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海桉路二十年

“我上次和你来海桉路,还是因为你在这执勤。”火燎原拔下车钥匙,两个人安静地等待夜色降临,一些画面在青年脑子里闪过去。

巷子林立的十字路口,扒拉了两口的炒牛河被放在引擎盖上,唐乾刚脸颊凹陷,神色凝重,相较年初消瘦地让人诧异。他陷入不能言明的旋涡里,在长达二十余年的相处中,火燎原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

“近期的工作这么忙?”

“二季度就这样,治安、打黑、反诈......”

“在十字路口蹲点值班属于?”

“你是不是听惯了先有罪后有罚?原,但是我们希望没有罪,也没有罚。六路和四路的几个巷子,小酒馆子多,前十年乱的时候,见血的,下死手的,四路走到东头,往南一拐就是火葬场。那时候我们接到电话一听那边哭的,就会给火葬场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从出事到办事,用不了两天。”

“现场全是证据,我们的车,救护车挤在巷子门口,报案人先报警后打120的,我们都会让医生站一会,出事了,他们也不用进去,进去也没用。”

“十年前了都是。”

唐乾刚一笑,端起那份牛河,筷子指了一下民楼。

“看到这些楼了?二十年前就在用,现在别说人,就是政府也拆不起。十年前这是什么地方?一楼快餐店,小酒吧,二楼按摩洗脚,三楼是什么就难说了。粉红的灯牌子沿着街挂,流浪的狗都不翻这一带的垃圾桶——太脏了。”

十年前火燎原还高中,他点点头,点了根烟。

“有些东西是时间挪不了的,我立在这,你看到那些从酒吧里出来的男女没有?看见我转身或者小跑的,我就保证他们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仨小时,六路的洗剪吹和按摩都取缔了,现在是民宿、青年旅店。以前生意和钱有直接关系,现在算是间接,我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但我们还得守在这。”唐乾刚胳膊支在引擎盖上,“这个月有四个,说不清是临时反悔还是真被灌了假酒,就穿一件的姑娘跑到街上跟我说被那啥了,有两个听说要签字立案回局里取证说再想想,一个到笔录的时候改口说只是骚扰。最后这个坚持取了证,但监控一调,当晚消费58的水果拼盘,一滴酒没碰。俩人笔录分歧,男的说价钱没谈拢,女的坚持说是强迫,但到了怎么强迫就进行不下去了,你想不到最后是怎么结的案。”

“怎么?”

“酒店违建,一间房中间拉个隔板当两间用,当晚另一边投诉,说隔壁声响太大。涉及证人笔录,被请回来完善细节,刚来局里一年的小姑娘记笔录都记不下去,跟我说:太恶心了,人怎么能这么恶心,我说:这是人性,你先歇着,我来记。”

“就是这么一份笔录结案,过程省略,隔壁的人亲耳听到最后。结论是进门到结束,女的都是自愿。上个月来这打工,不知道听谁说仙人跳能讹钱。人傻,事前连二百块钱的转账记录都没有,男的嫖娼都算不上,叫人白玩。”

“你从一线下来,还能去给故事汇当主编”

青年醒了醒,从过去的画面里挣脱出来。

“你说你那时候也是惨,吊着个胳膊也得执勤。”火燎原缩在座位里,“你猜怎么着,现在又回来了,多了个司机。”

“可惜这些地方基本都取缔了,剩下的都是小打小闹,形成不了规模。”

“你不会还试过吧?”

“放屁。”唐乾刚呛地把烟喷到挡风玻璃上,“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以前干警察最有意思的事就是跟民警兄弟扫黄,他们人不够,给我们打电话,不想蹲办公室值班的,点上烟就走。”

“讲讲,听听。”

“海桉派出所跟我们关系熟,他们这个地界大,又乱,年年群众满意度最低,主要就是因为四路到六路这几条酒吧一条街,再往北走走就是几个大KTV,那都是我们重点关照的对象。夏天尤其热闹,等过了夜里10点,两队人,一队扫小旅馆,一队去KTV,你但凡看见到处找东西的,肯定是找裤子,看见跑的,多半是吸了。”

“被抓的这些人,有的很熟,知道流程,一般拘留也不影响他,钱也不交就是认罚。有的人一看就是头一次,被抓回去之后嘴就停不下,跟要做污点证人似的。”

火燎原笑出声来,“那这么个地方,挺有意思,所以今天来干什么?”

“找人聊天,听故事。”

...

