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日子,我随时有可能......”卢萤低下头,“我能想到的,能干的.......”
一口深长的叹息从她的肺腑间向上涌动,最终凝结成空气里的一道薄霭。时间来到下午三时,天气仍然差劲,近一个月内,琥海市内几乎都不会存在晴天的可能。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一只水壶发出动静。女人用竹夹把已经消毒的瓷碗取出放在沥盘上,热气于是向上翻滚,等待冷却的时间里,她们先后望向窗外。
“宛童在学校里怎么样?”
“挺好的,也跟老师说过了,会多注意着。”
“她的身体,现在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还是赶不上这个年纪的正常孩子。”
女人迅速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数天前的画面:女孩放学回家,盯着自己的运动鞋发呆。女人留心到这个细节,于是低声询问。
“它好干净。”很久之后,女孩终于吐出几个字。
入夜后女人拨通了班主任的电话,老师告诉她,因为女孩的身体原因,班级体育课她只能坐在一边。这或许是女孩心生失落的原因。女人转身进屋,将夜灯熄灭。黑暗中女孩的头发也油亮地发光。
“能照顾自己。”女人开口,但坐在她对面的人没有接话,她将开水倒入茶壶,热气于是氤氲起来,一些独属于茶叶的香气四向飘散。
“如果我不在了,你这里......”
卢萤没有将话说完,对面的人动作开始变形,她的手开始震颤起来,然后轻微摇了摇头。
“我没有办法管她。”女人终于意识到屋子里实在太暗,她起身将灯打开,光影在她的脸上透射斑驳,李薇化了相当精致的妆,但始终没有抬头。
沉默于是再次蔓延在这间屋子里。茶已经泡好,女人将其缓慢倾入已经冷却的茶碗,因此它又立即滚烫了起来。
“不会很长时间的!我会跟她说,我只是有事出差。”
“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姓苏的已经进去了,但是这事还没结束,警察还在追,已经追到我这了,我要怎么说?说都是巧合?误会?”
“你都说了?”
“怎么,不能说吗?”
卢萤像被钉子一样钉在椅子上,她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逐渐放空。
“做过的事情,瞒不住的......”李薇的声音渐渐矮下去,她脑中的景象愈加清晰:一个孩子正在大声啼哭,她的哭声并不强烈,医生告诉她,孩子的身体需要进一步检查。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来跟孩子解释。她长大了,也懂事了。”
李薇于是闭上眼睛,泪水正迅速从委屈与怒火的沃土中滋生。
“她是我的孩子!”
卢萤撇头看向窗外,她远眺着什么,随后挤出微笑。
“让她回到你身边吧。”
李薇于是不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迅速起身,随后出门,在冰冷的充满回声的洗手间里,哭声与呜咽滚动起来。
...
“近来什么打算?”火燎原捧着一杯热饮,琥海市最南边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工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作为附近信教人士的集中放生地。湖水微微上冻,这代表天气还不算太冷。几个穿着深色羽绒服的老头握着钓具,他们成为了景物的一部分。
“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肯定是案子啊。”
“能查的,基本都已经查了一个遍。但是现在情况还是不明朗,上边的态度也奇怪,不给指示。”
“不给指示就是指示,不过我估计你要的指示很快也就下来了。”
“先不聊这个了。”唐乾刚放慢步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滚烫的红薯,这东西已不常见。红薯散发出巨量的热气,他撕开冒油的一角,迫不及待啃起来。
“为啥约我来这啊?”警察咽下一口,缓慢吐出一句。
“没啥原因,单纯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没逛逛公园,都不知道现在这些地方可以钓鱼了。”
“钓鱼这事,不很早就禁止了吗?”
“对啊,很早。我记得我刚来琥海,这些公园就没有一个允许的。你说为啥禁止垂钓呢?”
