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翠翠。”
女孩蹲下来,她将药包浸入桶中,因此双手微微打湿,屋子里弥漫着艾草的气味,除了客人点名的药浴里有这种好闻的草药外,在屋子的一角也点燃着艾香。
水温仍然有些高,她帮着客人脱下袜子,男人直起身子,即便是身着最大码的衣服,仍能看见衣服下摆处不能遮盖的白花花的脂肪。
男人费力地往前挪动了一步,随后将双脚探入桶内,但他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随后感受到水温以及蒸汽的热力,随即双腿向上一弹,男人身上的肥肉像波浪一样弹动,他不轻不重地朝着女孩脑门上敲了一下。
“水这么烫,你会干还是不会?”
指节打在女孩脑袋上,并不算是疼痛,那更像是推搡,她的重心瞬间向后倒去,她趔趄着坐到地上,叉着两腿,随后狼狈地爬起,她把声音压到最低,屋外站着别人,女孩低声地说对不起,随后将手探入桶内。
水的确有些烫,直到桶底,她的胳膊被热水浸后呈现出红晕,她捏住药包翻搅桶内的水,随后低声地说道:您再试试。
男人盘腿坐在床边,他脱下手腕处大地惊人的核桃串,随后俯身搅了搅水,不紧不慢地将左脚伸入桶里。大概是水温降低,他痛快地嘶了一声,随即将另一家脚也塞了进去。
女孩开始为他洗脚,男人的脚白而肥大,软绵厚实,她坐在一张脚蹬上,看见自己的脚面,五六根筋拉住她的几个脚趾,青色的血管弯弯绕绕,手一用力,脚筋就显出来。她搓洗着男人的脚,但那一只腿实在太沉,她于是希望男人能够看出她的难处,自己把腿伸抬一些,但对于眼前的男人而言,这是个费劲的事。
“麻烦您抬抬脚。”
“就这样吧,我泡一会。”
男人重新将手串挂到手腕上,他看着双手从桶里捞出无处沥水的女孩楞在一张小凳上,突然开口。
“多大了?”
“十九。”
“抬头。”
男人身子向前压了一压,用手勾住女孩的下巴向上一扬,女孩感觉脖子向后折去,她想向后缩一缩,但男人相当有劲,她不得不抬头凝视男人的脸。
“漂亮嘛。”男人笑了笑,随机松开手。他示意女孩继续给他搓脚,她于是将脚凳拉得近了一些,近乎惶恐地继续搓洗起来。女孩几乎将头压进桶里,药草味道蒸上来,熏得人几乎要掉眼泪。
“干多久啦?”
女孩动作停了停,她想起之前有人训话,客人问起来干了多久,统一回答半年。她于是怯生地吐出这两个字。
“放屁。”男人啐了一口,“你们这儿我熟悉,三天最多。用点劲。”
男人费力地挪回去,随后又舒服躺下,露出一双通红的脚板。女孩于是扭着身子,用指节卖力地在那脚板上挤按,她想让男人靠下躺躺,但并不敢开口。按了十来分钟,已是满头大汗。
“你是下头陪酒的?”
“嗯。”
“会不会唱歌?”
女孩想摇头,她会唱几首,但不敢开口,总是找不到调。
“陪酒你得会唱啊,不会唱不扫兴嘛?”男人喝下一口热茶,“等会陪我下去唱两句去。”
男人按完了脚,于是翻过身来,他把衣服撩起,露出白花花的背。
“上来踩踩,别太使劲。”
女孩于是脱去鞋子,像猫一样爬到床上,随后站在男人一侧。她俯瞰着他,随后她抬起脚踩在男人背上——软得像棉花,她差点又趔趄出去。
“这么轻,使点劲。”
女孩于是艰难地单脚挪动起来,她一下一下踩在这摊白花花的肉上,男人出了汗,她觉得脚底像糊了一层油。大概是实在太生疏,她转到另一边时被男人叫了停,男人翻起身子,把剩下的茶喝干净,摆了摆手,示意要换衣服。
“跟你领班的说一声。”男人穿好衣服,将她一把揽了过来,手串在她腰间滚了滚,她疼地叫出声来。
“怎么这么瘦?”男人的手像条鲶鱼般下滑,随后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没二两肉,没人喜欢。”
女孩低头小跑了出去,她还没完全习惯客人对他动手脚,她喘了几口气,看到男人从屋里出来。
“我去换衣服。”
女孩钻进一个房间,她把门锁死,眼泪无声掉落下来。锁门的声音把另一个女人吸引过来,门被叩响,她开始掏钥匙时,门开了。
“客人在等着,你干什么?”
