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倾覆之船

火燎原和卢萤再次见面是30号晚上,卢宛童已经完成了手术,她几乎沉睡了一天。根据医院指示,她需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总体而言她的身体情况还算稳定。琥海市心内医院的走廊尽头,火燎原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消瘦,颧骨隆起,眼球凹陷,她似乎十分信任这个有数面之缘的青年人,因此没有过度寒暄。

“先跟你说对不起,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没有说实话。”卢萤打开窗户,她将烟吐到窗外,双眼凝视南方。

“我没办法判断,所以只能如实传达,警察会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说的这些事情,不论真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明天我会去一趟市公安局做笔录,之后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照顾宛童,我听你哥说你的工作不用坐班,能不能请你有空的时候来照看一下宛童,她跟我说她很喜欢你。报酬的话,按月算,你不用天天来,还有其他人照顾,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火燎原有些惊讶,随后转入沉默。

“我现在还不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你,但这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有些问题我没有办法逃避,但是能走到今天,孩子能健康地完成手术,我已经相当知足了。这件事不会拖太久,春天前我就会把这些事都安排好,如果说确实不方便,麻烦你抽空来看看宛童也行,她说你能和她说上话。”

“你很信任我啊,咱们也不算熟吧。”火燎原笑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好像见到过你似的。我这个人直觉很准,童童很像我,她觉得你是好人。”

火燎原没接这个话题,他思索了一会,最终决定开口。

“我哥应该已经跟你说了,王桂茵给你留了一笔钱,这个形式我们都没想到,居然是把金子包在巧克力里,但后来一想也挺合理的,我那天和你女儿聊起来,她说等好了就可以吃了,所以王桂茵给你们都留了后路。”

卢萤点头,“这笔钱不算少,也够我们好好安顿。”

“所以她的死是因为冯小成吗?”

火燎原把这个问题吐出来后走廊就陷入了寂静,卢萤一口接一口抽烟,她像是航行在一片虚无的海面之上,两眼空洞茫然。

她最终轻轻摇头,“冯小成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这个男孩可能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你哥哥卢博川是吗?”

“嗯。”

“冒昧问一下,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

“先心病,我父亲作为琥海市内科医院的院长都没把他救回来,他的情况很复杂,从小就是。”

“后来你父亲也去世了,是因为你哥哥去世的原因吗?”

卢萤再次点头,“他接受不了,虽然二十多年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准备,但意外来得太快。”

“所以你父亲是怎么离世的?”

“我哥哥死后,他开始酗酒,他喝醉了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脖子,再也没醒过来。”

“节哀。”

“好多年了,都过去了。”

“冯小成的死,我哥说不是意外。有人有预谋地把他给害了,苏枫谷的嫌疑很大,他跟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卢萤转过头来,她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眼神无声但坚定。

“我不知道这件事,宛童的手术和住院费我可以想办法,不需要人命做代价。我知道冯小成死了,但没人跟我坦白,也没人提起过谁害他。十一月初,他给我打过电话,跟我说我母亲全天要来看童童,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火燎原的手机响,外卖到了,他订了几杯奶茶。穿着明黄色制服的小哥气喘吁吁跑上来,把温热的饮料递到他手里。

“所以他人怎么样?”火燎原把其中一杯递到女人面前,她迟疑了一会随后接了过去。

“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

池澈回到宿舍后打开电脑,她的一大爱好是洗完澡后边吃饭边看电影。入冬后她迷上了恐怖题材,大概是最近的案子实在有些难缠,单纯刺激感官的片子反而让她觉得轻松。在她的备忘录里有一个清单,此前一个月她已经看完了温子仁的潜伏和招魂系列,画面确实引起了不适,不过对于池澈这样的人而言,这些顶多算是工作生活的周边。

美国的片子同质化也相当严重,池澈有自言自语的习惯,通常她会叫户籍科的宋君一块来,但今天只有自己。选择困难了一会,她还是决定从源头出发,搜索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电影,经典的《闪灵》已经看过三遍,她还是决定看点冷门,《小丑还魂》风评好像不错,这种杂糅了美式小镇、稻草人、小丑的地域特色恐怖片相当戳她,看过预告,她毫不犹豫点开了资源链接。

池澈煮的挂面,炒了一个青椒肉丝,电影开始后她把菜盖在面上,随后慢斯条理地搅拌,五分钟内她手里的筷子搅动地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滞。

