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拾冷之手

周山回来了。

陈藏雀听见熟悉的声响,大概是这个中年男子在走廊里和人打招呼,周山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近一些,负责打扫卫生的人总喜欢和他寒暄几句。陈藏雀长出了一口气,他把水烧开,二十分钟前他还在操作台旁边处理遗体。

一个寿终的老太太,冷光打在她的脸上,投射出层峦沟壑。苍老所带来的一切让这个青年产生了一种联想,人是山川河流以及草木的微缩。生命流逝后,关于“人”的概念骤然消退,剩下的是无我的壳。

遗体不算冰冷,家属告诉负责人,老太太是在家中择菜突然离世的,她的脚边还存着一个火盆。逝者的老伴意识到死亡安然降临,没有惊讶与悲恸,只是搂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这些话传到青年人的耳朵里,致使他的心弦突然松弛了下来,由意外、疾病以及罪案导致的死亡在枫山殡仪馆内屡见不鲜,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这样的死亡其实蕴藏着深刻的幸福。

逝者的遗体很轻,他将遗体扶起,穿好衣服,亲属即刻安排了火化,仪式带着些悲伤。青年对这起葬礼感到有些性质,他藏在一身黑衣所造就的影子中,默默观看了全程,随后回到楼上,在冬日中煮水。

他听到了周山开门的声音,他于是起身探出去半个身子,他看见男人的脖子藏在深色围巾后头,周山把东西放下,随后来到青年人的屋子里。

“都好吧?”

“嗯,都处理完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人多吗?”男人把围巾解下来,他坐在小沙发里,屁股和沙发印严丝合缝,某些细节昭然若揭。

“多怎么办,主张简办。麻烦的不多,我感觉你出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男人吁气,两只手相插起来,“总得陪老婆孩子。我给你带了吃的,老家有习惯,到了冬天要挂腊件,不过这是往年的,今年的还没办,这东西别嫌陈,越陈越出味。”

青年一笑,把水倒进茶壶,他抓了点碎银子,之前有人跟他说这东西是茶渣子加糖压的,但他就喜欢米香味。男人喝了水起身,电话打过来,下午又来几个老人。大概是冬季慢性病引发并发症逝世,这个季节的遗体,身上似乎都带着一股冷冽的消毒水味。

他看着窗户外的烟气,枫山殡仪馆就是这样,它似乎在某种特有的节奏里走向消亡和没落,设施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行更还了,利用焚烧的一点余热,馆内带着些热乎气,而食堂与厨房也建在东北焚烧房的一侧。

说是食堂,其实只是一间屋子内摆了五六张桌子,只提供午饭。大锅炒出来的三个菜,其中有一道会带荤腥。这些菜带着浓烈的南方手法,陈藏雀仍然记得第一次在食堂吃番茄炒蛋的景象,菜是甜的,食堂里有两个忙碌的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看着玻璃后边的人神色如常,于是放弃了上前问问是不是盐糖混淆的念头。

预报显示寒潮又要到来,潮湿在街道上铺卷。陈藏雀喝了几杯茶水,等待口鼻里消毒水的味道近乎散去才带好口罩来到食堂窗口,菜式普通:烧茄子,烧素鸡以及黄豆猪手。陈藏雀举着盘子,他看着窗口后的面孔,从他踏入枫山馆的第一天起,这个姓李的女子就一直负责食堂和后厨,时间似乎在她脸上看不出特别的痕迹,按照现在的标准,她其实相当标致,因此在称呼上青年犯了难。

“李姐,少打点饭。”

他一开始是叫姨的,只是后来觉得不妥,跟着周山改了称呼。女人抬头看他,随后打了一勺子素鸡,青年觉得手腕陡然一沉,他对女人笑了笑。

“今天又烧这个吃。”

“吃习惯的不?”

“习惯,几天不吃,还得想。”

青年找地方坐下,不锈钢碗里是二两米饭,两熟稻子,米香若有若无。他慢慢地吃着,看窗户外头的天色愈加黯淡。下午两点,司机准时把遗体接回来,连带着一些家属,各色私家车停在院子里,周山隔着门叫陈藏雀收拾好,大堂里人已经多起来了。

两个人迅速穿过人群,将遗体抬入电梯。很凑巧地这些人都选择在下午进行告别仪式。这些病死的老人多数都枯槁憔悴,青年用毛刷在他们的脸上扫过,把合适的脂粉均匀地擦涂在皮肤褶皱里。