“我...我换衣服。”
她慌忙褪去身上的衣服,女孩背过身去,弓着身子,露出脊背上的一溜骨头,女人将门带上,她又掏出镜子抹了口红。夜色像幕布一样降落下来,她踩着一双跟鞋下了楼。男人坐在沙发上,他看见女孩走过来,随机招了招手。包厢已经开好,他拥着她,进了屋子。
她还没卖出去什么酒,只是将菜单递到男人面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男人扫了一眼,“你喝过什么?”
“这个。”她指了指一个中等价位的,“挺好喝的。”
“这样吧,我要这个,你陪我喝点。”男人指了指菜单靠下的一种,女孩咽了下口水,如果这瓶酒卖出去,她能拿到150块钱,她点了点头。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放到桌上,五分钟后,那瓶酒连带着一大盘水果就端了进来。男人没有着急开瓶,他唱了起来,把话筒塞到了女孩手里,她捧着话筒,断断续续地低声哼着,这首歌她听过,只是没有原声,她压着嗓子,不敢唱。
“启开吧,等我给你打开?”男人吃下一块西瓜,指了指那瓶酒。
女孩点了点头,她悬着心落了地。她找来两个杯子,酒咕嘟出来,她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是给男人的一杯格外满。
“你也倒好。”男人端过杯子,“怎么这么生,是雏吗?”
女孩没听懂,她点点头,男人于是笑了几声,招了招手让她靠近点。
“不会唱,就多喝一点。”
酒有些苦,她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但还是咽了下去。男人重新捡起话筒,只是唱地断断续续并不连贯。总是要举着杯子碰一碰,不到半小时,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她觉得天地有些旋转,于是艰难地靠在扶手上,她有点想吃水果,于是手伸向果盘。
“干什么?”男人把杯子递过来,“喝完再吃。”
她开始有些恍惚,两个月前,她还坐在教室里写试卷,一场即将改变她命运的考试一天天逼近,只是噩耗来得更快。年迈的清洁工倒在了血泊里,撞倒她的人逃之夭夭,过路的人将她送往医院时,就只剩了一口气。女孩从学校离开,她赶到医院时,唯一的亲人只剩微微余温。
收养她的人死了。火化结束,她将灰粉装进一个铁皮罐,砖房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她花完了剩下的钱,抬头看见了那些亮闪闪的歌厅招牌,把那些课本试卷换成了最后几块钱后,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回过神来,昏沉充斥了她的脑袋,男人压了过来,她感觉每一根肋骨都要断开,男人像一座肉山,她靠着扶手,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隙。
她挣扎起来,像离水的鱼一般。随后被甩了一个耳光,男人威胁她别动,她喘不动气。女孩想哭,但是哭也要喘气。她想喊,男人见她开口,稍往后撤了撤了,从包里掏出几张东西拍在她胸口上。
她醒来时,疼痛几乎贯穿了她。房间里已没有一点光亮。她睁开眼睛,隐约听见外头的声音,还没有打烊,男人已经不知所踪,女孩挣扎着起身开灯,她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一片又一片破布,衣服沾了什么,她举起来闻了闻,比鱼鳞还腥,她意识到是血。
五光十色的灯球再度旋转起来,她看见瓶里的酒仍然剩下许多,在酒瓶旁边,散落着几张纸。她挣扎着把那几张纸捡起,那是钱,她颤抖地将钱收好,又像小兽一样伏在地板上,在沙发下,仍然有零散的钞票。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攥着这些纸,将破片一般的衣服裹住自己,贴着走廊的阴影向楼上移动,在这栋楼的顶部有几个房间,那是员工宿舍。