“破坏环境呗。钓干净了,生态就没了。”
“就那几个老头?”火燎原笑出声,他的瞳孔里出现了几个人影,这些手握钓竿的老头一动不动,在水墨画里,只需要寥寥数笔,就可以勾勒一个这样的形象。
“破坏生态的,不是垂钓。每年七八月份,都会有人组织来这些地方进行放生。这才是真正的破坏生态。”他于是喝下一口咖啡,看着唐乾刚,警察于是识趣地掰下一块地瓜交到他手上。
“放生?”
“对,一群闲得发慌的老头老太,子女不在身边,退休金多到花不完,要么扔给保健品店,要么就耗费给水产摊。那些人一出现,水产摊老板的牙花子就咧开了,大生意来了。我有一个客户就是干这个的,他让我帮他算算店里风水,为什么总是不如别人挣钱。”
“我告诉他,其实不用算。因为他卖的是海产,但是咱这没海。他们搞放生,放的大部分是淡水生物,鱼虾鳖这些。”
“他们搞这东西,是需要报备的。”
“报备不假,但是就算是警察,你大概也不明白。这些人把一筐筐的鱼虾买回来,不打氧,不过水,不考虑环境合不合适,就一瓢接一瓢把活物倒进湖里。”
火燎原边吃边讲,一个老头的鱼线向下跳动了一下,老头于是立即挑竿,但什么也没有。
“这些生物里有一些可以掠食其他动物,比如黑鱼,又比如巴西龟。这些玩意被放在满是鱼虾的湖里就像进了天堂。而对于绝大部分那些老头老太买回来放生的普通鱼虾而言,这里边就是真真切切的修罗场。”
两个人于是沿着人工湖打转,火燎原相当有兴致,他甚至和钓鱼大爷聊了起来。在水桶里大多是瘦溜的几条鲫鱼。或许是天冷,其他鱼并不愿意上浮吃饵。
两人重新坐回车里,唐乾刚的电话响起。火燎原把座椅放倒,血糖升高的困倦席卷了他。
“案子要追到底了。”唐乾刚吐出一口气,“你现在的本事已经离谱到这种级别了吗?不如我也请你算算,案子的症结到底在谁那里?”
“算不了。”火燎原闭上眼,“你当我是仙儿。”
“这案子横跨时间挺久了。”唐乾刚于是也躺平,说话声碰到了车顶又弹射回来。“从哪查都是问题。”
“那就从头再梳理梳理。你看,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卢家的人,除了一个养女外,其他的都已经死了。算到今天,一共是有四个人死,卢峰死于醉酒坠楼,卢博川死在床上,小男孩是被苏枫谷淹死的,王桂茵则是轻生。”
“还有一个人,蓝灿,这个真实存在但是谁都没见过的人,多年前离奇失踪,死的概率远大于生。”
“五个人,怎么看也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了。”
“我觉得关键的点还是得从李薇开始。眼下她应该是突破口,关于她和卢博川的关系,还有她那瓶药是怎么回事,那个入室盗窃的人是谁?既然她开口了,就继续挖吧。”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开口啊?”
“很简单,如果之前发生的案子和她没关系或者关系不大,她当然能开口说话。还有一种可能......”
“和卢萤有关系?”
“确切点,是卢宛童。如果孩子真的是李的,那这一切动机也就明朗了。”
“她开口,把涉案的几个人送到我们这,然后把孩子重新要回自己手里?”
“这是我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火燎原直起身子,但他几乎和警察同时意识到这件事上的逻辑漏洞,因此不安使他没有进行下一步发言,于是二人不约而同陷入短暂静默之中。
“她要是能干,之前不就干了?”
“一个孩子。”火燎原的眼神愈加锐利,他眼睛中的事物开始不停锐化,越来越清晰。
“一个心脏有问题的孩子。还有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这一幕是不是和某个场景有点相似?”
“蓝灿......”