两天前

唐乾刚进门换鞋,他看见灯亮着,但是没人理他,于是装着咳嗽几声,几秒后老爷子的声音像钟一样炸起来。

“稀客,稀客。”

警察装听不见,脸上堆着笑进了客厅,看见唐狄义正在修建那盆杜鹃,退休之后老刑警迷上花草,半生戎马,解甲归田,照他说这是修身养性最好的办法。

“老战最近忙啥呢?最近没找你下棋?”

“上周刚来,你又不在家,知道我忙什么就不错了,还去管姓战的忙什么,你找他有事啊?”

“事不大。”

“上一周,我们一共下了10盘,我赢了六局,负了两局,还有两局平,他是被我杀的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估计现在还在气性上呢,劝你还是别找他。”

“你说你,你给他杀烂了对你有好处似的。本来想空着手去,现在还得搭两盒茶叶。”

“你去就是了,他带你这么些年,你现在跟个精鬼似的,都是继承他的衣钵,但是你赶不上他灵性,他这一辈子别说枪眼了,刀伤都没挨过。你要聪明点,不至于调着石膏跟个断臂杨过似的。”

“行了爸,叫人敲一棍子你得说几年啊?这两天我去看看他。”

“买点水果,他喜欢吃甜的。”

安里巷往东200米是柳槐巷,战响鞭早上起来去早市溜达一趟,提溜一袋热腾腾的豆腐脑外加一个糖火烧往家走,八点出头他吃完歇一会就慢悠悠出门。早些年他把步子提的很急,退休后就成了另一番光景,战响鞭东边看西边聊,一条路上没有不认识他的。等他把招呼打完,也就到了安里巷子门口,附近的几个巷子都住着市局各队伍里的老把式——因此局面风清气正,没人惹麻烦。等战响鞭上了楼,唐狄义早已经把棋码齐,两人不多说,先杀几盘,等棋虫压下后,才就茶说事,说的多半还是案子。

唐乾刚在早市上堵住了自己师父,他看见一个瘦高老头在杀鸡摊子前逗鸡,手里还拎着早点,准没跑了。警察拍了拍这老头肩膀,战响鞭回头看见唐乾刚咧嘴一笑,但是抽身就走。警察早就料到了他这一出,拔开步子就追。

“豆腐脑就买了两份,我和你师娘,你吃自己再买一份。”

“行,李家的精肉饼子,现烙,您老吃几个?”

听到饼子,这老头停下步子,伸出两个指头。唐乾刚自小在这一片混,他跨过人的卖菜摊子,冲烤饼子的李大哥喊了一嗓子,然后再跨回来,一老一少往摊子头晃。

“诶,吃完再说。”唐乾刚看他师父的嘴要张率先开了口,屁股上顺带挨了一脚。等烤饼子的功夫他又自己买了一份豆腐脑,饼子从炉子里扒出来,俩人就往巷子里挪,半个小时后战响鞭把豆腐脑喝干净,换上家里衣服,才开了口。

“说,说。”

“王桂茵死了,师父,这人你有印象吗?”

“谁?没印象,不知道。”

“90年代初,你是不是接过一个陪酒小姐失踪的案子,叫蓝灿?2006年,一个叫卢博川的男的把自己玩死在床上,后来这人的爹也死了,前后也就不到半年。这三个案子应该是连在一起的。”

“逗你玩呢,我知道这人。她也死了?在哪个区县?”

“盈平区。”

“你把事讲讲。”

唐乾刚倒上水,他把思路一理,花了十分钟把事情给讲明白,战响鞭听完了也没说话。

“两个案子,孩子被当成药引子了。”老刑警悠悠开口,“蓝灿的案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在局里还是青头,被派去查这个人,到如今多少还记得一点,90年代初,月亮湾歌舞厅,她是人间蒸发。”

“但案子并没有那么难查,当时我去走访,和她认识的都问了一圈,一开始不说,嘴巴严,耐不住女人性子软,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负责打扫卫生说起来,这个蓝灿有孩子,她长得漂亮,骨架子大,还念过书,但时候太差了,陪酒的里边她有点墨水,所以格外出众,和一个南方做生意的在一块,还怀上孩子了。”

“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都十年前了,我一算,那是80年代初,又问她怎么知道这些,她说老板是她亲戚。孩子生下来跟着她两三年,一个女孩。那个男的之后回来找她,她没走,但是那个孩子不见了,可能是跟着送走了。据说那人没再回来,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怀上孩子了。”

“这次不知道是谁的,清洁工也不知道。只是告诉我年份是83年前后,这次孩子没立即送走,跟着女人,这些KTV后头都有院子,红砖垒的房子,小孩就住在那。等过了五六年,这孩子突然也不见了,这人说女人可能是觉得孩子要上学,自己供不了,带着孩子也影响生意,就给送了出去。”