他没有继续观察下午的葬礼。完成所有工作后他收拾好东西下到一楼,人群散去,他沿着走廊去到火化车间,在尽头处左拐,然后迈过两道门,就能看见那些焚烧炉。

通常焚烧炉内是红炽的,透出近乎橙色的耀眼光芒。有一个人负责接应与焚烧,几乎不停地抽拉那些沉重的铁屉,将焚烧后的产物收集在器皿之中。

青年开始恍惚起来。内门即将上锁,一个矮胖男人看见他,与他说了两句话。到了下班时间,青年于是止步,他看着已经冷却下来的炉子,仍然觉得焚烧工人的面孔十分陌生。

焚烧工人换人了,这是一年前的事情。从陈藏雀进入枫山馆以来,负责焚烧的人一直是齐伯春,在十年光景里,他变老,骨头开始松懈,因此一年前卸任了工作。

青年于是再度勾勒那张被火光映射的脸。老人的眉毛浓密,但已发白。那时候青年还在学艺,时间总有空余,城市里处处弥漫潮湿,于是他带着一张凳子来到火化间,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些天地。

...

齐伯春点上烟,透过小窗,他隐约看见炉里的阴影舞动起来,他于是把青年叫过来,让他也看。

陈藏雀于是凑上来,在火光里,尸体仰卧起来,但是面部已全然模糊,伴随着吱嘎声响,青年于是瞬间向后撤了一步,他惊骇地看着老人,脑子里闪过有关“诈尸”的传闻。

“人有那么多反悔的机会,非要进了炉子,身上着了火,才知道后悔。”老人摘下手套把烟点上,“小伙子,人和鬼,你怕的不?”

“鬼是人变的。”青年坐下来,他感觉炉子里的吱嘎声矮下去了,血肉此刻都陷在烈火里,连同怨念想法都变成烟。

“你师父给你讲过没有?”老人把烟吐出来,“人最后成了鬼,若是鬼想成人,有什么办法?”

陈藏雀于是笑笑,这个故事李桂给他讲过,于是点点头,老人于是不再多言,他将烟钦在脚边的易拉罐里,另起了一个话题。

“小伙子,给你讲讲以前的事。”

齐伯春重新戴上手套,他扭了扭脖子。看向北边,数千公里外,冷地刺骨的地方,埋着他的根基。

“我老家在山海关外,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到了山海关,对东北人来说算是到家了。我八几年来这里,到了年底坐绿皮回去,要二十个小时,那时候火车到了山海关,人都得扒着窗户往外头瞧,到了山海关,一路要饭也能要回家。”

“那时候什么都让我们赶上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打仗,从北边打到南边,死人比活人要多。关外头的人活不下去,就收拾东西逃难,也不知道去哪,就往南走,南边就不打仗?就不死人了?所以死人有什么呢?死人不能动,活人才害人。走在路上,有人觉得你身上有干粮,他要饿死了,问你要,你不给,他抽出刀子就捅你。”

“我老家在松花江边上。松花江你去过没有?”齐伯春重新点上一根烟,他一直盯着炉子,似乎下一秒就有东西要跳出来。

青年摇头,于是老人继续他的故事。“冷啊,冬天冷,飘大雪,一昼夜,江面就上冻,你在上头溜冰,倒热水,砸钉子都没事,冰不到五月化不开啊。”

“天短,下午太阳落下去,我们就要封门。两道栓抵住门,到了夜里,谁敲也只先放一道栓。到了天黑,人就要进屋子,一直到天亮,把炕烧热了,谁叫也不应。”

老人叹口气,一根接一根抽烟。

“你说为什么天黑了,人就不往外头走呢?我那时候小,就问大人,大人说因为看不清,下了雪,没有路,人倒在雪里,十五分钟他就得傻笑,人打着火把出去找,就看见人把衣服脱了,一摸没气了。”

“再到大一点,大人觉得我胆子大了,就又说起这个事了。我父亲说,天一黑,人的时间就到了了。在外头活动的是仙儿和鬼,他们憋了一白天,得等到夜里才出来。人不能和这些撞了,所以到夜里就不出门。”

齐伯春站起身来,他再从小窗里往里看了看,然后又安心坐下。

“我们那地方,五仙儿里,供谁的都有,但是出马,要开堂口,规矩极多,发生的事也多。人心好坏,得不得善终,有时全在一念之间。”

“我那时候胆子大,就缠着大人给我讲故事。大人白天在地里忙,到了夜里,烧一盆热水,把脚泡上,故事也就一道一道讲出来了。”

“那时候我比你还小点,听故事总没够。我父亲眼见着肚子里的事儿见底了,就给我讲了刀下鬼的故事,我听了,一整宿都没睡着觉。”