“除了心脏病。”
警察意识到这条引而不发的逻辑链终于浮出水面,涉案人的行为并非一时兴起,也并非故意绕道。他们是在模仿。”
“之前一定有人这么做过了。”
一个可怕的设想从阴影中爬行向上,最终停留在了警察脑后。
“我说一个可能。”警察长呼一口气,“假设苏枫谷干的那些事情都有一个模版,这个模板我最先想到的是卢家的两个男人。”
“这假设可够大胆的。”火燎原往嘴里扔了两粒口香糖,“不过我支持,高中那会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先抄答案,后推过程。”
“苏枫谷的作案从一开始给我就感觉不对,虽然说他为了尽力隐藏动机而这么干倒是说得过去。但是为了最后的结果,他多杀了一个人,这事的风险和他所谓的那点收益来说,不成正比。”
“不,不是这么回事。”青年把头转过来,他盯着警察,“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正常人的思维里,死两个人和死一个人区别很大,这不只是案破量刑的问题,还有心理压力。但是对于苏枫谷这样的人来说,这两者都不是问题。”
“展开说说。”
“第一,量刑。这案子里不管是死一个还是两个,在他的规划里,他沾手的只有一个。”火燎原伸出手,“要么老太太,要么小男孩。”
“这种情况下,他就要考虑那种情况更有利于他自己,道理很简单,如果他直接动手去解决老太太,那么警察第二天就能查到他头上。但如果是他从小男孩入手,动机就隐秘很多了。这案子我估计让你那个同事吃了不少苦头吧?他这样做,虽然总体上是死两个人,但对于他本人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在行凶者眼里,老人是必死的。沉在水里的石头,不会惊起波澜。”
“再说说这个心理压力的问题。”火燎原看着已经陷入沉思的堂哥,“他是用一只纸船诱杀的小男孩。这事不说琥海,放在整个凶杀史,也属于是相当精巧诡异了。他太了解那个孩子了,加上他以前就住在这,所以他的动机可能从看见孩子第一眼就萌生了。”
“你跟这样的人谈心理压力?”火燎原笑了笑,话语戛然而止。
“苏枫谷使用清洁工的清洁工具将受害人冯小成推入湖中后,又用工具死死压住孩子,使其不能浮出水面,作案过程持续约五分钟,受害人因惊吓肺内呛入大量冰水,又因低温很快失去体征。”
法医的话在警察耳边响了起来。苏枫谷像淹死一只动物一样完成了作案,整个过程迅速,残忍,精确,孩子在水下挣扎,甚至没有激起水花。
“所以,这个人这么做,其实有他自己的考虑。”
“这种做法在我们看来可能相当荒谬,但确实起到了效果。”唐乾刚把车子发动,“所以问题还没说完,他这么干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这个假设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我还没说清楚呢,你先知道了?”车子被警察拐到主路上,他向青年投来怪异的目光。
火燎原伸出手,他做了一个掐诀的动作,随后迅速恢复了正常。
“这个假设是他这一系列作案,并不完全来源于他自己,而从之前发生的案件里得到了某种启示,而给他启示的案件就是卢家最开始的两个案子,即卢峰与卢博川的死。”
“这两个案子我不熟悉,是旧案了?”
“十年前。说旧也不算旧。卢博川是卢家的儿子,也是卢萤的哥哥,被发现死在酒店床上,报案的是三个妓女。”
“正常人也不一定有能力一次玩三个,况且他还有先天心脏问题。”警察补充了一句。
“卢博川死后,卢峰大受打击,开始酗酒,并最终引发惨案,他是坠楼死的。据说是楼梯上滚下去,颈椎断裂,当场就死了。”
车子向南飞驰,火燎原没再说话,他将车窗降下来,潮湿的空气因为风的流动而变的凌厉。
“总的来说死的都不明不白,甚至可以说莫名其妙。一个成年男性,父亲是琥海市外科医院的医生,自己心病缠身的情况下还玩花的,最后死了。而这个卢峰也是说死就死,儿子一死,也不管女儿老婆,也跟着死了。”
“我先说说案子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啊。”火燎原把口香糖吐在纸里,“总体而言,他们的逻辑都很像,就是用杀人推动杀人,苏枫谷用小男孩的死刺激王桂茵自杀,那么我就会觉得是不是之前的案子也是这个逻辑,就是用儿子的死来刺激父亲的死。”
警察点点头,他也想到了。
“那么还有一点,在这跨越时间的两两一组的案子里,后者的案情会比前者更明确,前面发生的一起,都相当曲折。”
“所以,重心应该放在前面的案子上。”
“如果这个大胆的假设成立,那确实应该是这样。”
警察在此陷入沉默,前面的车辆在不打灯的情况下变道,脏词在他嘴边,但到底没有出口。
青年感觉额上凝结了一层冷水,头发开始打缕,他把车窗升起,因此白噪音骤然降低。他几乎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思索什么,他于是漫无目的地思索起来:学生时代,课本、习题,以及套了一万遍的公式。
“动机,动机是什么......”