德里镇的小男孩乔治在雨夜决定出门玩耍,他叠好了一只小船,随后来到街上。雨水很大,在路沿石下的沟壑里形成湍流,纸船于是顺流而下,最终飘进了下水道口。

乔治有些失望,直到他听到了下水道口里传来的声音,随后他趴下,凝视黑漆漆的方形孔道。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把纸船递给了他,还和他说了几句话,乔治于是放下防备,他看见那是一个小丑,随后他伸手去拿那只纸船。

小丑的下颌瞬间撕开,张开到近诡异的120度,血口中密密麻麻的牙齿簌簌抖动,随后牙齿刺穿了乔治的胳膊,并把它咬下。

乔治吃痛,他跌回到街上,但失血和低温让他在爬行几步后就陷入昏迷。下水道中伸出一条舌头,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入黑暗之中,纸船于是孤零零地躺在雨水之中。

乔治死了。

池澈感觉结了冰的血液从脊柱下端一直上涨到脑后,回忆开始聚焦随后变得清晰:泡在桥洞里的冯小成,手上的纸片,脑后的伤痕,一切开始顺理成章,此前最困扰的那个问题——冯小成为什么要在冬天跑到汹涌的平安渠边上也得出答案,这件东西是如此简单,他们几乎都忘记了玩具对孩子致命的吸引力。

“你在不在宿舍?”

“不在,加班。”唐乾刚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池澈一般下班后就会消失,他还在看白天的笔录,桌子上摊着一包薯片。

“你看没看过叫《小丑回魂》的片子?”

“没看过,说事。”

“就一开头,就是一个小男孩下雨天玩船,船进了下水道,下水道里有个怪物,把他吃了。”

池澈说完,电话那边没了动静,她知道这人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大冷天小孩要跑到水边?不需要人为引诱,没有暴力干涉,对一个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来说,一个纸船就够了啊,小男孩应该都很喜欢玩玩具吧。”

“这片子叫什么?我去看看。”

唐乾刚点开链接,五分钟后熄屏。他摘掉近视镜看向窗外,窗户蒙着一层水汽,在水汽背后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晕染开来,变成规则的散射状圆点。他几乎记得笔录里的每一句话,但这样的作案手段连刑警也始料未及。没有伤口,没有血迹,成年人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他在暗处递给孩子一只纸船,孩子没有办法预测,他蹲在水边,随后坠入水中。

一切早有预谋,最后一块拼图补好,所有的细节联结成一条完整的线。冯小成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没有校服,所以他先回家放下东西,随后出门,他被此前的玩具吸引到河边,跨过栅栏的破洞,接过纸船,在水边蹲下,殊不知死亡已经降临。

陈正把车子停在楼下,一天之内他辗转了数个地方,随后抱着一摞资料上楼。一队誓要把嫌疑人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全挖出来,这群人对啃硬骨头好像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几个人缩在各自的办公室里,靠咖啡和炒粉支撑躯干的运转。

“都停停手边的活。”唐队把几个人叫到办公室,“汇报进度。正儿,你先。”

“能扒的都扒出来了。苏枫谷单亲,户籍那边的资料显示他爸早年病逝,没有具体原因,98年没的,苏是79年生,后来他上高中之后他妈也死了,结婚之后户口本单开了。”

“他就是盈平区人,我托战友去上门问了问,相当惊人,他一开始住的地方叫幸福花园,2000年初小区翻修了一次,改名叫平安里,他们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年。”

陈正顿一顿,“在当时平安渠没修前,琥江水大,在小区西边附近有河沟,夏天的时候有小孩在游泳,被水草缠住脚腕,溺水身亡。2001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那个河沟不算宽,据说也就是四到五米,但8月份一下淹死了3个,水利水务的来看,发现是河沟里的泥被水冲了,所以特别深,底下的水速和表面不一样。当时盈平区的人是空降过来镀金的,出事之后给压下来,这才商量着琥江泄水渠的工程,顺带小区名字给改了。”

“插句题外话,这地方当时还招人算过,说水深火热,因为遥对枫山,三点一线,所以老城区但凡有两个钱的都往外走,周边一片小区就演化成民租房,供短租和打工的,说实话很乱。”

“还确认了当时他们住哪一栋楼,当时他们就住3号楼一单元,而且是101。”

“啊?”唐乾刚睁大了眼,陈正没看他,只是点头,”就是王桂茵住的地方,上世纪的最后十年,苏枫谷就住在这地方。我去查了一下这个关系,房子的原户主是苏涛,他死后房子归属给苏枫谷母亲,后来到苏枫谷手里,但很快就被他卖了。倒手了好几次,直到现在的房主,从14年他就不住在这,房子往外租,15年王桂茵就搬过来了。”

“她在这一共住了3年。”

“谁负责调查王桂茵的?吴越?有能合起来的地方吗?”

