎南辕北辙。
压力开始爬上他的脊椎,尼古丁试图驱散它,但无济于事。他试着重新理清思路,从谈芳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警察陷入回忆。关于谈芳丈夫的死亡是无意发现的,此前他们前往调查丢失东西的赵友冬,火燎原打逛的功夫,发现周围还有人生活的痕迹。
而这也符合现实逻辑,暖瓶等物件并非值钱物品,根据预设描象,盗窃者无非是附近的老人和拾荒者。失窃案件不算严重,但真正出乎意料的是案件破获,谈芳屋内陈设着赵友冬的暖瓶,而真正让市局紧张的则是暖瓶失窃的诱因。
诱因是谈芳观察平安渠清洁工岗亭里的人离开。谈芳见人离开后心生念头,随后偷走了东西。然而事发当天赵友冬因为孩子结婚根本不在,附近几公里内清洁工都并没有前往平安渠岗亭,谈芳看见的人根本不是清洁工。
不是清洁工还穿着清洁工的衣服这一诡异现象拉紧了市局的神经,而由于缺乏更进一步的线索,这个人的身份因此成谜。
而唐乾刚的思路相当明确,从男孩身边的人入手,而非清洁工人。他将目光锁定在王桂茵身上,这个女人的死亡离奇莫名,早年的经历也坎坷波折,失子之痛会不会刺激戒断后的神经进而诱发人做出偏激行为?为什么恰恰是她发现了尸体,又是她引发了意外?
巧合太多,显示出精心筹划的内核。细节显露端倪,得知孩子罹患心脏病,为什么看望时还要带上一盒巧克力?探望时间因为卢宛童的纠缠而拉长,与此同时冯小成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但王桂茵的不在场证明非常确凿,动机仍然存于雾中,而她的死亡也为此封上了坚固的外壳。唐乾刚整理完手边的报告,调查仍要进行,但节奏即将放缓。没有人渴求真相,四周都是冷眼。
...
“如果你要去医院调查关于卢萤的案子,可以先跟卢宛童聊聊。”
“她的孩子?”
“对,这个孩子很喜欢说话,你问她要一块巧克力,她都可能分给你。”
警察宿舍400米外的炒粉店升起了带着酱油香气的烟雾,唐乾刚要了一份炒面,就着可乐听了半个小时。警察满眼血丝,数次想要打断火燎原的陈述,但总会在开口前想起面前不是当事人,几天前他还和这个女人谈过案件话题,但当时得到的内容和现在情况天差地别。
“她告诉你她把王桂茵的脑袋从浴缸外沿挪到了水里?”
“对,是这么说的。而且说她学了康复,了解人的生命体征,放进去的时候呼吸已经很微弱了,所以人也没有挣扎,吐了几个泡泡就死了。”
“她为什么和你说这些?”
火燎原缓慢地摇头,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草木洗发水的味道。警察的眉头一直没松解开,可乐的气已经跑完了,他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唐乾刚将一次性筷子折断扔进餐盒,“盈平区查案子的新闻都是市局放出去的,当然也是我担负主要责任,目的就是往水里扔一块石头,谁被砸到谁有反应。她现在跟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来装瘸的母鹿把狼引到别的地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这件事情,我是说她说的怎么把王桂茵沉到水里这件事,很难有证据。因为池澈当时跟二队都已经勘察过了,这件事情一定是本人具备强烈的意愿,别人才有出手的可能。但凡本人有一丁点不愿意,现场的痕迹都会乱成一团。一般的情况是嫌疑人会拼命证明自己没有掺手案子,这个翻过来了,她没法证明自己作案。”
唐乾刚喝下一大口可乐,“而且她能够这么坦率地说出来,应该做了相关准备。这种准备是那种即便她录了口供,站到庭审现场,只要一拿出来就能翻供的级别。”
火燎原心弦骤松,他突然醒悟过来。
“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唐乾刚起身推门,两人走入风内。警察没再说话,他将答案告诉了青年。
...
距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火燎原习惯睡觉前把手机调成震动,睡梦里他隐约觉得异常,在震动了近五分钟后他终于从混沌中醒来,来电没有显示地区,在洗了一把脸后回了过去。
“小兄弟,我是昨天找你的杨,你记得吧。”
火燎原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打电话,“您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我想了想,还是让你帮我算一算吧。”
火燎原坐到客厅给自己接了杯水,他突然来了兴趣,因此睡意一扫而空。
“五千啊,不还价。”
“八点能到吗?”