“其他人说她每个月都得请几次假,不出预料就是看孩子去了。所以她消失的时候都觉得她是去看孩子,谁也没多想。但是一个星期了也没见着人,这才有人报了警。我顺着这根藤走,问了一圈知道孩子可能是被送到了卢家,去了卢家知道孩子确实就养在那个地方,但是这家人都说这女人没来,这是百分之一万的谎言。当时他们住在开云区,靠近东边,要是查就得铺地毯,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边问了一遍,没人说见过。”

战响鞭摇摇头,过去三十年的画面仍然清晰。

“想着这么查不行,就想从社会关系入手,蓝灿是怎么和卢峰搭上关系的?估计也是KTV认识的。这一查才知道,这个卢峰当时和好几个女人都有关系,蓝灿只是其中之一。但根据其他人说,这个卢峰很小心,带她们去了医院才放心干那档子事。这个人是个医生,大概是想开荤还不想染一身花柳病。”

“案子得查啊,失踪不是小事,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海桉到开云中间的路不短,要坐公交车,而且直达的就一种,2路。我又去问司机,软磨硬泡,他起初说记不得,之后跟我说确实有点印象,说在海桉是上来一个挺漂亮的女人,但也就是漂亮女人,能有多少印象?只是模模糊糊地记着她没在开云下车。”

“她可能在盈平就下了车了,没去开云,我就想她去盈平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卢峰找她,他俩约在什么地方见面。但是到这地方线索就断了,因为她下车之后就再也没线索了,去找谁,干什么,这些等她离开公交站牌后就断了。而且这案子查的时候内外都有阻力。”

“内外阻力?”

“对。”战响鞭一笑,“卢峰这个人啊,手腕挺粗,不知道是不是他找到了人,我们接到通知,说把工作重点放在毒品交易案子上,个别案件不要牵扯过多精力。可惜了,其实路就在那,要是当时多给两个人,可能也就找着了。”

“人在哪?”唐乾刚急切地吐出这句话,但战响鞭没接他的话茬。

“再跟你说说卢博川这个案子。当时他死在床上,浑身是汗,我不懂医,但那个样子像是虚透了,身上都没有骨头了。”

“那是夏天,06年,在什么酒店。夜里十点钟,我值班,有个女人报警,说人死了,在海桉。我和老萧到现场了一看,一共四个人,一个是卢博川,没动静了,还有仨女的,其中一个胆子大报了案,我问她怎么不跑呢?不知道卖淫犯法?她说人死了再跑了就说不清楚了,这是个聪明人。”

“嫖娼一般死不了人,我们就把人带回去做笔录,是你玲姐负责的。四个人从晚上八点开始,折腾了两个小时,男的口渴,起来喝了点水重新躺下,等着要玩什么新花样的时候,他突然跟中了枪一样,捂着胸口,不到一分钟就死了,我一想这肯定是心脏病,就准备安排尸检。”

“但是我万万想不到,家属很快就来了,我第一次见到卢峰也是那个时候。他坚决表示孩子就是有心脏病,不需要尸检。当时两方坚持不下,卢峰提供了卢博川的病例,他是先天心脏病比较复杂脆弱的一类,最后是我们的人和内科医院的人联合对尸体进行了检查,中间也是来回拉扯,最后确定就是剧烈运动下导致的心脏破裂出血,还有什么瘤也破了。”

“这案子一下就明了,属于卢博川自己作死。但我们很奇怪啊,他是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敢这么玩?所以重点不在他敢嫖,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吸了,但是没有证据,人已经凉了,所以就只是寻访调查,但也没有得到什么信。”

“在当时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里有人去世,基本都给葬在枫山,枫山在盈平区边上,枫山殡仪馆依山而建。关于卢博川的葬礼我还去了,人没请我,我就远远看了看,有一个女的和我一样,站地远远的,一直在哭。”

“一个女的?卢萤吗?”

“不是卢萤,但看着面熟,没见过。我想等葬礼结束了问问,结果一转眼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之后不到半年,卢峰也死了,这次我们算是重点盘查,事无巨细,但结果就是意外。这次死因倒是简单,喝醉了从楼梯上摔下来,脖子断了,没上升到刑事高度,我们开了个证明,后续也没打听。”

唐乾刚点点头,“关于那个女的,有什么后续吗?”