女孩感觉身下像被凿子凿出了空腔,她抓住楼梯摸遍了浑身,最终在口袋里找到了钥匙,铁门已经生锈,她用力将门拽开,霉菌的味道扑面而来,女孩靠在门上停留了一会,直到走廊里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她弓身钻入一片黑暗。
她拉开灯,随即脱下衣服。那些血是她自己流出来的,她打湿了一块毛巾,水珠划过她的小腹,她冻得激灵。洗手间里有一块镜子,她看见自己的半边脸肿了起来。
她站在镜子前,意识到自己被用最粗暴的方式夺走了身为女孩的一切。她站在现实的荒原之上,绝望与痛苦源源不绝地流动。属于过去的一切已然湮灭,她轻轻地啜泣着,衣服下的肋骨仍在作痛,她撩起衣服,检查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在胸口处,疼痛凝聚着,淤青已若隐若现。
她将钱放在了那个角落的罐子里,没人知道罐子里装着她的母亲。女孩把自己冲洗干净,换上最后一件干净的衣服,已经有人敲门了。
她打开门,发现是几个平常相熟的姐妹,听她已经开了张,兴奋地要让她请客。她懵在原地,她想起那笔钱,这个月快要结束了,刘姐会把钱发给她们。她听见这些人的笑声,下意识把头埋低,让头发盖住胸前的淤青。
女人里最大的一个叫芳曼,似乎看出了什么,她驱散众人,牵着她来到屋里,撩起她的头发,看见了她的脸。
“怎么弄成这样子?”她惊叫起来,“有人动了手?”
女孩点点头,她已经哭不出来了。眼前的人于是冲出去,几分钟后取回一个盒子,里边是消毒的东西。
“曼姐,没有破皮。”女孩轻轻地说,她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让她等在那里,自己出去一趟。
她于是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只垫了薄薄一层被褥,她的脊背也刺痛,走廊里有别人的动静,她听着听着睡了过去。
她是被脸上一个软软的东西叫醒的,她睁开眼,看见一个圆滚滚的鸡蛋在脸上。女人耐心地给她搓着,她有点饿了,想把这个用来消肿的鸡蛋吃掉。
“他还干了什么?”
“他...”女孩轻轻摇头,两眼空洞地望着上边,女人于是领会过来,摸摸她的脸,嘱咐她一定要把身体洗干净些。
女人从自己屋里拿来香皂,她知道女孩才来身上连饭钱也没有,于是分出了一些东西给她,大概是觉得她可怜,天下的人谁都能剪了她的头发。
她于是又清洗起自己,她哭着抱住女人,吃了两个鸡蛋,她的哭声比婴儿还要响亮,她高亢着几乎要把嗓子撕开,从里头滚出一团又一团的哭声,两扇肋骨像翅膀一样扇动,直到眼睛不再滴泪,她仍像野兽一样哭嚎着。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在孩童时,她离开了母亲,她不记得她的脸了,那个接走她的男人把她放在一个大盒子里,盒子里垫着一张叠了几叠的毛巾。她坐在火车上,男人总是把她带上火车,直到她上了学,一个小小的人背着书包回家。男人很少回来,她于是总跟在别人身后,跟一段再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住在一栋很好看的房子里,男人在她的桌子上放着零钱,供给她的用度。房子里还住着别人,后来男人没再回来,一个老人告诉他爸爸死了,客死他乡。她已经十几岁,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老人告诉她男人曾经在琥海做过生意,她于是想起母亲那张模糊的脸,下雨的夜晚带着零钱跑去了车站。
她要买一张去琥海的票,一个高个子乘务员见她不大,就牵着她要把她送回家,她于是说家就在琥海。高个子领着她将她安顿在火车上,又嘱托旁边的人提醒她,别坐过了站。
她已不记得火车开向哪里,她年纪还小,什么也没有,饿地默默流泪。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瞥过头闭上眼,一个女人撕下一块面包递了过来,她吞下去,又觉得很渴,女人思量了一会,从身子底下掏出一个水壶,往杯盖里倒了浅浅的一小半。