天气似乎回温了些,预报显示今天气温在十几度,火燎原穿上冲锋衣,随后消失在重重雾霭中。他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个包子,像影子一样潜入人潮汹涌的地铁站。这个时间林山语应该醒了,他给林发了一句早,十秒后一个问号打了过来。
山里一别后,似乎谁也没闲着。两人偶尔闲聊,林山语告诉他到年底差不多是最忙的时候,但也相当热闹,杀猪宰牛,熏腊件,他扫出一间干净屋子,今年把家里人接过来过年。火燎原心里有点痒,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他都回宁城过年,人都要有归宿。
地铁信号算不上好,聊天于是很快结束。四十分钟后火燎原出了地铁口,步行十五分钟后他到了小区门口,见到了杨天。
“怎么突然想起来算一算呢?”
火燎原露出标准的八颗牙,他心情挺好,所以想和人开几句玩笑。
“想来想去,这笔钱不能省。”
杨天于是讪笑,他捏着钥匙,面目红润。
“要算的话,需要你说实话,不然我得出来的卦不准,你这钱可就白花了。”
进电梯后杨天才告诉他,看房子后各方面都比较满意,而且邻里也打听过来,这屋子一直没怎么住过人,所以也没有发生什么让人担心的事儿。两天前房主找到杨天,商量款项问题,房主告诉他如果这周内成交,价格方面还能再压一压。
“天上哪有馅饼,做人嘛,要小心。”
“打听好了,还算什么呢?”
“他说要是全款的话,还能再让一个点,这可是个大数目,破财的事情当然谨慎嘛。”
男人把要算的东西写下来,火燎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袋,里头装着几个铜钱,随后递到男人手上。
“心诚则灵,摇的时候心里想着问题,一共六次。六爻给你算一次,再用梅花给你起一遍。”
男人于是忙碌起来,火燎原把阴阳记下来,卦象其实也都背过,但他省事把这些都录到手机里。男人摇完了铜钱等着结果,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收起笑容,随后掏出一个本子,坐到板凳上写画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六爻看势,你问的是这一周要不要入手,象上看很混沌,好坏都有。我道浅,你心里最担心什么跟我一说,我用梅花再起。”
火燎原起心动念,随后他缓慢摇头。
“你这个事能成的,势头压在你这边。可以稍微再拖一拖,但是最多七天,时间再久一点,就会有急变。”
“这个急变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不出来,可能是这事成不了。”
“哎,我就说人怎么可能白白让利,这个房子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其实我一直没见过这个房主,有一个中介姓陈,我说我想见见房主,他说那边人请他代理,全权负责,房主不出面的。”
“但是他又着急谈事情,姓陈的一天给我打三遍电话。”
“这个房主姓氏里有几划?”
火燎原转过头来,几秒后他得到了一个答案。
天色仍然阴沉。从高楼向下俯瞰可以看到小区人工湖里零星的枯荷,破碎地像由水墨线条勾勒的抽象画。
“买房子这个事情,跟中介说两天后早上九点交钱,全款,现金。这些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问你你就说是讲究。”
男人点头,他反应过来,知道现金这一手是逼正主出面。
...
唐乾刚把椅子放倒,数天内他几乎都没怎么睡觉,关于此前的案子他仍看不清眉目,但悬着心稍稍放下——已经有人比警察先坐不住了。卢萤的自白带着一种浑水摸鱼的意味,一队开会一致认为就这两起案子绝非偶然,但王桂茵的死亡调查很难被重启,因此侦案陷入了一个相当被动的局面——他们只能听人说,不能亲自看。
四十分钟后警察从梦中惊醒,看到火燎原的消息随后出门。两个人在咖啡店里碰了面,冷雾凝结而成的潮湿漂浮在空气中,警察眼里仍旧布满血丝。
“王桂茵的房产是不是在静荷?”
“对,静荷有一套。”
“具体位置在哪?”