“卢博川葬礼当天,她穿了一条黑裙子,她人不胖,但是。”战响鞭一下刹住,用手在肚子前头一比划,意思是女人已经显怀。

“卢博川既然会嫖,这事也不稀奇。我当时在海桉区发展了几个年纪大的,谈不上污点证人,遇到闹事的知道帮我留个心眼。我就找到她们打听,消息很少,这女孩之前陪过一阵子酒,也给人按摩洗脚,后来就不干了。”

战响鞭把事说完,咕咚灌下去一杯水,“王桂茵死了,钱最后算到谁手里?”

“本来算到苏头上,现在不清楚了。”

“你小子,是打算翻你师父的案子?”战响鞭笑笑,“人抓住了,还差什么?”

“真相。”

...

“所以你今天来找你师父的线人喝茶来了?”火燎原瞪大了眼,“这种也算是继承制?”

“这些人可不好找,你以为你想来人家就接待?”唐乾刚点上烟下车,“海桉这么多茶楼棋牌室,不少都是之前拉皮条起家的,人现在身份不一样,说话客气点。”

俩人进了一个叫君合茶社的地方,门匾是相当高档,进了门还有礼宾小姐,唐乾刚报了一个号码,俩人被带着上了楼。

“等会见到的这个老板姓管,管皎,,咱都得喊姨。早些年在六路的甜蜜港湾,你估计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声色场所,只不过这个明面上干净一点。这个管皎就是当时我师父发展的,你说是线人吧,其实就是当个人形的监控。”

电梯门一开,唐乾刚就差点撅过去,走廊里点了香,混杂着鲜花脂粉和香水气,所幸第一间屋子就是,两个人敲门进门的动作像鱼一样快。

“来坐。”坐在皮椅上的女人起身和俩人握了手,年龄看着不到五十,头发油亮地盘在脑后,面相看上去相当年轻。

“战大哥都好吧,一晃十年多了,徒弟都独挡一面了。”女人笑了笑,用竹夹把烫好的茶杯捞出擦干,随机用软布擦干,煮上茶水。“我记得上一次见他都得七八年前了,他现在应该退了吧?”

“退了。”警察迅速瞥了一眼屋里的陈设,中式风格,靠窗户的地方养着两盆茂盛的君子兰。

“听他说是为了查案子?哟,这案子要是牵扯到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话,算是陈年旧案了。”

“特殊情况嘛,有些案子和以前发生的案子存在关联性,所以说就要重新找人调查,也不是要把过去的事翻个底掉。姨,你知道在06年的时候,有个叫卢博川的,年龄27岁,男性,在这一代嫖过娼,有这事吗?”

这女人皱着眉头,大量过去的记忆经过了过滤所剩无几,“你再说细一点。”

“这个人06年夏天死的,就在六路和生贺路的交叉口,那个酒店叫希亚酒店,现在还有。据说死前和三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报案的女人叫成小檬,当时年龄在23岁左右。”

“是有这么个人,”女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但这几个女孩都不是我在的那个地方,我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因为当时希亚酒店的老板找到我,说要是出了事该找谁。我一开始没细想,觉得不是大事不用专门找。他说是有人死在酒店里了,不过是自己玩死的,也不算冤,我说请人来做点事再求个物件就不算什么问题。聊起来之后才知道,这男的有两个钱,几个月前去歌舞厅,当时和一个叫翠翠的女孩一块。那女孩是月亮湾的人,两个人应该是谈恋爱,所以女孩在的时候,这个男的还老实,后来他来我们这唱过歌,只不过我没什么印象了。”

“这个翠翠当时和他谈恋爱?”

“是啊,不过我都是听人说。因为那时候有钱的主不多啊,谁来消费我们都打听的,至于这个女孩是怎么挂上这个男人的,就不清楚了。”

“那后来的情况呢?”

“男的死了,女孩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那这个女孩当时怀孕了吗?”

女人摇摇头,“这些事都太细了,我还真不知道。”

俩人重新坐回车里,唐乾刚兴致挺高,他把音响调大,管皎所谈的印证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线索多起来后,他的心思由内而外轻松。

“查这个女人,和现在的案子有关系?”

“不确定。但是卢博川的死没那么简单。一个能做生意的人,应该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

“你听听你说的和我问的,是一回事吗?”火燎原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窗外。

“案子与案子之间通常会有关系,因为有关系的是人,不是别的。苏枫谷的作案模式让人后怕,现在做的,是排除存在范本的可能。”

火燎原发动车子,警察接了一个电话,寥寥数秒后就挂断了,他像一根弹簧般骤然拉紧。

“立刻去平安里,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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