她不知道是怎么到了琥海,车上到处是人,她困得睡了过去,等醒过来时,她的位置被人占去,一个屁股大的女人坐在她边上,她使劲看向窗外,火车进了站。
可是她不知道去哪里,起初躲在别人屋檐下头,被人看见,往别处驱赶。第一个夜晚她在桥下缩成一团,遇见人就拽他的衣服,只是人骂她是扒手,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于是又在桥下熬了一夜,第三天时,一个扫街的女人看见了她,把她慌忙抱起,像抱着流浪的猫狗,梳了梳她的头发,自此她在那个低矮的砖房里安顿下来。
女人把她成当女儿,她之前的孩子因为生病死了,丈夫于是离她而去。她独自守在破烂漏雨的瓦房里,靠着扫街为生。日子不算好,但她能读书,下了课她会帮着女人去捡垃圾,把这些换成她在学校吃的东西。
只是母亲也走了,她又没有家了。一转眼她也不再是个孩子,邻居告诉她,这一小间房子是她的,什么时候都是。但她还是走了,她想起远在他乡身死的父亲,想起脸已经朦胧的母亲,她只是无声地哭着,女孩还太单纯,甚至不知道人可以一死了之。她抱着一罐灰走在街上,身上的骨肉要被风吹散。
女孩想起了这一切,她没有依靠,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她停在一家发廊前头,看见满地的头发。她想问是不是也可以跟人去学点什么换点吃的?她停了好一会,直到有人出来问她要不要剪发,她摇头,继续往前走。
她活在一团针中,浑身剧痛,却不见流血。
女孩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两扇肋骨扇动着,自母亲去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痛快地哭。女人从前面搂住她,害怕她翻倒过去,有点后悔给她吃上了两个鸡蛋。她拍着女孩的背,知道她一肚子洋酒,希望她多少吐出来些。只是等她躺到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一点想吐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口渴,一杯接一杯喝水。
女孩睡在了过去的某个夜晚,等她再次醒过来时,突然觉得百货商场里的红裙子好看。
...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酒量很好,但仍然缺乏对付各类酒精的经验。打烊后她经常会跑到酒台前,那里堆积了一些客人没喝空的瓶子,女孩会倒出来一点尝尝。她开始记住这些酒的味道价格,但很难再体会到近乎狼狈的晕头转向。
起初仍然很艰难,她绝不希望以出卖身体为代价换来几张钞票,但那样的欲望在昏暗的k歌包厢里也并不轻易显露。曼姐告诉她,分辨这些人不算太难,那些愿意出钱买酒并且大多由自己饮下的客人,对于她们来说会相对安全。而如果面对女孩的劝酒不为所动反而想方设法灌酒的人,多半是对她们的身体心有觊觎。
“喝醉的男人,是干不了那事的。”曼姐递过来一盒烟,“如果再遇到那样的人,记得叫酒台的去帮忙。”
女孩将烟点燃,起初她闻见味道就剧烈咳嗽,但包厢里时常烟气缭绕,浓烈的气味会让她短暂地清醒过来。曼姐将火给她,她看见火头后升起的一小股雾气,又要入夜了。曼姐看了一眼腕表,告诉她时间差不太多,几个人各自从屋子里出来,她们在走廊里经过,留下一条香气缭绕的路。周五晚上的夜,大把的人涌入这里,在女孩眼里,她们是一支支走动的口红,一盒盒精致的胭脂。
“你好,我叫翠翠,这边请。”
前台将卡刷好,朝她轻微眨了眼。她瞥见卡片上的闪光——钻石卡,充值了小一万块。她点点头,将人请进了包厢。
“这是赠送的时令果盘。”她将一颗冰凉的荔枝递到客人嘴边,几个男人笑起来,她于是挨个给他们喂了水果。
“会唱吗?”先前吃荔枝的男人把话筒递过来,她于是起身坐在一边的高脚凳上,将话筒插好,轻微地咳嗽了两声。
“唱一首甜蜜蜜吧,希望我们的生活都甜甜蜜蜜。”