陈藏雀觉得手脚热乎起来,他看着几米外炉子里跳动的火,兴致逐渐涨上来。

“满清入关前,就自己有一套东西。坏了规矩犯了罪,也照样问斩。到了秋天,犯人都拢到一起,准备集体掉脑袋了。”

第二根烟眼见烧到屁股,老人把烟往北吐净,“但这些犯人里有一个和刽子手有关系,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

“负责砍头的是舅舅。”

“外甥杀了人,本来没被抓住,但是流窜的日子,不是人能过的日子。他和野狗抢饭吃,和蛇抢窝睡,实在受不了,就趁着晚上回家里带几张饼子再躲到山里。但他也最多在山里蹲到秋天,等天一冷,就算不冻死,也得喂了大虫。”

“他妈受不了儿子这样的苦,于是告诉他,砍头的是自己哥哥,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在走个过场,替死的已经找好了。”

“这个人于是就回到家里,于是叫人逮住下狱。其他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有的疯癫了,有的还没砍头就先吓死了。只有这个人盼着问斩的日子到,这一天也到了。”

“砍人是费劲的活。因为刽子手只有一个,过了午,他就开始砍,刀越砍越钝,越来越费劲,把这个刽子手累地够呛。但是人伸头都等着一刀,他就只能稍微在石头上一磨,这些人头上套着麻袋,听见磨刀的声响,屎尿都流了一裤裆。”

“这个外甥排到最后,他听见磨刀的声响,事儿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了。替死的人被老鼠咬了,染了病死了。没了替死的,他就自己上了刑场。等到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他舅舅磨好了刀,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齐伯春突然转过头来,声音压低,“我不真砍你,等我举起刀来,人一喊,你就站起来跑。使劲跑,别回家去。”

“外甥听清楚了,隔着麻袋点头啊。监斩的一喊,舅舅把刀一举,这人于是一下窜出去,捆他的手特意松了,他把麻袋拽下来,没命地跑,跑到天透黑,才停下来。”

“他听了他舅舅的话,此后再没回家。逃亡的路上他遇到一个女人,女人收留了他,两个人于是凑起伙来过日子。只是这个女的奇怪,男人洗脸洗头总说水凉,总是擦来擦去,从脖子到脸,要擦好几遍。”

“两个人生活在一块,几年过去了,女的也见不着孩子。又到了冬天,两个人早早封了门往床上一躺,到了夜半听见人敲门,女的敲敲起来,他叫了大夫来看病,所以开门。但是门外站的不是大夫,是个面目粗犷的,正是男人的舅舅。”

“这舅舅听了女人找大夫的消息,于是急忙赶过来,他告诉女人,男的早几年前就已经问斩了,尸体埋在山上,头和身子不在一处。”

炉子的火矮下去,这一炉已经要烧完了。齐伯春起身,“舅舅于是告诉女人,你沿着他脑后向下摸,三指的地方有条缝,这就是刀口。女人将信将疑,于是摸到床上,没有点灯,她于是摸男人脑袋,还没摸到,男人一下醒过来。”

“女人挨了惊吓,叫出来,喊了一句:你脑袋后头有条缝。男人也吃了一惊,他沿着自己脑袋向下,越摸越害怕,脖子怎么只有一层皮?”

“那舅舅一下进来,告诉他当时刀落下来,只一下就给他头砍下来了。”

陈藏雀感觉心连着蹦了一下,老人不再说话,只是走到炉子前头。

“之后呢?”

“砍头鬼死的时候会有一口气撑着,他若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这口气能吊着他,他于是就以为自己活着。但是要是他知道自己死了,就化成烟,散了。”

陈藏雀一下清醒过来。他走在街上,冷气充入肺内,这个故事没有讲完,齐伯春把烧完的骨拿锤子敲碎,陈藏雀看到门口站着些人,于是起身离开,夜里洗脸时,他甚至打了寒战。齐伯春在数十年间往来南北,风雪和潮湿加剧了苍老,走的那天,青年给了他一个暖手的电器,老人告诉他常去找他。

他转去看仓库。离得不远,青年偶尔去说几句话。李桂死后,他很少再提起别人,叹气多起来后,他于是告诉青年许多往事,关于疯癫着死去的李桂,关于北方人如何习惯放糖的菜,这些最终化开在风里。

“人能变成鬼,鬼却成不了人。在人间走路,什么都别怕,送人最后一程是积德。”

地铁呼啸而来,青年理好衣服,他的包里有一封即将寄出的信。

...