“那可太有了。”吴越翻出笔记本来,“这一周我都在查王桂茵这一家的情况,她男人叫卢峰,之前在内科医院,位置不低。家庭也比较好,他和王是80年结婚,一个30,一个24,81年王桂茵生下卢博川,到这还没什么问题。”

“等到89年的时候,这一家收养了卢萤,她最开始是海桉上的户口,也是单亲,只有妈妈,她妈妈叫蓝灿,资料显示卢萤是83年出生的,所以她被领养的时候都已经6岁了,这个地方也很混乱,因为按照法律规定,收养的条件之一是没生育过,卢家是不达条件的,现在倒推肯定有问题,但是卢峰社会地位比较高,所以可能也有一定特殊手段。但在1993年,蓝灿销户了。”

吴越的语速开始放慢,他开始不时看一眼唐乾刚。

“销户原因是失踪,她母亲在海桉区六路附近的酒吧,那地方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整个琥海比较知名的红灯区,那个时候治安管理比较混乱,我向海桉的战友打听了,那个时候确实有些案子不了了之,一是因为查不清楚,二是因为特殊原因没法查。”

“蓝灿当时在一家叫月亮湾的KTV工作,职业是陪酒,1990年深秋失踪,报案的是她的同事,她说一个星期内没有见到蓝灿,她是突然消失的,行李什么都没收拾,突然就消失了。当时监控也不多,市局接的案子,是战响鞭,战老负责的,但是没查到后续。”

几个人看向唐乾刚,战响鞭是唐乾刚刚入队时的师父,办过不少要案,队里称老狐,没有刀伤没有枪眼的当了一辈子警察,六年前退出了队伍,没事就喜欢找唐狄义下棋喝茶。

“接着说。”

“海桉区当时很乱,当时重心在经济上,所以蓝灿的案子不了了之,根据战老推测,她有可能去看望孩子,当时卢峰一家住在开云区,在海桉和盈平东边,坐公交车去要1个小时20分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卢家也查过,还是王桂茵接的警,她说以往时候蓝灿确实会来看看孩子,但最近没有出现。战老觉得他们嫌疑很大,但苦于人证物证都没有,蓝灿人间蒸发,两年后街道给销了户。”

“之后这些年还算平稳,这一家人没出什么大事,直到2006年,卢博川死亡,病历显示是突发心脏病,隔了有几个月吧,卢峰也死了,死因是醉酒后高坠,但是不是跳楼坠落,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脖子摔断了。”

“一般病患死亡都是在家里或是医院,但卢博川是在海桉区的宾馆内死亡的,附近就是一溜KTV,档案显示他是在聚众淫乱的时候死的,床上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报案,也是市局接的,碰巧还是战老出的警,战老人还是幽默,笔记上记录了出警后看到的情况:此人死后龇牙咧嘴,样貌狰狞,犹如怒目金刚。尸检显示是心室破裂引发的出血,他本来就有先心病,玩这一套,确实有作死之嫌。”

“再说说卢萤,她高中念完读的康复专业,回家后认识了苏枫谷,苏枫谷和卢博川高中都读的琥海市实验中学,他们在这个阶段可能就已经认识,之后苏卢二人结婚,一年后生下卢宛童,时间是2007年。”

“二人的关系维持了8年,2014年,卢萤和王桂茵断绝养母女的关系后,也与苏枫谷离婚,孩子的抚养权最终落在卢萤这里,两人由开云区搬到盈平区,长期租住房子,由于卢宛童的身体原因,她一直是半休学状态。”

“苏枫谷多年来一直在经营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但是由于不规范生产还发生了事故,导致从16年到现在官司缠身,诉讼记录到现在也没撤销。最近他的公司财务应该是出了问题。接着就是两起案子,冯小成和王桂茵身亡,一个月不到,苏枫谷已经把遗产中的一套房子卖出去了。”

吴越合上本子,呼出一大口气。唐乾刚把头抬起来,他微微点头,表示清楚明白。

“我不知道你们在面临最近发生的这两起案子有什么感觉,给我感觉是精心设计,滴水不漏,连动机线藏得很深,今天吴越这么一说,案子的重心不应该放在现在,而是应该放在过去。”

“截止到2018年11月13日,与这个家庭有关联的共有一人失踪四人死亡。”唐乾刚起身,“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关于前面的案子我会亲自去找战老问清楚,其他人各司其职,务必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挖出来。”

...