警察喃喃自语,在雾霭中没有真相,没有轮廓,只是一串不被理解的数字,它们彼此间几无关联,只是昭示着残酷的本质。
青年到嘴边的安慰被咽了回去,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在犯罪发生的某一刻人的心理。车子已经停稳,数分钟后他将乘地铁回到住所。
“原儿,人为什么要杀人?”
警察站在已经凝滞的一团冷气里,他望向青年,眼神中带着也已经凝滞的困惑。
“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青年把饮料喝尽,“有些事情没得到答案,也算是一种答案。这个世界上又不只是警察和算命先生求之不得。”
他转身把垃圾扔进桶里,没有回头,相当潇洒地做了个回见的手势,随后汇入人海,留下警察一人在原地愣神。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脸,她说谎时脸色平静,是因为已经预演过太多遍了吗?
不,并不是。唐乾刚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女人没有说谎,她所说的是她相信的事物,或许也算是一种更贴近现实的真相。
“一个母亲消失时,最焦急的大概是她的孩子。”
...
路灯下立着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已经站立了一时三刻。
李薇收拾好一切,她走下楼来,街上已近寂静,因此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影子。
影子看到迟疑不决的李薇,于是立即凑身上前,步伐轻盈,几乎没有声响。
“池...池医生?”
“是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上次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如果你方便,我想再听一听。”
李薇站在灯下,她的影子只剩短短一截,她或许是早已经预料一切,因此连呼吸都没有任何波澜。她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随机轻声道:来吧。
她于是转过头去,法医轻轻拂了拂身前的口袋,些微的光芒在跳动,此刻,光芒的另一端连接着他人的心跳。
“很抱歉,李女士,我这里有几个比较关键的问题,所以想请你在回答我之后再讲讲故事。”
李薇于是重新烧水,她的动作中已泛出疲惫。
“你说吧。”
“第一,关于卢宛童的身世问题。”池澈掏出一个小本子,“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孩子。”女人相当干脆,这一回答让池澈眉头跳动了一下。
“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川。”
“谁?”
“卢博川。”
“也就是卢萤的哥哥,对吧?”
“是他。”
“不瞒你说,李女士,关于这一点,我也猜到了。”池澈抬头,她的视线开始在女人的面部游弋。“既然是你的孩子,又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卢萤和苏枫谷两个人呢?”
“当然在你回答前,我其实更想知道的是你们是什么关系。”
“池医生,我文化水平不高。”李薇的声音低下来,“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过什么安稳日子。三岁前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一个做生意的男人,十岁的时候他死在外地,连尸骨也没见到。后来我回到这,因为我记得我大概以前就生活在这样一片灯红酒绿的地方。但是那时候还太小,没法做活,所以就睡在街上。”
池澈皱了皱眉,但没开口。
“后来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觉得我可怜,她没有儿女,就把我认作女儿。我跟着她,勉强读了一半高中,高考前,她犯了病,倒在街上,没醒过来。”
“那时候我已经十七八,这些歌厅舞厅见我长得好,也就把我留下。在海桉做了很长时间的陪酒,也给人洗脚,也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她。”
“那时候她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七八的样子,总是没事就来这些歌舞厅打听一个叫蓝灿的女人,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她母亲,在找她的路上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心里觉得难受,因为我也没有母亲,那时候就答应帮她找人,也就是成了朋友吧。”
“其实按照年龄算,你比她其实大不了几岁吧?”