唐乾刚习惯在睡前静静回忆一会,在他面前是一摞已堆成山的资料,他沉浸在这些东西里,直到头绪彻底混乱。

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找上门来,他的脑子里闪过几个女人的脸。这些脸全部藏在一张接一张的面具之下,他因此产生了一个生动诡异的联想:那个连接着两代人,数起命案的女人,她像是一张几百页的万年历,警察的手撕掉一张接一张,但仍然不能靠近真实。

全部都是被扭曲过的真实。他于是再度抽出白纸。第一个失踪的女人,卢萤的生母最终消失在哪里?她下了公交车,此后人间蒸发。唐乾刚脑海里浮现出老警察的眼神,他陡然明白,阻止案子继续探查下去的,并不是这些人的眼神不够锐利与明确。

答案就摆在不远处,但他们不能继续靠前。

白纸上游走着一条线,代表着女人的命运,在这条线的结尾,是一个鲜红的叉。

她的消失,换取了卢家数年的平静。这种平静直到卢博川的死亡而被打破。警察于是在纸上勾勒——一个罹患心脏病的成年男人,最终淫乐而死。而与此同时,他与酒吧卖唱的女孩李翠薇保持着男女关系,女孩曾在卢博川的葬礼上出现,并且已怀有身孕。

随后...警察将这条线虚化,随后戛然而止。一个叫卢萤的女人和一个叫苏枫谷的男人在这一年结婚,并且迅速成家,不久后育得了一个孩子。

事情顺理成章,但真正让人感到讶异的则在于孩子并没有跟从父亲的姓氏,而是和她的母亲一样姓卢。

“卢宛童身份”警察于是另起一行,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势必会对家庭带来赘负,不论这种赘负能否克服,但对于这个家庭的主要成员,即苏枫谷而言,这种赘负似乎都是不必要的,且无义务。

“这是导致离婚的根本原因吗?”警察的笔缓慢下来,先天性心脏病的治疗需要费用,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是否存在着无法解决的分歧?在卢萤与苏枫谷组成的家庭中,他们没有第二个孩子,所以他们始终在扮演着“父母”这一角色吗?

但是孩子把卢萤改变了,唐乾刚回忆起她的眼神,她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名母亲,不论她与孩子之间是否存在着生理上的纽带。

警察呷下一口热茶,继续在纸上写到,先前已经断裂的李翠薇线再度显现,她出现在病房里,删掉了名字中间的字,身份仅仅是卢萤的朋友。她的出现开始并未引起众人注意,直到池澈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节。

“母亲看孩子的眼神?”唐乾刚把这个有点抽象地近乎文学的概念写下来,案件的侦破有时依赖灵感,不论灵感起于何方。

关于身份问题,李薇不置可否。她与法医讲述的故事是什么意思?警察再度停顿下来,她被人盯上,不是钱财,不是声色,到底是什么?

李薇告诉池澈,那人曾静静站在门后,但也只有这么多了,所以这大概代表着已无从查证,关于那个黑暗中入室盗窃的人,她没有点名身份。

平静是再度被命案打破的。一个叫王桂茵的女人死在家里,她所有的财产会继承给自己的女婿,来源于一道数年前的遗嘱。寻找动机时,市局消耗了一些精力,但目标最终明确地落在这个女婿身上。

一个为了钱,不惜杀害孩子的人。

唐乾刚拆开桌上的一封信,陈藏雀告诉他,很多年前就已有人在枫山殡仪馆为王桂茵准备了后事,这场后事相当昂贵,甚至接近奢侈。而那个为她准备死亡之后的人就是她的枕边人,卢峰。

枫山殡仪馆,多年前钟灵毓秀之地,琥海市内相当一部分兼具身份和地位之人都选择在这里操办白事,直到不知名的传言四起:枫山周围因工程改造,风水大破,馆长离奇染病而死。枫山殡仪馆自此后逐渐没落。

“枫山,枫山殡仪馆。”

一羽箭镞从远方射出,划过城市与荒原,最终在警察的瞳孔里炸裂。他意识到了什么,像动物中枪一般猛烈喘气,他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笔端近乎战抖。

“不对,不对。”警察抽出琥海市的地图,“按照公交路线,她应该往...”

他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但和他心中的答案相去甚远。他重新平复下心绪,抽出几张信纸,随后写下那封给陈藏雀的信。

陈:

近来是否还好?抱歉最近实在忙,很难抽出时间写信。因此请不要见怪,而我也要再次向你扔出几个问题,事关枫山殡仪馆的事宜,希望你能够知无不言。

枫山殡仪馆作为琥海时间最为悠久的殡葬场所,其经营模式一直被外界诟病。事关尸体的处理与焚烧,一般而言,殡仪馆具备自主火化与焚烧的情况下,都需要经由国家管控经营,据我所知,枫山殡仪馆内部的改制并不彻底,这当然和其错综复杂的历史缘由有关,因此在相当长的时段里,枫山殡仪馆的管理都并不明确。关于此我想要询问你,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十年间,其具体经营与管理者,是谁?