“这个我得问问。”
唐乾刚起身去打电话,几分钟后他回来坐下。
“静荷曦园,5号楼一单元701。”
火燎原听到答案几乎笑出声来,他压抑住几颗牙齿想兜风的心情,告诉警察上午发生的事情。
“这房子现在应该在苏枫谷手里,他现在着急出手把房子卖了。”唐乾刚灌下一大口咖啡,“他这个时候降价意图很明显,盈平的事才过去没几天,这就有两条大鱼上钩了。”
“他要求全款,实际上觉得大概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思路就很明确了。”唐乾刚笑笑,“这个配合还挺有意思,有人办事,有人望风。”
火燎原感觉思路逐渐理顺,因此他沿着已经发生的事件溯源而上,随后陷入了凝滞。
“如果苏枫谷在这个案子里,那冯小成的案子...”
唐乾刚点头,他凝视着青年,沉吟了一会。
“目标不是人,目标是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警察几乎跑回了办公室,紧急召开了会议,由于证据链的缺失,一队并没有扩大怀疑范围,但王桂茵身边数人一直是重点怀疑对象。但此前调查并不十分顺利,根本原因是方向不对。唐乾刚将任务布设下去,握有信息优势并不急于一时,为了避免嫌疑人受激将真相拉成死结,调查需要暗中进行。
最重要的节点定在了两天后的上午九点,这代表如果变故出现在这个节点之后,当事人就难以应对。唐乾刚告诉火燎原,卢宛童的手术已近在眼前,时间是29号也就是本周四上午,而一天前就是杨天买房交钱的时候。
“他们之间最稳定可靠的关系可能就是钱。”阚秋雷补充道,“孩子手术需要钱,住院也需要,两个人完全有可能形成利益联结,女人为男人打掩护,转移我们注意力,男人把遗产变现,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链条其实很松散。”唐乾刚笑笑,“调查期间全程做好记录,小正,你负责去调一下平安里门口的监控,重点不是人,是一辆黑色SUV,牌号是3H58,你们两个负责盯住苏枫谷,一旦他有转移动向,立马报告。”
几个人陆续离开,唐乾刚又去敲法医办公室的门。
池澈不算忙,她正在倒腾一个花盆,她被唐乾刚派了任务:去一趟枫山殡仪馆,再检查一下冯小成的尸体。池澈对这个地方不算陌生,她也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下午四点,池澈到达了枫山,殡仪馆里会比外边低几度,她的布底鞋在走廊里安静无声地交替迈进,她稍微加快了脚步,走廊里似乎过于冷了。半小时前她打了电话,门口站着工作人员负责接引,根据唐乾刚的意思,尸体先做外部检查,如果确实存在解剖必要再与家属协商。
和她通话的人站在走廊尽头,她看清了那个人的面貌,随后与他握手。
“市局法医池澈。”
“陈藏雀,冻库在二楼。”
“你平时负责入殓还是?”
“地方比较小,主要负责入殓。”
“冯小成,是你负责对接的吗?”
“对,我负责的,现在我带你去看一下,尸体提前解冻了。”
陈藏雀将门打开,操作台上安静卧着一具尸体,因为时间原因,男孩的脸色已经白中带青。
池澈带上手套,但她对此并不抱希望,长时间低温会破坏细胞壁间结构,她将冯小成身上的衣服重新解开,但这具尸体表面没什么外伤。
“这个男孩,我当时检查过,两处疑点。”
陈藏雀戴好手套,他没看法医,自顾自话。
“小男孩右手,你看一下。”
他将灯开到最亮,池澈弯下腰去,她看见了男孩手心里的东西。
“我不是很清楚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具尸体有没有经过仔细检验,他手里当时有一小片碎纸,可能夹在指缝里没有注意。”
池澈用镊子小心夹起,纸张是白色,看不出特别的异样。
“另一处呢?”
“在男孩的后脑,你轻轻摸一下。”
池澈绕到台前,她仔细摸索这个男孩的颅壳,眉心拧成一团。
“男孩后脑有一个圆形的凸起的斑痕,我负责入殓的时候还算明显。”
池澈也摸到了,但伤痕已经不突出。
“这种痕迹,就像小时候脑袋磕到了什么地方起的包,通常没有外伤,但会留下痕迹。”池澈开口,“人的头部有丰富的血管神经,在遇到外力撞击下很快就会形成头皮血肿。”
“人死后心脏停止搏动,所以血肿一定是活着的时候产生的,小男孩死前头部受到了外力撞击。”
法医直起身子,“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感谢你对待工作仔细认真。个人认为应该不再需要解剖检查了,如果有需要,市局还会联系你们。”
陈藏雀微微点头,“关于那个纸片,你有什么想法吗?”
法医想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她回避了这个青年入殓师的目光,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镇定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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