她笑了笑,屏幕上开始滚动歌词,女孩拢了拢裙摆,唱起歌来。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女孩起身,她回到几个人中间,将话筒递给一个男人。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男人的声调矮不下去,几个人于是又笑起来。
女孩将话筒传了一遍,她坐在沙发中间,一只手已经从她背后穿过最终伏在了她的腰际。她没动,对那只手的主人眨了下眼,她眼角的细粉闪了闪,男人于是将她搂地更紧了一些。
“老板,喝一杯?”她几乎贴在了这个人的怀中,闻见了浓烈近乎发齁的古龙水味道。
“你也陪我们喝点。”
她点点头,从台子上取过菜单,男人瞥了一眼,随后又还给了她。
“你来吧。”
“这一款吧。”她指了指一款中档价位的威士忌,男人点点头,告诉她记得配上冰块。
她将菜单送出去,光亮让她觉得刺眼,一个服务生看见了她,近乎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在她身边站着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甚至背着包的女孩。她皱了皱,女孩愣在原地,望向她们,她和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女孩静静地看向她,她的眼神于是匆忙移向别处。
“36包房,这一款,加个冰桶,多拿点杯子。”她指了指,再次抬起头来,女孩的视线已经挪开。
“你认识她?”
服务员摇头,他确认了酒,径直向库房走过去。
“那是来干什么的?”
“打听事情。”
“什么事?”
“可能是打听人,不太了解。”
服务员大步离开,她于是和女孩之间最后一点遮挡视线的东西也消失了。她靠在台子边上,感到脚跟有些酸,鞋跟有些太高。女孩背着包惶然地站在吊灯下,她看了一眼昏暗的走廊深处再转头回来,心跳逐渐加速。
她就这样看着她,女孩见四下无人,便缓缓移动起来。她不愿再看,起身向包厢走去,一路上都是声嘶力竭的歌声。
“不好意思。”她于是又笑起来,她将门掩上,“老板,还想听点什么?”
“听过梅艳芳没有?”
她点点头,挨着人坐下。
“我有花一朵啊。”男人笑起来,搂住她的腰,把她前面的几缕头发别到后边,随后又突然大笑起来。
歌唱到一半,酒送来了。男人于是开瓶,他示意她继续唱着,自己在杯子里加了冰块,又招呼服务员把瓶起了,四杯酒倒好,他把最满的一杯推到她面前,随后半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她唱。
“喝一杯。”她举起杯子,酒相当苦涩,冰块也压不住酒精的气味,她有点呛,男人的手又像蛇一样覆在她的背上。
“不着急。”
她的气息从平稳向紊乱过度,但已不再是天旋地转。在晚班开始前,她吃了东西,酒精无声地滑入胃内,但仍然带着凉意。她又唱了几首歌,咽下了几口水果,等到几个男人均无法开口,她从手包里取出烟来点燃。烟草的味道让人又活跃起来,最先搂她的人起身踉跄着去了厕所。
她看了眼时间,酒已经见底,随后起身离开。她习惯去门外吹风,只是这样的季节也没什么风可言。空气里漫布着潮湿,几乎不会退却的在她的发丝上盘踞,直至凝成露水。天色已完全昏暗,但到处都有灯光,她把攥在手里的矿泉水拧开,随后全灌了下去。
每个月有两天时间她可以休息,她已经挣到了一点钱,但距离在枫山公墓里购买一个小小的位置仍然遥遥无期。女孩抬头看了看,云层厚重均匀地铺开着,雨水渗透入房顶,驱使霉菌布满墙角。她不想继续住在那样一间屋子里,曼姐告诉她,如果每个月稳定卖出几瓶酒,在外租一间房子并不是难事。
她站了一会,直到感觉体内汹涌的酒意渐渐平息。她站得离门口有些距离,看见了三个男人搀扶着出门,她于是从侧门绕回了大堂内,这次相对幸运,没有人来找她,也谈不上彻彻底底地出卖肉体。她思考着要不要再接一桌,但在靠窗户的几组沙发里她看见了刚才那个女孩,她仍然没走,抱着包发愣。
“你来找人吗?”她坐下,捋了捋头发,“我帮你问问。”
女孩望着她发愣,然后点头。
“找谁?”