此外,根据相关信息,前不久发生的盈平连环溺毙案中,死者之一王桂茵选择在贵馆进行后续葬礼,我并不具备相关跟进条件,不知道你那边是否已和相关家属取得联系?家属方有没有表达过特殊意愿?如方便,请说明给我。

说到枫山殡仪馆的历史相当复杂,与琥海市仍存有大量联系。针对此方面,我需要你了解其中可能涉足大量现存社会政治网络所具备的风险性,在回信时,如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可以选择回避问题,我非常理解。

当然如果有需要面谈的情况,我会继续让法医与你们取得联系,再次感谢你对警务工作者的包容与理解。

...

陈藏雀将信投入邮筒,牛皮纸被加厚了,信纸则被他塑封,潮湿无孔不入,而他使用的是会洇开的水性笔。

“我想让我的母亲在春天下葬。”

“因为套餐原因,遗体保管不再多收取额外费用,但至多三个月。请您理解,我们馆内位置有限。”

“陈老师,我跟您讲的故事,您能够理解吗?”

陈藏雀站在风中,他低下头,女人从他身边经过,几乎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扶梯口。

“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女人没有停下脚步,她踩着一双有跟的鞋子。这种清脆的撞击声渐行渐远,青年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草,他摸出一根,脑海中浮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刘之樟,那个带自己入门的人。

狂风在车厢里呼啸,他抓住扶手,他习惯性站在车厢连接的地方,风似乎可以削减他身上携带的死亡气味。

那个为自己祖父收殓尸骨的人,最终结果是什么?是在病榻上彻底枯竭,多少年来,他那一双滚烫的手在拾取了无数冰冷的肢体后也最终冷却下来。

彼时他还年轻,因此称呼这个逐渐老去的男人为老师,祖母告诉他这是对家里有恩的人,只是后来时代把他讨生活的本事碾碎,他跑到曾被他帮过入殓的人家中,挨家挨户借了一点钱,在偏僻的街上开了一家寿衣店。

陈藏雀感觉记忆再次如针一般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眼前。男人的一只眼睛完全混沌,像是鱼眼彻底被水蒸熟。他凭着另一只好的眼睛撑起自己的生计,那时候青年有多大?

十岁上下吧,一个模糊的数字而已。学校不会布置太多的作业,放学后他会来到这家寿衣店里折些金元宝,姓刘的男人裁剪着布料,嘴里念叨着什么。

“金钱落地,宝马腾空...”

他听不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团声音在男人的喉咙里滚动着,在最后几乎成为了咒语。店里几乎没有光亮,被各色杂物堆满,孩子坐在一堆金元宝里,背后是不知名讳的神像。

这一幕狰狞可怖,他于是失去了和同龄小孩做朋友的机会。他偶尔会听到这些孩子口中关于自己的传言。

“死小孩。”

“他不怕死的。”

他于是仍然静默无声地叠着手里的元宝,在夜色降临时独自起身回家。

列车到站了,陈藏雀回过神来,他看着人群在门口散去,车厢里瞬间疏朗起来。刘之樟后来死去了,草草下葬,孩子的祖母联系了人,将那间店铺卖了。换来的钱帮他换了一方墓地。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适应碰尸体的?”周山嚼着一片素鸡,问题到了嘴边,他憋不住了。

青年于是抬起脸来,回忆不会轻易形成泥沼,所以他笑了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

“我小时候在村里,附近有个养殖场,也有搞屠宰的,所以经常看这些东西。”

“刚被宰的牛肉是温热的,会跳。”

“你胆子不小。”

“村里不怎么避讳,见多了,就......”

“咱这厨房怎么老烧素鸡吃,跟这东西过不去了啊。”周山费劲地巴拉完最后一口饭,他率先起身,打了碗稀溜溜的蛋花汤。

“天一天比一天冷啊。”

...

唐乾刚在竖日清晨收到了那封表面微微潮湿的信,他回到办公室用小刀仔细拉开一道口子,随后展开信件,率先看到了信的结尾。

枫山殡仪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由馆长李桂负责。我还在当学徒时,他就给我讲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些故事有悖于社会主流价值观,也不符合唯物主义,因此我虽然听过这些故事但全然并不在意。

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故事之所以耸人听闻并非其荒诞与恐怖的情节,而是,这些事情,似乎来源于我之前不曾察觉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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