“是,我只比她大一点。”
李薇的声线很平静,似乎这些话语已经被预演过。法医的目光仍然在本子与人之间来回游移,在被注视的时段里,李薇会觉得像是受到了引力的影响,这种引力拉扯她说出更多真实的事情。
“你们认识之后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吗?”
“算是吧。虽然我们情况不一样,但总的来说都是寄人篱下。”
“能讲讲怎么认识他哥哥的事情吗?包括后续的事情。”
李薇将茶水倒好,她看了一眼时间,这些全被池澈捕捉在内。
“如果故事很长,可以先讲讲大概。不出意外,我不会是唯一一个听故事的人。”
“好。”
“起始故事开始没什么特别,我在夜场工作,她哥哥来过几次,认识也只能算是巧合。”
“卢博川来夜场是喝酒吗?”
“不是。”李薇摇头,“他是不能喝酒的,来到这里也基本都只是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还有别的活动吗?海桉那一片的KTV我记得鱼龙混杂,干什么的都有。”
“而十年前的海桉区很乱,夜场也不止是酒吧,还有歌厅舞厅,当然也有其他灰色场所。但是卢博川来这里也不干这些,他是为了按摩。”
“按摩?”
“是,按摩。”
几个关键词在池澈脑中闪过,合理性很快便构建起来。
“池医生你应该也很清楚,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很多时候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所以四肢难免有些问题,血液流通不畅,所以他就需要定期找人按摩,用来疏通血液。”李薇呷下一口茶,“当时我在的歌厅做的很大,包了一栋楼,往上几楼有洗脚和按摩。”
“所以你是在他按摩的时候认识的?”
“嗯。那时候我们作为业务员,其实什么都要学和做,端茶倒水,陪酒陪唱,洗脚按摩也是。其实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不会有人在意女人是不是真的会这些事情,她只要脸蛋水灵,身材标志就可以了。”
“我那时候经常轮班,因为各个歌舞厅间人的流动很频繁。人手不够的时候,哪里缺人我就要补上。我印象里他每次来的都很早,大概七点多就来,那时候负责按摩的人基本还没换班,所以经常出现没有人的情况。”
“那时候我大多已经忙过了一轮,吃点东西就赶紧换一套衣服爬到楼上,每周有两三次都是这样的情况,而且基本那个时间来的,就他一个。”
“我于是就认识他了。其实一开始只是好奇,因为大多数人来这一层都得晚上十点靠后,心思也根本不在按摩上,但是他不太一样,两个小时他就躺在那里让人使劲搓和按,直到皮肤有点血色,普通人搓十分钟就通红,他需要半个小时。”
“他来得很勤,可能是前几次都是我负责,他记住我,后来就不再换人。按摩的时候总得说点什么,不然时间太长也很尴尬,他就谈起自己的一些事情。大概几个月后我才知道他心脏不好,但并不知道有严重的心脏病。”
“按照我的猜想,你们之后互相熟悉,然后对彼此产生好感,最后确认了男女关系?”
李薇低下头,她似乎又回忆起一些别的画面。
“这些事情说是说不明白的。关于他这个人,我也很难告诉你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想,大概和案情描述里的那个人不一样。”
池澈合上本子,她眼神里的锐利消失了。
“池医生,从我踏入那些地方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一种怎样的人,也是那时候我开始写日记,我把我那些年遇到的事情全写在了日记里。”
李薇起身,她掏出一把钥匙,随后打开一个冰箱模样的保险柜。
“日记大多是没什么用的废话,但也记录了我从遇到他到最后分开的事情,你们是警方,有义务了解发生了什么,日记你就拿回去吧。”
女人递过来一个很厚的本子,本子的边缘已经卷曲。池澈起身接过这厚厚一本。
“还有一件事,李女士,关于你上次询问我的药物,是谁服用的?”