“你们这,有没有姓蓝的人?”
“姓蓝...叫什么呀?”
“蓝灿。”
“蓝...灿。还有别的吗?多大?什么样子?”
女孩打开书包,从里边掏出一张照片放到她手里,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个短发,眼神相当清亮,半身照片,她穿了一件浅色的旗袍。
“她是谁啊?”
“我妈妈。”
她的手僵在原地,酒劲似乎上来,她盯着照片里的那张脸,觉得头晕目眩。
女孩将照片重新放回包里,她无声地看着她,似乎越过了她本人,直接审讯了她的记忆。
“我可以帮你问问,你妈妈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不知道。”
“那她......”一个残酷的答案浮现在她脑中,但立即被她否定了。“那她,怎么了?”
“她不见了。”
“不见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进出的人群,“什么时候的事情?”
女孩陷入回忆,“我小时候。”
“你现在多大?”
“17岁。”
“这么长时间了,报过警吗?”
女孩茫然地摇头,“警察说她就是不见了。”
“我能再看看照片吗?”
女孩再次将包拉开,将照片递给她。
“真漂亮,你叫什么?”
“卢萤。”
“我叫李翠微,我可以帮你问问,你住在哪里?”
女孩点头,但没再说什么了。
“我就在这里,你来找我,记得说这个号码。”她伏在女孩耳边吐出一个数字,“可以从旁边那个门进来。”
女孩起身离开了,她站起身,感觉脚跟重新疼痛起来,她目送着女孩的马尾穿过了那堵玻璃门,直到彻底消失在了窗外。她回忆起那个女人的样貌,女人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这样的一双眼睛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记得住。只是那个女孩,她又跟着谁生活?
她起身上楼,该换班了。脱下裙子,换下跟鞋,她要穿上丝袜,拎着箱子坐在男人起伏的身体前,用手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
...
“曼姐,你来这里多久了?”
“怎么了?”女人打好了水,已经夜里一点钟了,她将脚探入水中。
“白天一个女孩来找人,十六七岁,说找她的妈妈。”
“叫什么呀?”
“蓝灿。是这个名字。”
女人摇了摇头,“这个姓,不常听。这个人来过这吗?”
“不知道,她说她妈妈在她小时候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找。”
“够奇怪的。”
“她还给我看了照片呢,长得可好看了,眼睛又大又亮。”
“和你一样?”女人抬起头,她想逗逗坐在床上的女孩。“你的眼睛就好看。”
“她还穿着旗袍呢,我都没见你穿过旗袍。”
“穿旗袍?”
“对呀,穿旗袍。”
“那这个可以问问玉姐,她们那时候就喜欢穿旗袍,一扭一扭的。”
女孩笑出来,她看见女人坐在床边扭动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哟,怎么也得十年前了。”
“曼姐,你说这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了呢?”
女人将黏在脚腕上的花瓣拈下,随后自顾自地摇头。
“翠儿,做我们这一行,切忌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女孩点点头,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点什么,她看见曼姐扎起头发,于是又问起别的事来。
“曼姐,你去过北边吗?”
“多北算北?”
“冬天要下雪呀。”
“我还没见过下雪,下雪好玩吗?”