卢萤相当安静地坐在那张凳子上,她起地很早,特意化了一个很淡的妆容,憔悴和疲惫被掩饰在平静之下,坐在她对面的已然是唐和阚两人。

“13号晚上,你晚上没在医院,是去哪了?”

“平安里小区,找我母亲。”

“根据法医资料,王桂茵于13号晚八点左右身亡,此前你也多次提及你曾亲自动手,将熟睡中的王桂茵沉入水中等,现在记录笔录,请你现在陈述案情经过。”

女人抬起头,她深吸了一口气。

“关于之前所说,都不是实际情况。我有相关证据资料,可以证明我当晚所做。”

真费劲。唐乾刚叹了口气,几分钟后,他看到了所谓的证据——一段长达一个小时的视频。

手机被放在上衣胸部口袋里,取景框相当晃动,但视频很清晰。卢萤从进门前就开始了录制,她爬上台阶,把声控灯喊亮,随后敲门,几秒后王桂茵开门,她明显已经饮酒,动作有些迟缓,两人见面后没有说话,卢萤换下鞋子,随后来到客厅,客厅里只有一盏阅读灯亮着,王桂茵随机坐在她面前。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两人断断续续交谈,大部分时间是王桂茵在说。话题围绕卢宛童展开,只是在酒精作用下,她的语速明显迟缓。中途她离开了客厅,王桂茵大概是在此时服用了药物。

“你帮我放好水吧,我洗个澡。”

王桂茵重新回到客厅,随后镜头晃动,卢萤起身,她来到卫生间,打满一缸水后,呼喊王桂茵进来。门外传来回应,似乎意识到母亲已经裸身,卢萤转动了身子,使摄像头朝向墙面,随后她离开了卫生间,重新回到客厅坐着。

视频中传来脚步,随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卫生间灯一直没有熄灭,摄像头偶尔会左右晃动,视频后半段没有声音,只有长而均匀的呼吸声。20分钟后,卢萤试探性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她迅速起身打开卫生间的门,灯光下,王桂茵蜷缩在浴缸内,头发被打湿只有小半张额头露出水面。卢萤的动作明显开始慌乱,她先是将人捞起,随后试探脉搏,但很快将手抽回。

她将王桂茵向上拉起,但人体相当沉重,因为没有防滑枕,被拉起的王桂茵很快滑落。尝试几次后她放弃了,用布子擦干净周围,随后打开排气扇,将灯熄灭,几分钟后她离开了单元。

...

“没一个正常人,全是反人类。”阚秋雷骂了小半天了,“浪费多少警力调查,结果人全程录像,人死了也不管,拍拍屁股走了,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案子要都有这种录像,一年360天,你休300天都没事。”

“也是够曲折的,一个正常人想要把遗产弄到自己手里,矛头肯定是直指立嘱人,这个姓苏的思路很怪,他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给害了,从精神层面摧毁老太太,最后让她自杀。”

“要命啊,这事还差点让他办成了。”唐乾刚把桶面的包装拆了,随后从柜子上摸出一根火腿肠,水壶已经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事要我办,我办不了,想都不敢想。”阚秋雷咽了一口,然后也从柜子里捞出一桶面来。

油脂在热水作用下散发香味,两个人的动作都不快,他们几乎同时陷入了思索。

“他这么干,可能有他的理由。你请人吃饭,一个店里全是人,另一个鬼都没有,你选哪一个?”

阚秋雷咂吧的嘴缓慢停住,他感觉有人给他后脑开了个大洞,风从鼻子灌进去又从后头出来,整个脑子犹如冰镇。

“他不会是之前...”

“卢博川死了没几个月,他爹也死了,两个人相隔了大概几个月。一个有心脏病的人,给自己嫖死,他爸还是内科医院的专家,这事你觉得正常吗?”

阚秋雷不敢多想,他决定先把面弄好,但几秒后就压不住了。

“从哪查?”

“不从哪查,先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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