“应该是卢博川的。”
“应该?”池澈挑眉,“可以明确些吗?”
李薇的身形再次如雕塑般凝滞,她的头发垂落下来,脸上是一种有迹可循的茫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紧接着皱眉,或许不能证明记忆的真实性。
“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短暂地住在我那里,他有一个箱子,里边装着他的东西。”
“也就是说你们曾经同居过。”
“嗯,毕竟我们当时也确定了关系。”
“你提到他有自己的物品,所以他是长期地和你住在一起,还是偶尔?”
“他只偶尔来我这里,我当时条件也差,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所以他可能也住不习惯。”
“明白了,你继续说说药吧。”
“嗯,他因为有心脏病,所以确实也有一些自己的药物,这些东西我不敢乱碰,他偶尔来找我,所以也会在我那放着一些。后来他出事之后,这些东西也没有拿走。”
“美托洛尔的确是一种用于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池澈的声音清楚坚定,”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心脏的降落伞,患有先心病的人就像是自由落体的人,没有降落伞就意味着摔死,美托洛尔就是这样的作用。”
李薇轻轻点头,似乎和她预想地没什么不同。
“你们的感情怎么样?池澈试着用相对轻松的语气发问,她面前的人语气已逐渐低沉。
“开始挺好的,后来......”李薇的声音开始发抖,“他家里人知道后,就不再允许我们待在一起了。”
“所以,他出事的时候,你们已经分开了?”
“嗯。”
“在你印象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是这样,李女士,其实我能感觉出来,即便时隔多年,你对他的情感还有留存,所以我觉得他给你的印象一定很好,但他最后是死在别人床上,这一点可能有点冲突。”
“那件事啊。”女人叹出一口气,“其实我觉得他不像是会那么干的人。”
“你是说他不像是会作出那种举动吗?”
“诶,池医生,你们作为法医在接到案子后肯定会检查尸体的对不对?”
“是的,会检查。”
“那他当时有没有进行检查?”
“这个......”池澈一时语塞,关于案子她也隐有了解,但具体细节她并不明确。
“我记得关于他这件案子的定性,说的是嫖娼致使心脏破裂猝死,如果是嫖娼的话,肯定是进行了那种事。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进行完后可能没什么变化,所以是不是说即便检查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池澈点头,她知道根据当时的条件,绝无皮肤体液检查之可能。
“法医会检查活人的身体吗?”
李薇显得急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向前倾斜着。
“一般而言,是不会的。但也有例外,比如涉案人员自己要求。大多出现在强奸案中,受害者需要搜集证据,有时需要专业人员的帮助。”
池澈的瞳孔骤缩,闪电开辟了她的思绪,一瞬之间,她就洞悉了面前女人的全部想法。
根据卷宗记录:卢博川死亡的现场,共有三个女人,她们先后向警方表明其真实身份为性工作者,均在海桉区的某洗浴中心工作,在收到卢博川的暗示后来到希亚酒店,为其提供服务的过程中,卢博川突然身亡。
没有附录,没有其他证据,没有说明,案件最终定性为嫖娼引发的意外身亡,三个提供服务的女人也只是因为违法活动进行了治安拘留和处罚。
一切顺理成章,至少在在李薇抬头前一刻是如此的。
“李女士,关于这件案子,市局已有定论。但如果随着调查的深入出现不符,案子一定会重新进行侦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但我还是十分关心你上次讲的关于被入室盗窃的故事,如果数次入室盗窃,显然对方在意的应该不是你的钱财,你能不能仔细想一想,他们可能是冲什么东西来的?”
女人再次坠落到那段回忆之中,关于这件事,她已经思索了很多遍,所有答案从她的内心一一排除,但和影视剧里不同,她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如果他们不是冲你的东西,有没有可能是冲别人的?”
屋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大片阴影盘踞在二人脸上,池澈下意识撩拨自己耳边的头发,但又被自己僵硬地阻止了。
“别人的东西?”
“你们分开后,他有没有拿走他的东西?”
李薇再次摇头,她告诉池澈,分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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