“好玩!可好玩了。”女孩的声音一下断了线,她想起父亲给她堆雪人的事了。“冰凉凉的。”
“等我有空,也去看雪,你和我一块去,我把你埋在雪里。”女人笑了笑,她把桶里的水倒掉,又捡起里头的玫瑰花。
“雪可凉了,等我抓一把灌你领子里。”
两个人于是笑起来。女孩把窗帘拉上,她瞅见外头的灯有的还亮着,这些灯会亮到很晚,有的整夜亮着,窗户外的房子有的还亮着灯,但都拉着窗帘。
她看了一会,觉得肚子里已经空了,于是倒在床上,她其实又不太想搬出去了,或许是可以和曼姐说话。
她躺在床上,灯灭了,她轻轻稳稳地睡着了。
...
女孩一直没有再来。
那张照片却几乎刻在了她的脑袋里,她找到了玉姐,问她关于旗袍女人的事情,玉姐告诉她以前的女人喜欢这么穿,其实现在也有人这样穿,所以这算不上稀奇的事。她其实还想问问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曼姐已经告诉了她,这一行里的女人,为人开花,也为人花败,突然有一天就走了,也是常事。
她有点不太死心,于是追着玉姐问和警察有关的事,女人更加摇头,告诉她这一片的警察,她几乎都叫得上名字。
玉姐实在想不起是不是有一个没了踪迹的叫蓝灿的女人。叫卢萤的女孩没再回来,她甚至有点害怕。她不知道如果有天再碰到她,看见她问问题的眼睛要说什么。曼姐偶尔会跟她提起些关于警察的事情,她渐渐知道了在这一片常会发生的事,很久后,她才知道案子是什么意思。她想去问问警察,曼姐笑着说她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有陪酒女人主动去找警察的呢?但是这个念头扎在她心里,她只是陪酒,她问了很多人,陪酒并不犯法。
一场一场雨下不完的夏天终于走了,她迈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她特意穿的干干净净,换了一双平底的布鞋,但在进了门后还是迟疑了,她要怎么开口?女孩立在门口,引起了警卫的注意,一个年轻男人过来问她,她谎称自己找人,于是在男人的引领下,她进了一间屋子。
“你找谁?”
“一个女的。”
“多大?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她答不上来,于是只是告诉了人名字,坐在她面前的有一老一少,年轻的皱了皱眉,“这个人怎么了?”
“蓝灿?”老的把花镜摘下,“十年了吧,是那个蓝灿吗?”
一老一少于是盯着她的眼睛,她重重点头。
“这个人......”老警察摆了摆手,“不是我们派出所负责的,你得去市公安局去。”
“我想找她。”
“你得去市公安局去。”
两个人于是拿出地图给她指了指位置,告诉她要坐几站公交车,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女孩于是把地方记下来。天色算不上晚,她要去市公安局找到这个人。只是和派出所不同,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她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来,她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女人叹口气,她起身向屋外走去,留她在原地发愣。一个男人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女人,女人原来是去搬救兵了。
“哥,这孩子说找人,半天就只有一个名字,说是派出所那边过来的,你给想想办法吧。”
男人应承着坐下,他倒好了水递给她,“是你找蓝灿吗?”
她抬起脸,看见男人的笑容停在脸上,点了点头。
“为什么找她呢?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她女儿找她,带着她的照片。”
“你认识她女儿?”
“她叫卢萤。”
“是,是叫这个名字。”男人叹口气,“她挺大了吧?是不是还上学?”
“嗯。”
“她怎么找她妈妈?”
她于是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出来,男人仔细听完,想了一会给她讲了一大段故事。天快黑时她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她边走边想,错过了公交车。
原来,她跟着养父母生活。可她为什么要找她妈妈?她妈妈去哪了?警察没有告诉她。男人告诉她,如果可以,就和卢萤做朋友,多说些话。她记住了这些事,把这些写在了纸上,她等着那个叫卢萤的女孩再来找她,最好明天就来。
冬天的时候,她真的背着书包来了。两个人到街上吃赤豆元宵,她第一次见女孩笑,和照片上的女人那么像,女孩告诉她,自己有一个哥哥。
她没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之后见到那个人。
赤豆元宵甜甜的,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两个人都裹着围巾,有人在放烟花,千禧年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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